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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当了皇帝 豹房秘史(1 / 2)

今人往故宫观光,由天安门入,行至巍峨的午门,向右看为东华门,由此径东可达繁华的街市王府井,向左看则是西华门。出西华门一直前行,穿过南长街,便是中南海。

中南海,连同今之北海,在明代原系一体,统称“太液池”,全是皇家园林西苑的组成部分。历史兴替,慢慢模糊了明代皇城的格局。在当时,今之故宫到中南海整个的广大区域,同属“大内”,所以西苑又称“西内”,其间并无百姓杂居,北长街、南长街也尽是宫殿和皇家各种办事机构。天启年间太监刘若愚《酌中志》在“大内规制纪略”中,叙说详尽。

现在游故宫,打从西华门出来,折往中南海,沿途所见已是商厦林立的现代化景象。而在当年,这一带全属禁地,虽未必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盘焉、囷囷焉”之盛,但的确宫阙连绵,气象森宏。

五百年前——公元1507年——正德皇帝朱厚照又在此大兴土木,耗巨资修造宫庭史上独一无二的怪胎、完全为他个人专用的宫殿群“豹房公廨”。

所谓“豹房”,是宫廷豢养观赏动物的场所,此外如虎房、象房、马房、虫蚁房等。至今,不少北京地名犹存遗影,如“虎坊(房)桥”、“报(豹)房胡同”、昌平区的“象房村”等。珍禽异兽,自古为中国皇帝所好,这爱好兼有几重意义:一是珍禽异兽往往被视为“祥瑞”,一是它们作为狄夷属国的“贡物”,象征“天朝上国”的威势,当然,更是宫中皇族消遣娱乐的对象。历代宫庭均有驯兽师,调教动物,作兽戏以愉君王,更有不甘寂寞之君如正德者,喜欢亲自下场与兽角力——好像他的老前辈商纣王也很乐于此道。

由于不断有臣子进献、属国朝贡,加上历朝皇帝自行搜罗,豢养珍禽异兽之费实际已成朝廷一大负担。成化间,内官梁芳“进白水牛一只,每岁支费千余金”。《治世余闻》有条记载,说正德之父弘治皇帝继位后,因见“蓄养四方所贡各色鸟兽甚多”,而首次提出将其放纵,“以减浪费”,但又怕“所司白虎豹之属,放即害物”,于是下旨:“但绝其食,令自毙可也。”不知是否真正如此实行,总之,皇家养兽玩兽之风之盛可想而知,单单豹房就不止一处二处,笔者所知,现东单的“报(豹)房胡同”是其中之一,亚运村以北大屯一带,还有一处地名叫“豹房”——但它们皆非以正德而闻名的那个“豹房”。后者地点在西华门内外,即紫禁城与西苑之间。

这里原系诸多皇家豹房中的一座,正德二年,1507年,朱厚照开始对其大加改建、扩建,工程浩大,一直持续七年。我们从《武宗实录》上得知,正德七年十月,工部就豹房工程提交一份报告,称从开工以来“五年所费价银已二十四万余两”,而且新近又将“添修房屋二百余间”,“国乏民贫,何从措办”?有关职官深感无奈,请求立即停止该工程,“或减其半”;然而,朱厚照的表现是“不听”。

正德七年,豹房工程添上这二百余间房屋后,是竣止了,还是以后仍有续建?不得而知。但从史家的记述可约略窥见,它不单颇具规模、“勾连栉列”,配制也可称齐备;有宫殿、有密室、有寺观,甚至还有船坞和供军事操演的教场,人员方面完全比照“大内”,各色执事太监轮班值日,而见幸者如伶官、僧侣、边帅、女人、斗兽士等“皆集于此”。

于是,它有了一个正式而又怪异的名称:豹房公廨。

公廨者,古时官署通称也。既然是行政办公所在,却又以一个彻头彻尾的游乐场所为中心或者说以此为基础兴建起来,这种不伦不类的意味,带有典型的朱厚照性格特征。

“豹房公廨”因朱厚照兴,又因朱厚照衰;是他一手打造,亦唯有他自己方才使用过。豹房之于朱厚照,朱厚照之于豹房,实可谓互为表里的一双绝配。

可惜,“豹房公廨”在朱厚照死后即被取缔,不单活跃其间的五花八门人物作鸟兽散,连同那些建筑、器物亦很快地废弛、颓朽以至于消失,最终无迹可寻;否则,保存下来,倒不失为极具魅惑与遐想力的吊古的去处。

朱厚照之能修建“豹房公廨”,还是要追溯到那场政变。倘若没有那场政变,倘若刘健、谢迁、韩文等这些“眼中钉”未被拔除,倘若朝臣方面的力量和权威不曾因此遭受沉重打击,庶几可以断言,“豹房公廨”这种事物永不可能出现。朱厚照救下“八党”的同时,也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东西——“豹房公廨”。

仅仅在政变的第二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营造“豹房公廨”并迁往此处居住,起初,是白天在里面鬼混,很快发展到夜宿不归,“朝夕处此,不复入大内矣。”此话怎讲?即是说,打正德二年有了“豹房公廨”起,朱厚照便彻底从紫禁城搬出,不在宫中居住,最后连死也死在豹房,不再回去。

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位居故宫中心有座大殿,叫乾清宫。自明永乐迄清初,这里是中国所有皇帝的寝宫(雍正后,皇帝移居养心殿,但日常还是在此处理政务),也即泱泱九州NO.1的宅邸。它作为皇帝安放其卧榻之处的意义倒在其次,尤为重要的,乾清宫乃是帝权的象征,皇帝在此居住不仅是个人意愿的问题,更是一种义务和责任。通常来说,一个皇帝只有当被赶下皇位时才会离开那里,比如辛亥革命后末代皇帝溥仪之被迫离宫。唯有朱厚照,竟敢于置皇统于不顾,主动而决然地辞别乾清宫,至死不回。他此一行为,既是空前之创举,基本上亦属绝后之奇例。在他开了先例之后,只有他的继位者嘉靖皇帝,从中晚年起效仿这一做法,迁居西内。

正德搬往豹房,不仅仅是为自己重新选择了住所。他这么做的含意在于,逃离或放弃了一种角色,逃离或放弃了礼法所加诸这种角色之上的所有信条、戒律、义务与规约;此外毫无疑问,也借此彻底摆脱和跳出于祖宗、父母、家庭以及既往整个个人历史之外。当置身乾清宫时,他是一个君王、一个儿子,也是一个丈夫,是活在这些躯壳之下而又并不如意的压抑的魂灵,而一俟别宫而去,他就不再是上述角色中的任何一个,他仿佛灵魂出窍、羽化而飞升,一了百了,胜利大逃亡。

回过头再来看正德与群臣的对抗,再来看那场政变,在正邪、善恶这类通常的历史尺度之外,我们忽然发觉其间还存在着一点正德自己的小秘密,亦即他自个儿性情上的好恶与追求。那是什么样的好恶与追求呢?简单一句话,他实在不堪、也不喜欢扮演皇帝这角色。刘健等反复敦请于他的,无非就是像一个合乎制度的皇帝那样行事,但他感到最不可能也最不愿意做到的,恰恰即此。做皇帝,实非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是生下来就命中注定的;他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满朝官员还有天下黎民不由分说就拿皇帝应该承担的一大堆责任、义务硬往他身上套,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冀望、要求和限制。对此,他简直烦透了。他想要怎样呢?他想要的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由着自个儿的性子去生活,爱好什么就干什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搞什么女人就搞什么女人……从种种迹象来看,此人若生于寻常人家,不妨说倒是一位性情中人。可是,偏偏一不留神,他却做了皇帝。皇帝这角色,讲起来顶天立地,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大家只须看看正德的老祖宗朱元璋的一生,就知道要把这角色对付得略像点样子,真的大不易。

说白了,朱厚照全非做皇帝的料。虽然在皇帝位子上混事的,历来不少。不过,到帝制晚期,皇帝却是越来越不好混了,因为这种制度愈来愈严密,也愈来愈刻板。比照秦汉至明清中国历代君主的处境,我们明显看见帝权在走向高度集中的同时,所受到的掣肘也远为深刻,表面上看帝权益发伟岸,实则做皇帝者的个人空间反倒愈见局促——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明代皇帝,除开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这四位,其余没有不受“欺侮”的——要么深受重臣抑沮,要么为宦官近倖所挟持。再来看代明掌国的清代,都道有史以来清朝皇帝最累,有的握发吐哺、宵衣旰食,有的忍辱负重、终生气郁难舒……撇开外因不谈,儒家伦理对君主的道义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大,乃不争的事实。总之,在明清两代,留给像先前的汉成帝、汉元帝、隋炀帝这类艳世风流皇帝或像唐明皇、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这类春花秋月皇帝的空间,是大为萎缩了。皇帝与其自身体制之间的矛盾,反而加强和扩大。隋炀帝尽可以在皇帝位子上鬼混,不必考虑搬出宫去以换取“自由”,但朱厚照则不行;祖制、祖训和家法这些无形大棒,暗中高悬在乾清宫宝座上方,随时会被辅臣、言官、太后或别的什么人祭出,加以利用——就算别人不抡,自己想想亦有心理障碍。

从公然弃乾清宫出走,并至死也不肯回来这一率性行为论,朱厚照的表现颇像“性情中人”,跟终于在大观园呆不下去而出走的贾宝玉,有相似处。但我们应该不加耽搁地立即指出,朱厚照所拒绝或急欲摆脱的,乃是做皇帝的义务、责任和规约,绝不是皇帝的地位、权力和享受。他建造豹房,并以此将紫禁城取而代之,归根结底就出于一个目的:挣脱来自体制的对一个皇帝的种种束缚,然后彻底地丝毫不受约束地享受皇帝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竟能想出这样的点子,足见其禀性顽劣自古无匹。

实际上,他是用一定程度上的自贬自贱来实现其恣意享乐的目的,用名誉和尊严上的一定牺牲来换取在污泥浊水中撒欢打滚的快乐。这就让人不得不想到他祖上的叫花子出身,并怀疑这种遗传和血液质地在起作用。儒教中国极讲究“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每个人都各有其名分,失去名分或使名分淆乱,都将自取其辱、自败其身。朱厚照对此则根本不在乎,以为狗屁不如。呆在乾清宫(也只有呆在乾清宫),他是皇帝名分,然他却宁可带着他那群下流坯,搬到“豹房公廨”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住下;按理,“公廨”本是皇帝臣属的官署,身为帝王放着皇宫不住,却呆在一个“公廨”里,这算哪门子事呢?朱厚照可不管这个;后来,他为了更进一步胡来,又运用同样思路把自己降格为“公爵”“大将军”,上演一幕又一幕荒唐闹剧。

他不待别人轻视他,自己先作践自己。你士大夫不是老跟我提什么祖训、什么“君君臣臣”么?我不要这“劳什子”、脚底抹油溜出宫去、再给自己封个“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的官职,成不成?不成,我再给自己改个名儿,我不用爹妈起的名字“朱厚照”,我管自己叫“朱寿”,成不成?——既然我不是皇帝、我是“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我都不是朱厚照、我都改名朱寿了,你们还跟我絮絮叨叨什么呢?

这么匪夷所思的损招,没人想到只有朱厚照想到,不是他多么高明,无非是谁都不曾像他这般惫赖罢了。

但他绝非真的不要当皇帝了。推开了皇帝的名儿,却把皇帝的实一点也不放松地牢牢抓在手里。这才是他最最无赖之处。

先皇三位顾命大臣,三个被撵跑二个,剩下那个基本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朝廷所养专事挑刺儿的科道官,也在“奸党榜”打击之下惨遭重创。至于母后张氏,自弘治驾崩之后似乎就从历史记载中销声匿迹了,朱厚照身世悬案虽然再也不曾沉渣泛起,但显然这对母子之间只是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张氏大约只能在慈宁宫安享晚年,而绝不可能对正德皇帝行使什么母后的威仪。此外还有何人?那个可怜的年轻的夏皇后和沈、吴二妃?说实话,朱厚照不理她们,她们就该知足。

因此,就算大逆不道,谁又能拿他朱厚照怎样?

三十六计,走为上。咱不在乾清宫玩儿了。老祖宗,拜拜;孔夫子老东西,拜拜;那张硌得人屁股疼的硬龙床,拜拜。

瞧他替自己选的地方:既出了紫禁城以外,又与它紧紧挨着。咫尺之间。若即若离。似是而非。他大概是历史上第一个参透“边缘化”的好处与妙处之人。

他管它叫“新宅”,译作今语便是“新家”。一个“新”字,尽显他喜获重生的欣悦;而以此为“家”,适足反映他对紫禁城的不认同,以及在这里才找到自在与安全之感的内心。毫无疑问,迁出乾清宫、搬入豹房,对于朱厚照来说,具有一种打碎锁链、翻身解放的“伟大意义”。

一个十七岁少年,没有父兄管束,却拥有无边权力和取之不尽的钱财,法律对他不起作用,道德和舆论也悄悄躲到一边……试想这样一番情形,休说朱厚照,不拘什么人,哪有不堕落的?人性本恶;人类的向善意志,起因在社会。由于社会的形成,人类发现如果任凭每个人按其本性自由行事,只能不可收拾,而必须立出一些准则彼此共同遵守,于是始有禁忌,进而发展成宗教、道德、伦常、规约、法律和制度,这就是所谓“文化”。其间虽然也存在公平问题,但出发点则的确在于克服人的恶的本性,寻求社会和谐。可以说,人类之建立自己的文化乃是出于被迫,不如此,人必定形同禽兽;而自有文化以来,人类就沿着理性亦即善的方向一直前行,不断改进自己的文化,更多地抑制恶,更趋近于理想的善。此即人类及其文明之向善意志的由来。但在文明各阶段,社会制度总有疏漏与缺陷,不能将恶杜绝,甚至局部会有对恶的纵容和鼓励。朱厚照就面临着这样的纵容和鼓励,尤其当原本用以防范的机制和环节出现问题、失效的时候,制度中所保留的恶便借着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兼皇帝的朱厚照,大摇大摆地满足了自己。

朱厚照的豹房生涯,充满暧昧、晦涩的色调。

每当我想象豹房的时候,脑海里浮出的是这样的画面:那应该是一处密室,昏暗、朦胧而幽深,屋子不小,却约摸只开设着一扇窗棂,天光从那里穿透进来,成为一道浑浊的光柱投射在地面;而时间,似乎永远停留在清晨时刻,在那光柱投下的地方,一个衣着华丽、满脸倦容的少年胡乱地躺在地上,他的头枕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此人年约三十,身体强健,却长着一副贪婪的嘴脸,即便在睡梦之中也仍能看出这一点;随着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稍稍移动视线,我们很快发现,四周横七竖八还躺着很多人,都是随地而卧,毫不顾忌自己的姿式,就好像瞬间被人施了魔法而突然沉入梦乡,在他们身边到处散落着酒罐、酒杯,有的倾倒在那里,有的则摔成了碎片,果品也从案上滚落于地,一直滚到墙角方才止住……镜头再往上摇,我们会看到屋内摆放的一些奇特的木雕和悬挂着的绢画,甚至直接绘在墙上的彩绘,那些雕像带着明显的密宗风格,绢画和彩绘几乎无一例外是春宫内容,满目惟见男女赤裸交缠的肢体。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有一幅彩绘,上面的女裸体一望而知并非中土人物,画法亦出自域外,那沉甸甸的乳房,纤细、坚实而又富于生命力的腰肢,丰硕的臀,粗壮和充满欲望的大腿,以及似乎疯狂扭动的躯体,加上立体透视笔触营造出的极度写实的效果,足以让任何生活在十六世纪的中国人魂不守舍!

虽然这些场景系出笔者想象,却句句有来历。在史家并不完整然而不乏细节的描述中,豹房出入着诸如番僧、阿拉伯舞姬、高丽美女、江湖艺人、皮条客这样一些极具另类和异国情调的人,豹房的生活不仅是非正统的,尤其当理学完全统治着明代意识形态、一般社会道德趋于有史以来最保守状态的情形底下,豹房里的生活方式绝对具有颓废的、世纪末的、骇人的性质。朱厚照在豹房的所作所为,与当今及时行乐、追求感官刺激的嬉皮士式人物一般无二,只是彼时尚无摇头丸、大麻、海洛因、可卡因,否则,我绝不怀疑这位年轻的“问题皇帝”,将欣然加入“嗨客”一族行列,成为瘾君子。

上文提到豹房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名叫钱宁,后被恩赐国姓而叫朱宁。此人通过巴结刘瑾,引荐给朱厚照,跻身御前红人之列,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让引路人刘瑾都有些黯然失色。他最后做到左都督,执掌著名的锦衣卫和诏狱,成为国家秘密警察头子,就像纳粹党卫军首领希姆莱。能武,是他得宠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朱厚照一生都对征伐冲杀之事抱有白日梦一般的理想,钱宁据说射术骄人,会左右开弓。但恐怕这并不是他在豹房大红大紫的根本原因。

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明史》语意幽长,读起来总感到有些弦外之音。其中说,豹房之建,便出自钱宁的创意:“请于禁内建豹房、新寺,恣声伎为乐,复诱帝微行。”当其提出这建议时,究竟是如何向朱厚照描画豹房的享乐主义气息的,其细节很有遐想的余地。从上述一句,显然可以读出钱宁作为朱厚照豹房生涯的纵欲象征这个形象。随后又有一句:“帝在豹房,常醉枕宁卧。百官候朝,至晡莫得帝起居,密伺宁,宁来,则知驾将出矣。”说两人在豹房睡在一起,且非偶尔为之,是经常如此;以至于百官都掌握了这样一个规律,每天早上只要看见钱宁的身影,就可以知道朱厚照已经起床。两个男人,行迹如此亲昵,一般人不单做不到,恐怕根本就难以忍受。个中隐秘是什么,史无明言,却又老在暗示着什么。当时有个叫王注的锦衣千户,活活将人鞭挞致死后逃匿,刑部于是发出紧急通缉令;钱宁却把王注藏在自己家,同时让东厂借故找刑部的麻烦,刑部尚书张子麟得知王注有此背景,赶紧亲自登门找钱宁解释,并立即将王案一笔勾销,事情才得平息。那么,钱宁缘何要如此保全这个王注?史家只说出寥寥四字:“注与宁昵。”昵者,亲也,近也。一般友情不足以称“昵”,哪怕好到两肋插刀的地步,也不宜以“昵”字形容——特别是两个男人之间。

不单是这个钱宁,豹房前后几代红人,跟朱厚照的“关系”都很可疑。后期豹房佞幸的代表人物、边帅江彬(也曾被赐国姓而叫“朱彬”),经过权力斗争,不单取代了钱宁的地位,也填补后者与朱厚照的那种“特殊关系”。《明史》和《罪惟录》都明载,江与朱厚照“同卧起”,“帝宿豹房,彬同卧起。”《明史纪事本末》用词最有趣,写作:“上御豹房,与江彬等同卧起。”这个“御”字,有多解,其中,用在生活起居方面的时候,与男人的性行为有关。谷应泰是曲笔暗示什么吗?中国古代帝王“好男风”是有传统的,更不必说朱厚照这样一个喜欢猎奇、毫无禁忌的人。

豹房原本就是一个无所禁忌的空间,所有正统的通常的道德标准,在这里完全失效、荡然无存。不管朱厚照有何离奇嗜好,不管他想做怎样的人生冒险,都可以不受阻拦地去实行,并且绝对不会感到任何精神压力。从史料来看,朱厚照在豹房所表现和为自己选择的兴趣爱好,确实都带有某种异常的色彩。

史料屡屡提及,豹房建筑很重要的内容,一是状若迷宫、宜行暧昧之事的密室(“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一是寺院。后者乍看起来有些奇怪,难道享乐主义者朱厚照同时竟会是虔诚教徒?某种意义上是的,但他对于宗教的目的,不是清心寡欲,毋宁说恰恰相反。朱厚照对执戒甚严的中土佛教毫无兴趣,他为之着迷的乃是藏传佛教,时谓之“番教”。而“番教”的诱惑力在于“有道术”、“能知三生”等浓厚的原始神秘主义色彩,尤其是它将性行为和过程视为修炼手段之一,颇有秘诀用于研习,这最合朱厚照胃口。

《武宗实录》描述说:“上颇习番教,后乃造新寺于内,群聚诵经,日与之狎昵。”这样的宗教场合究竟是什么气氛,一目了然。他迷得很深,在豹房“延住番僧,日与亲处”,“常被服如番僧,演法内厂”,直到自封“大庆法王”,还指示礼部,往后“大庆法王与圣旨并”。《罪惟录》的描述是:“时西内创立大善殿,番僧出入其中。金银铸像,彝鬼淫亵之状,钜细不下千百余。金函玉匣所藏贮,名为佛骨、佛头、佛牙之类,枯朽摧裂,奇丽傀儡,亦不下千百片。”想象一下这图景,既淫荡又恐怖刺激,也是古往今来精神空虚者的一致诉求。时下美国社会里的另类青年,不也热衷于稀奇古怪的邪教,来表示他们奇异的追求么?所以换个角度看,朱厚照倒很可说是现代颓废派的先驱,玩的就是心跳。

近幸群小了解皇上兴趣所在,自然百方觅奇,以便邀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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