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探得消息,锦衣卫有个叫于永的色目人,通晓一种有助性欲的“阴道秘术”。所谓“色目人”,是元代出现的对中亚、西亚及欧洲诸多种族的统称,其中“回回人”即信仰伊斯兰教的占多数。十三世纪,随着蒙古大军西征,荡平今之土耳其、伊朗在内的中东、东欧一带,大量色目人被蒙军裹挟,内中一部分后来辗转到中国,并与蒙人一道,居于元代统治阶层。元败亡之后,明朝对色目人实行严格政策,迫其汉化,所有色目人皆须放弃本名,而改汉名。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即色目人,他的姓名是朱棣亲自为其所取。眼下说到的这个“于永”,显然也是后起的汉名。
却说朱厚照听说于永有此“奇才”,甚喜,即召见之,“与语大悦”,想必确实从对方口中学到了“宝贵知识”。除此之外,于永还“进言回回女晳润而瑳粲,远胜中土”。晳润,就是白嫩的意思;瑳粲,形容光彩夺目、光彩照人,疑指其金发碧眼之貌。于永指出,在这两点上,中国女人差得太远,根本没法比。那时朱厚照大约还不曾尝过白种妇人的滋味,少不得被于永说得心痒难熬。于永既出此言,当然准备好了下文——他透露说,锦衣卫官员吕佐也是色目人,他家中蓄养了许多西域美女,都擅长跳异国风味的舞蹈。朱厚照一听,哪里还坐得住?立命吕佐进献十二名“回回”舞女,“歌舞达昼夜”。尽兴之余,朱厚照深感于永所言毫不夸张,“回回女”之白嫩媚人,确非中国“黄脸婆”可比。醉心之下,对区区十二名舞女很快生出“犹以为不足”之感,觉得不敷己用,诏令“诸侯伯家中故色目籍家妇人入内”,然后“择其美者”,“驾言教舞(以教舞为幌子),留之不令出。”这么一搞,京城较有姿色的“白回回女”全被洗掠到豹房,大家都很愤愤不平,就迁怒于于永,因为是他告密才夺了自己所爱。有人就给于永下套。一日,于永正陪着皇上饮酒观赏回回舞女大跳艳舞之际,有人附耳密奏:这些女人都算不了什么,于永有个女儿,那才是“殊色”。朱厚照闻言,“呼永,使即家召其女来。”于永有个女儿是真的,是否“殊色”不好说,但“殊色”也罢,“乏色”也罢,亲生女儿总不能拿来让朱厚照糟踏。他诺诺退下,回到家中把女儿藏起来,“饰邻人‘白回子’女,充名以入。”朱厚照浑然不知,对冒牌货还挺满意,“悦之”。于永情知得罪很多人,不敢再在豹房混,称病固辞而去。
<strong>明代山西行都司地图局部</strong>
“威武大将军朱寿”即在这一带与蒙古人大战,斩虏十六,但自己却也“乘舆几陷”。
<strong>山西应县木塔</strong>
“天下奇观”四个大字,乃朱厚照亲笔。中间一行小字“武宗毅皇帝御题”,是万历四十一年追加的。
豹房里的淫靡,外臣早有耳闻,但他们无可奈何。皇帝有此嗜好,从来是天经地义的,不这么搞,反倒“不正常”——譬如朱厚照他爸弘治皇帝。不过,正德十一年,外臣们却有些不安了,起因是一个姓马的女人。
当时有一武夫,名叫马昂。我们最早见到这名字,是在正德二年。那年年底,《武宗实录》留下一条记载:“升指挥使马昂为署都指挥佥事,充大同游击将军。”这项任命没有别的背景,但我们要记住“大同”这个地名,以便弄清马昂后来是怎么跟朱厚照搞到一起去的。马昂做了几年大同游击将军,升为延绥总兵官,不多久却丢官,原因是“骄横奸贪”。丢官的马昂,在家好不郁闷,却忽地想起一位人来。你道是谁?恰是那个在豹房大红大紫的江彬。原来,江彬领兵应旨调来京城以前,官职就是接替马昂而任的大同游击将军。此时,江彬正随驾北巡离宫至宣府,马昂赶了去,走“老战友”的后门,在皇帝面前求情复职。
以下的情节并非出自史书,但我们依逻辑想象应该如此——见了面,马昂道明来意,江彬故作为难地说:“马兄,这个忙我可以帮,但总得对皇上有所表示,让他高兴才好。”马昂便问,皇上最喜欢什么。江彬淫猥地笑了:“这还用问吗?马兄家里现就藏着皇上最想得到的东西。”原来,马昂有一妹,天生尤物,江彬本来就垂涎于她,眼下马昂找上门来,他心念一动,料定如将此女献与正德,必宠无疑,自己也会在功劳簿上好好添上一笔。马昂得知“皇上最想要的东西”,是他妹子,倒也并不踌躇,回家稍做安排,搞通妹妹思想,便将人献了上去。
知朱厚照者,江彬也。马昂之妹进入豹房,立即受宠;不是一般受宠,《明史》用词为“大宠”。此女虽系汉人,却懂“外国音乐”(“解胡乐”)、掌握外国语(“能道鞑语”),还“善骑射”,是个高品位、“外向型”佳丽。在正德如获至宝,而马昂所得,则远不止是官复原职——他一跃而被擢升为右都督;另外两个兄弟马炅、马昶,“并赐蟒袍”,即使最有权势的“大珰”也都谄媚地称他们为“国舅”,朱厚照还特地在京城太平仓赐予府邸,安顿这一家子。
故事叙至此,还没出什么“彩儿”,假使仅仅如此,确也稀松平常。然而且慢,大家有所不知,那个女人——史书上都管她叫“马姬”——事实上已经嫁人,有老公,并且被送入豹房的时候正怀着身孕!
马姬的老公,我们只知道名唤毕春,也是一名军官,官职“指挥”,级别不高。
自己怀着孕的老婆被献与皇帝,他作何反应,史书只字未提,亦不见他有沾光升迁的记录。此人的遭遇有点类似林冲林教头,只不过对手远非高衙内、高太尉那种级别,恐怕他连反抗的可能性都没有;当然,他老婆看来亦非林娘子,后者誓死不从,马姬在豹房陪王伴驾却很称旨。
关键是这次江彬并没有像以前于永那样,对马姬的身份瞒天过海。朱厚照清楚她有老公,也完全清楚此时她是孕妇。作为一个可以绝对保障其对处女“初夜权”的皇帝,朱厚照对马姬“二锅头”的身份毫不在乎,与其说难能可贵,不如说显示了他性取向的多样性。他对马姬并非睡睡、玩玩就扔到一边(以前的女人都如此),从马昂兄弟所获“殊荣”以及“大珰皆呼为舅”这种待遇来看,马姬在豹房实际已有“国母”之尊。
马姬之能这么稳固地据有朱厚照的爱恋,摆在桌面上的原因,一是她作为女人显然极美、极有魅力,一是她会外语、解胡乐,比较新潮前卫——不要忘记,朱厚照自己就偏爱番教、胡女、豹房等这类边缘与非正统事物,也是新潮前卫人物。
除此以外,有没有未被摆到桌面的原因呢?应该有。比如说,马姬可能床上功夫十分了得;因为对于朱厚照这样一个研习过“阴道秘术”,性经历极丰富极复杂,历年所阅春色从宫内到民间、从国产美人到“白回回”舞女应有尽有的人来说,倘若马姬在性事上无过人之处,势难令他如此欢心。还比如说,是否恰恰是马姬身为孕妇这一点,让朱厚照格外感到刺激?在畸态的性滥者中间,确实有人存在对孕妇尤其是他人孕妇的癖好,这种人通常有强烈的生殖冲动,却偏偏在现实中受阻与不利,矛盾冲突之下,遂使其发展出喜欢与孕妇交媾的病态情结,在此行为中,他既能感受到与非孕妇交媾所不同的快乐,似乎同时也抚慰了自身心灵兼对致使该孕妇受孕者(即显示强劲生殖能力者)实施了报复。考虑到武宗皇帝御女无数却毕生无一子嗣的事实,他理应存在深刻的生殖焦虑。最后一种可能:马姬之恋折射了朱厚照身世之谜所留下的心灵创伤、人格创伤。生母悬案明显给朱厚照一生及人格蒙上了阴影,迁居豹房之举,明白表示他对幼时成长之地缺乏“家”的认同,似乎毫无情感记忆与联系,且必欲弃之而后快;他与张后彼此之疏远和冷漠,全非正常母子间所应有,登极以后除了礼仪性交往,双方不问不闻,最后时刻,朱厚照独自死在豹房,身边只一二太监而已,其景凄凉。所以,他对一孕妇的狂热迷恋,很可能是受挫的恋母情结之移情,那突起的腹部内,蜷身于温暖子宫之胎儿,于他很可能具有重大的情感象征意义。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只有把这一切统合起来,才能解释为什么朱厚照专注和倾力爱恋的头一个女人,乃一孕妇。
朱厚照荒淫度日由来已久,很少见朝臣吱声,可是这一回却不同,起劲地进谏。给事中吕经与同僚集体上书,御史徐文华、张淮等递上本章,就连副都南京的言官们也大老远地动本剀谏,一时间,马姬事件仿佛演变成了举国关切的政治危机。
何以至此呢?皆因皇上这次搞了个孕妇。
道德上,群臣对正德早不抱期待,一般性胡搞人们已然麻木,但皇上此次所为远超乎普通“生活作风问题”范围,而成为可能动摇国本具有严重隐患的事件。
最早人们听到传闻时,还不大相信,但拔擢马昂为右都督的旨意发表,则完全坐实了此事。满朝上下为之哗然。那些熟读经史的士大夫,几乎人人都条件反射式地想起吕不韦以“有身之姬”进秦国公子子楚(即后之秦襄庄王)的典故。《史记·吕不韦列传》:“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吕不韦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临盆)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这个叫“政”的孩子,便是后来的大暴君秦始皇,可叹秦室就这么稀里马虎地把江山转易他人之子!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皇上怎么可以还干这种事?马姬一旦生产,究竟是谁的孩子能说得清么?就算说得清,又怎见得皇上千秋之后乱臣贼子不会利用此事制造混乱、图谋不轨?兹事体大,关系国家存亡,皇上务必圣睿明断……
任凭群臣口干舌燥,朱厚照充耳不闻。
羊毛出在羊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的了断,最后还是由朱厚照、马昂自行促成。数月之后,朱厚照驾幸他亲自赏赐马昂的太平仓府邸宴饮。其实他是有备而来。马昂有一杜姓小妾,姿色不俗,亦不知哪个善嚼舌头的曾对朱厚照提起——故此之来也,喝酒是虚,要人是实。“饮酣,召昂妾。昂以妾病辞,上怒起。”一怒之下,摆驾回宫了。这绝对是马昂的不是。亲妹子都拱手献上了,区区一个“二奶”反倒舍不得?而且你现今居住、接驾之处,亦拜人家正德所赐,你竟在这里驳回人家一点小小的要求,太不给面子了嘛!据说这件事后,马氏便即“宠衰”。《明史》则多叙了两笔,道那马昂一时小器,旋又悟出大事不妙,“复结太监张忠进其妾杜氏”,朱厚照美人儿到手,意气稍舒,“昂喜过望,又进美女四人谢恩。”才暂时将事情摆平。不过,终究拂逆了圣心,这疙瘩是不可能解开的。慢慢地,对马姬淡了下去。
其实,就算马昂一路谨慎,不去惹恼皇上,马姬“宠衰”也是迟早的事。以朱厚照那浪蜂荡蝶的性情,不可能对某一个女人维持持久的兴趣。从他的恋爱史来看,马姬居然吸引他达数月之久,已为翘楚。大部分时间,朱厚照走马灯似的追求着女人。马姬之后,朱厚照在绥德视察工作期间,“幸总兵官戴钦第,纳其女,还。”这位戴将军之女,更加可怜,史书上留此一笔,然后下落不明。朱厚照在倚江彬为其心腹之后,由后者引导,开始大肆出游,足迹遍及塞内江南,所到之处,头等大事便是搜罗女人,弄得各地鸡犬不宁,内中故事稍后再叙。
这里单讲一个姓刘的女人。北京以北至西北,沿长城一线,是明代抵御蒙古人的正面防线,称“塞下”。正德在其统治的中晚期,多次由这条线“北狩”,打的旗号是视边,实际则是找乐为主。当时说塞下有“三绝”:宣府教场、蔚州城墙、大同婆娘。“三绝”中,令朱厚照最为心仪者,自然是后一绝。正德十三年他由大同然后榆林,然后西安,然后偏头关,然后太原,一路上“掠良家女数十车,日载以随”,到了太原,又“大征女乐”——也就是官妓。“偶于众妓中,遥见色姣而善讴者。援取之,询其籍,本乐户刘良之女、晋府乐工杨腾之妻也。赐之与饮,试其技,大悦……遂载以归。”也有记为此女名叫“刘良女”,《明史》则只简称“刘氏”。另外,朱厚照与之相遇的地点,有稗史说是在大同,而非太原。但不管她叫什么,朱厚照又是在哪里把她找到,总之,有个妓女在朱厚照生命的最后一二年间大放硕采,这件事情本身是确实的。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笔者对此一直很是好奇。史家只是把她视为朱厚照诸多女嬖中的一个,除了告诉我们她非常受宠,对其本人情况则不屑于多费笔墨。而且,想当然地以为这不过是朱厚照享乐主义色情生涯的又一次简单重复而已——“试其技,大悦”——无他,唯技熟耳。但细读故事,从字里行间却品得出朱厚照之于此女,态度大迥异乎过往异性,包括那个曾令朱厚照交织着复杂情感的马姬。
《武宗实录》记述说,刘氏进入豹房后,朱厚照对她的依赖程度,达“饮食起居,必与偕”的地步。“左右或触上怒,阴求之,辄一笑而解。”可见这妇人独具一种罕见之力,不仅令朱厚照在生活中须臾缺她不得,更从一贯的喜怒无常而忽然变得温驯豁达,甚至有些可爱。刘氏则赖此在豹房建立了很高威信,“江彬诸近幸,皆母呼之,曰‘刘娘’云。”这与先前马姬得宠,兄弟被“大珰皆呼为舅”似不完全相同,趋炎附势之外,好像还多一层敬惧。盖因朱厚照对刘氏,确非徒以玩物视之,实际上倒与她夫妻相待,甚至公开给她这种名分。正德十四年,朱厚照南巡,携刘氏同往。所到之处,凡遇名刹古寺,好佛的朱厚照必然造访,访问时,朱厚照都要“赐幡幢”,就像普通香客一定要烧香许愿一样;而“凡寺观钦赐幡幢,皆书‘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后军都督府镇国公朱寿,同夫人刘氏’,并列名于上。”前已提到,“朱寿”及其一串头衔,乃朱厚照欲避免皇帝身份的烦扰而使“金蝉脱壳”之计,为自己虚拟的名讳与官职。现在,当着众人,他等于明白无误地宣布,在“朱寿”名义下,自己的妻子乃是这歌妓出身的刘氏,而非在紫禁城坐守空房的那三位尊贵后妃。
真正把刘氏在朱厚照心中分量彰显出来的,是这样一个近乎爱情小说般的情节:自有刘氏以来,朱厚照便随身藏着一件多情的信物——一支刘氏送给他的簪子。这簪子,他永远带在身边,不拘在何处,见之如睹刘氏本人;舍此以外,它还额外具有一种凭据的功能。他俩曾约定,如他欲召唤于她,来人必须同时携有此簪,如若不然,任凭来人是皇上多么亲近的近臣,任凭来人身赉多么确凿的旨意,也都不足为信——此簪胜于一切,是他们私人情意的见证,连圣旨亦不能代!朱厚照启程南巡时,刘氏并未随行。也许朱厚照最初低估了他对刘氏的依恋,以为暂别旬月亦无不可。但分离不过数日,刚刚行至临清(河北山东交界处),朱厚照就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对刘氏的思念是如此强烈,以致他相信整个南巡不能没有她的陪伴。庞大的车驾突然在临清驻跸不前,地方官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而行在之内,朱厚照早已打发人回豹房迎请刘氏来此聚合,但却遭到拒绝——原因正在那簪子上。原来,出京之时朱厚照兴高采烈,纵马狂奔,“过卢沟(桥),因驰马失之。大索数日,犹未得。及至临清,遣人召刘。刘以非信,辞不至。”当朱厚照从碰了一鼻子灰的“天使”口中得知刘氏的回答,这个二十多岁、以往只有喜剧色彩的浪荡皇帝,做出了他一生中最有激情、充满荣誉感、也最挚诚的一个骑士般举动:他没有为刘氏的“忤旨”而恼怒,他承认与刘氏的约定有效并认为她有权拒绝自己;为了弥补自己不慎将信物丢失的过错,他二话不说,根本未作任何交代,自己轻装简从,带零星数人,由运河“乘舸晨夜疾归”,亲自迎取刘氏。这种狂热和对盟约的遵守,感动了刘氏,她于是从通州下运河,赶来相会,两人终于在潞河(天津以北的运河河段,称潞河)见面,携手南来。令人喷饭的是,朱厚照不宣而去之后,大队人马茫然不知皇帝下落,次日好不容易探得其实,“侍卫官军纷纷北去”,但地方官始终不明就里,“询之”,随驾人员怎能据实相告?乃打马虎眼诳之:皇上想念太后她老人家,所以北归。山东巡按熊相居然一本正经地就此上疏,说:“陛下远念慈宫,中夜而返,不假名号,故无知者。仰惟陛下以万乘之尊,只挟三五亲倖及一二小舟,宵行野宿,万一不虞,如太后何?如宗社何?”倘若他们得知,皇帝如此冲动,乃为一风尘红粉,全无太后什么事,会不会大呼“狂晕”?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古来人们对明皇贵妃事,津津乐道。岂知明皇之爱杨氏,远不好与正德对刘氏的情意比。前者为博杨氏一笑,命人千里兼程将岭南鲜荔送达长安,固然夸张,但平心而论,李隆基所需做的只不过是动动唇舌而已;怎比得朱厚照驾一小舟,夤夜疾驶,亲迎心上人于数百里之外?
正德和刘氏的故事,虽然不曾像明皇贵妃故事那样,引得骚人墨客铺陈穿凿,在诗坛曲苑留下诸多名篇(《长恨歌》、《长生殿》等),但仍旧刺激了民间的想象力,捏造出不少传说来。到了清初,宋起凤便在其《稗说》里搜记了如下传说:
<small>此时承平久,物力甚盛,边塞金钱充牣(盈满、充塞),邸肆饶庶,四方商贾与豪贵少年游国中者云集。故上频幸私邸,人第目为军官游闲辈,概不物色(注目)也。惟姬某侍上久,私窃异之而未敢发,但曲意承顺而已。稍稍事闻,外廷言官密疏谏止。上意亦倦,乃明遣中贵具嫔礼迎姬某入内,居今之蕉园。宦寺皆称为黑娘娘殿云。自上纳妃后,代王大惊,疏谢向不知状。乃下有司,饰妃故居,朱其扉。边人至今骄话曰:我代邸乐籍(代王府艺人),故尝动上眷也,非一日矣。</small>
大意是说,当年朱厚照扮做青年军官,私游大同,于勾栏间遇刘氏,缠绵多日;后来以皇家礼仪,正式迎刘氏于大内,纳之为妃,至此,就藩于大同的代王方知其事,大惊上表谢罪,本地百姓则颇以皇上瞧上此间红尘女子为荣云云。这传说的基本情节,后为京戏所用,编成有名的须生唱工戏《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马连良、杨宝森等皆擅此剧,只不过将刘氏易名李凤姐,将俩人相遇地点改作酒肆而已。上世纪六十年代起,《游龙戏凤》被当做黄色剧目遭禁,“文革”后始得复演。
由朱厚照昏头昏脑的举动和素日里待刘氏的态度,看得出他这一回是有些普通人恋爱的意思了。而前此的表现却都谈不上,包括对于马姬,虽然爱她,但仍未曾卸下皇帝的面具。试看他在刘氏跟前的情形,与一般被爱意烧得忘乎所以的普通人有何两样?尤其是,与刘氏相处,他明显在寻找与要求着“家”的感觉:起居必偕、夫妻相称;这种吸引,一定大大超乎单纯情欲之上的。所以我们实在忍不住要问,这刘氏究竟何等样人?她是怎么让这个多年来对女人只有动物式要求的人,突然之间生出世俗温情的?答案只能在刘氏身上,因为朱厚照还是那个朱厚照,他自己不可能一夜之间变做另一个人。但史籍却不给我们答案,刘氏在它们笔下,仍旧是以“技”取胜。值得注意的是,与刘氏的热恋,发生在朱厚照生命最后时刻;从南方巡幸回来不久,他就死去。难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厚照在生命将到终点之际,有浪子回头、厌倦了过去的肆纵生涯转而渴望温暖真挚亲情的迹象?这也是悬疑。实际上,朱厚照最后是孤独死在豹房,身边没有亲人——至少史籍没有提到刘氏曾经陪伴于他。刘氏何在?这故事的结局究竟怎样?不知道。
朱厚照崩后,太后张氏和内阁旋即解散豹房,“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乐人……还四方所献妇女”。如果把朱厚照一生分为做储君与做皇帝的前后两半,则其后一半,差不多都与豹房紧密相连。十余年来,豹房出演了一幕又一幕的喜剧、闹剧、荒诞剧,以及形形色色的三级片——当然,偶尔也有言情片。不过,归根结底,豹房上演的是一出悲剧。为何这么说?我们只须想想,朱厚照入住豹房时,不过十七岁,春天一般的年龄,死时刚过三十岁。如此美好的年华,正该是勃勃向上、奋发健行的人生。可他却匿身密室,在阴暗幽晦之中醉生梦死,耽于各种感官皮肉刺激而无以自拔。他是这样损耗着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让它早早地衰老、烂去和朽掉。倘若他不是身不由己、糊里糊涂做了皇帝——他实在不适于做皇帝,哪怕从最无廉耻的善于享乐的角度说,他也不是做皇帝的料——而是像天下大多数普通少年一样地成长,他的一生想必不至于这么糟糕。
这悲剧,说到底是制度的悲剧。只要命中注定,不问什么货色,都把他弄到皇帝位子上。既害人民、国家,其实也害他自身。朱厚照这人,我是觉得他对自己的皇帝血统和出身,骨子里面有一种仇恨——尽管他同任何人一样,屁股一旦坐在那位子上,也禁不住它的纵容和诱惑,去施各种各样的淫威。但他还是有一种恨,潜意识的、无可奈何的恨。
将这种恨楬橥出来的,是正德九年正月的乾清宫大火。这场因朱厚照放灯而起的罕见的大火,彻底烧毁了作为帝权象征的乾清宫。《武宗实录》纪其经过如下:
<small>正德九年正月庚辰。上自即位以来,每岁张灯为乐,所费以致万计。库贮黄白蜡不足,复令所司买补之。及是宁王宸濠(即后来那个叛乱者朱宸濠)别为奇巧以献,遂令所遣人入宫悬挂。传闻皆附着柱壁,辉煌如昼。上复于宫廷中,依檐设毡幙而贮火药于中,偶弗戒,遂延境宫殿,自二鼓至明,俱尽。火势炽盛时,上犹往豹房省视,回顾光焰烛天,戏谓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烟火也!”</small>
——“是好一棚大烟火也!”细味当时情景,正德此言,碍难仅得以“没心没肺”视之,里面分明含着一丝怨毒,更透着大欢乐、大欣幸,仿佛这是大快人心之火,仿佛烧毁的不是他自己的寝宫,也不是他世代的祖居,而是一座樊笼。这跟贾宝玉梦游太虚境,闻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语意何其相似?
为着这朦胧莫名的恨,朱厚照逃往豹房,但其实无处可逃。“皇帝”这个语词所固有的恶,不因他迁变居所而泯灭。它追逐着他,并且与豹房独有的病态相结合,更恣肆更彻底地毒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