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绮帐由明珠怀内挣扎而?起,撩了车窗上的棉帘,朝密林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瞬。
“怎么了?”青莲拽了她的袄将她拽回坐上,黛眉微颦,“你这小蹄子,一出?趟门儿就跟关了八辈子的小雀鸟似的,野得不似个样儿!”
绮帐同样拧紧了一对稚嫩的眉,面向明珠,“奶奶,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别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吧?”
“不是吧…,”明珠亦撩帘子望一眼,叠装山峦遥遥在过目之间,“这条路又?不是生路,况且每逢初一十五,这路上往来车马众多?,山匪也不会挑这条路上埋伏啊。我在山上这几年,还从未遇见?过打家劫舍的呢,你放心,大概是哪户人家才上了香下来。”
一路紧上,总算于?日仄西天?时赶到金源寺。香客散尽,只余山前梨蕊争白,错开两面巍峨石磴,高门有匾,金漆描了庙宇之名?,错落绿檐上罩着漫天?的灰烟。浓郁香檀扑入明珠鼻稍,将她再度拉入一个深沉的旧梦。
草木高林的门内,一路厚藓、轻霜、烟火、佛像,俱是一个古老斑驳的故国,仿佛隔着几个时空、几世轮回回首这里,她只觉人世昏沉、一梦难醒。
这厢清衍引着直入庙堂最尾处,见?得筚户烂篱,挂残窗、架褛门,明珠记得,这是金源寺堆积杂物的柴房。她推开门,梁上蓬蛛撒网,兜得满头的灰,手在鼻前轻扇两回,方见?得土榻上瘫着俱灰袍身体。绮帐抢先上前,由袖里牵了帕子搭在沿上才扶她落座,
她将那枯瘦的身子轻晃一晃,“师父、师父,”见?得那人奋力地掀起眼皮,忽觉悲从中来,连嗓子里也带了半梗不梗的闷腔,“师父,我是明珠,我回来瞧瞧你,你觉得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床上蜡黄的脸上仿佛崩出?一线生机,干瘪的一只手将她腕子死死抓住,干瞪着眼,哑声呼喊着,“明珠、明珠!你要救我,我不想死,我晓得你现在做了太太奶奶了,你有钱!你去给我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人参肉桂都给我抓来!”
明珠被她攥得生疼,却不挣,嘴上一股脑地应承,“好好好,师父你放心,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姑子嚷完,仿佛是泄尽了一身的力气,指尖渐松,眼皮半阖,大大的两个眼袋兜着无数的怨恨,“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养得你花儿一样的年纪,转头你做了侯门奶奶,就将我丢在这里不顾了。没良心、真?是没良心…,你晓不晓得,打我一病,这方丈说怕我过了病气给人,就将我丢在这里不管了。你也不管我、你竟然自己享福不管我!”
说罢,她挣扎而?起,两指在明珠手臂上滑嫩的皮肉狠狠拧一把,疼得明珠拔裙退开,得青莲上前,怒斥来,“呸!什么老东西,我们?奶奶来瞧你,你却说这么一筐没良心的话儿!哼,原说要给你请大夫,眼下我看你是罪有应得,神佛开眼要收了你这孽货!”
这一言,划开清衍就要拉着明珠出?门去,谁知反被人由外大力踹开,支离倒下的门上,踏进三名?胡子拉碴的大汉,手里皆握长?刀,打先一个口边两撇斜髯,一说话儿,就滑稽的挑起,“原来你在这儿啊小娘子,分明见?你进了这庙里,我们?兄弟在外头一阵乱寻,不想你躲到这里来了,得,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是什么人?”青莲前倾半步,抬起一臂软缎袖,将明珠面目尽掩其中,“不管你们?是哪个山上的,我劝你们?速速放我们?走,否则追究下来……。”
尾后的话儿被明珠暗掣入袖间,她拂开青莲,将绮帐手上挂的灰缎包袱夺过,捧给三名?男子,“大哥,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无非就是为财,我手里多?的没有,这里头还有三百两,你们?先拿去,请不要伤害我们?主仆,若嫌不够,”她一把拉过早已泪涔涔的绮帐,扬起小脸儿陪笑,“可以让我这丫鬟回家报信,我们?其他人压在你这里,我家也算京城商贾大户,我爹疼我,不管你要千金万金,他一定给你送来。”
“哦?”匪首笑着回首,与旁边二人叹来,“想不到还劫了个千金小姐?”后又?垂眸明珠,咋舌称赞,“你这小娘子倒像是见?过大风浪的,不像外头那些姑子,只晓得哭,得了,放不放的还要问过我们?大哥,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人笑得抖肩,振着刀尖上粼粼寒光,明珠晃眼一撇,即瞥见?刀柄上一个极为微小的“曹”字。再抬眉时,她更加笑得小心,掣了青莲以示警醒。
临出?门时,另一男子提刀发问,“三哥,床上那个老尼姑怎么办?”
明珠的心登时提起,只听为首那人冷回,“杀了。”错光之间,那男子提刀入内、刀锋直入,听得“噗嗤”一声,血光立时浸湿了明珠的眼。
前立那人睨她一眼,“小娘子,你怕了?”
似乎有什么在明珠心内铮铮断开,是一根前缘之弦,终于?被斩在刀尖之下。可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怅然回首,只强定着心神,“怕、自然是怕的,但我们?主仆几人在这里还得想法子从大哥手上捡出?命来,没时间怕。”
“有意思,说说,你想怎么捡一条小命?”
“我说了呀,”她梗着声儿,目无交睫地将他望住,“你放我的丫鬟回家报信儿,让我爹带着银子来取我。”不等他笑,她抢先泛了泪花的笑来,“是我唐突了。想来大哥不放心,怕我家里去报官。但我又?想,大哥们?出?门在外,不管求什么,一定不愿惹麻烦,我也不愿惹麻烦,你放心,我在你们?手里,我爹万万不敢去报官。况且你们?能抓了庙里这么多?姑子,必是人手不少,这么多?人舍命来干这个营生,无非就是要安家吃饭。我手里这三百两自然是不够的,不如搏一搏,成事拿得千金,各自离了京城去过日子,若不成,横竖也是刀尖舔血的过日子,早晚都是要死的,怕什么?”
一听这“死”字,青莲慌忙扯她的袖口,却被她抽出?,仍旧扬着脸将斜髯的男子瞧着,“大哥,我父亲自小走南闯北的做生意,也遇着过不少你们?这些五湖四海的兄弟,大家彼此向来只是求个和气生财。若他老人家今日落出?个弃女报官的名?声传出?去,以后水路山路,岂不是招得你们?道上的人赶尽杀绝?”
那男子沉吟半晌,拿不定主意,幸得他身旁一人握刀拱手,“三哥,她说得有理,咱们?来京这样久,早就是那釜底游鱼,大哥也不过是领着咱们?负隅顽抗,况且他向来是个左顾三右顾四的。不如咱们?自个儿堵过这一把,拿了钱,各自逃出?去过日子,若输了,无非是项上人头,咱们?来京时不就是这样的心吗?也总好过在这里兜头鼠窜的强。”
半晌,这“三哥”才将刀尖横起,却是指向青灰棉袍的清衍,“让她去,我们?要黄金五万两,少一个字儿,就叫你爹直接来收尸!”
清衍倏得赦令,兜了袍子便?朝后门跑去。剩下一行,仍旧跟着三人去到一间广屋,屋内俱是梨花带雨的比丘尼,一个个缩肩抗背蹲在地上,由十来个束袖扎纨的男子横刀把守,而?门边,蹲的是明丰,两眼打明珠入门时便?盯起,瞧着她没磕皮破肉的才略松一口气。
最上墙面大大的“佛”字下,是一对折背椅,坐一个横眉吊目的威严男子,鬓角与胡碴连成一片大势已去后的沙尘、眼底隐约兜着天?崩地裂后的苦海。明珠一瞥他,即料定这位就是满京搜寻的曹仁曹将军。
她记得这些时日,宋知濯屡次提起,正因?延王叛乱、曹仁在逃,军中多?加了几场操练。而?官兵四查门户、奔走追拿,不想他竟带着这二十来个残兵溃将躲到这里来了。
几人被指到人堆里蹲下后,那“三哥”上前,附耳与曹仁说了什么,横见?曹仁本不轻松的神色更如大厦倾颓,举袖间拍案怒震,“糊涂!”
拳上的力颠得案上木盘内几个盏“叮咣”乱响,惊得满室尼姑频频垂首,生怕被他扫眼一瞧,便?要落得个一命呜呼的下场。
亦惊得“三哥”单膝落地,抱拳上禀,“大哥,我晓得这是铤而?走险,可咱们?来时五万人,多?数已被发配寿州,就剩得咱们?这二十几个兄弟。他们?出?来时,都是奔着锦绣前程来的,眼下家破人亡不说,自己的性命也难保,还不如挣这一把,挣得钱咱们?捏着手上这些人质杀出?关口各奔东西,挣不得,咱们?兄弟就死在一处!”
缄默中,只闻得众尼姑隐隐啜泣之声,抽搭出?一片多?厄多?悲的愁云。
须臾,曹云立目远远朝明珠看一眼,“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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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几道《临江仙·浅浅余寒春半》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濯:小尼姑,要坚强!
明珠:我毕竟也是在街头混过的,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