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其实是可以开诚布公来谈谈合作的。”裴舸面?容诚恳,言辞真?挚,“卫淑妃是朕两世的养母,您是她的堂姐、又是卫昭的姑母,若非必要?,朕也实在并?不想去如何为难你们……您在朕心中也已是半个长辈,既你我利益一致,何不坦诚交心、守望相助呢?”
“您虽然现今在宫中独占鳌头,可人心易变,帝王心更容易改,荣宠恩爱,从来都是最靠不得的东西。现在桓宗皇帝待您再好,可等日?后梁皇后、窦皇贵妃、昭贤德妃、庄嫔景氏等再都一一入宫了呢?您也未必就有完全的把?握完全压下她们一头吧?”
裴舸这几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比先?前被卫斐忽悠着玩一问一答的时候透露出来的都多,卫斐一时静默下来,有些消化不良。
裴舸却只以为卫斐是在静心思?索,也不打搅。
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那龙潭虎穴的深宫……梁皇后、窦皇贵妃、昭贤德妃、庄嫔景氏……
这还是卫斐自己遇着的皇帝与后宫么?
卫斐一时竟不知是自己的记忆印象哪里出了差错,还是眼前这位似乎是重生的皇帝再跟她一般地胡乱忽悠人。
“我有一个问题,”卫斐沉默了很久,有些艰难地迟疑着缓缓试探道:“‘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那他的这个‘桓’,又是打下了哪里的‘桓’呢?”
《周礼》有言:“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通俗来讲,就是有开疆扩土、勇武作战事迹的皇帝,才会谥号“桓”。
西汉著名的少年将军、大司马,终年二?十九的霍去病逝去后,汉武帝赐予他的谥号就是“景桓侯”。
裴舸就像是被人凭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对着卫斐这一句,静默许久,才惜字如金地从唇齿间挤出来了八个字:“北伐山戎,南平百越。”
这就是裴舸最最不愿意承认的一件事,虽然桓宗皇帝于朝政上确实是昏庸无能、好色败德、暴戾嗜杀……但他在位的十余年间,大庄也确确实实是有平下好几次过边境叛乱。
虽然与此同时,百姓们依然是过得民不聊生、凋敝枯槁,以至于几乎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他有如此功绩……但当最后真?写到了史书上,也是要?远比丢了冀、豫两州,还被瓦赖人俘虏去的裴舸好看上许多。
“身后虚名,自有后世之人评说?,”裴舸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是从熹平二?十九年后的乱世里回?来的,那朕可不可以先?暂且认为,至少在扶助大庄国祚不被贼蛮侵蚀这一点上,你我立场所求,并?不相悖。”
卫斐沉默了很久,但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平静道:“但您自己也说?了,帝王心最是易改。现今你我立场虽不相悖,但来日?待你我立场变换,倘你再一朝翻脸,我这边怕更是难为……却似乎也并?非是要?定得与您合作为优。”
——卫斐其实在从裴舸这里旁敲侧击出大庄竟然此后再一朝便被人打得连皇帝都丢了时,便已经决定得需要?留下这个人以继续窥视讯息、谋求其变了。
但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卫斐要?想真?实地演下去,却似乎又并?没有非合作不可的理由。
“现今后宫我既然已经能独占鳌头,”卫斐只冷冷淡淡道,“日?后自也有把?握对付得了梁后。”
卫斐想逼一逼,看能不能从对方嘴里再挖出些东西来。
果然,裴舸沉默片刻,竟还又胸有成竹地开口了:“是,您纵然不需要?一个在后宫中的帮手?,可您总需要?一个来日?能继承大统的‘儿子’吧?”
卫斐微微愣住。
裴舸不由笑了。——这一点,其实还是先?前张氏那毒妇提醒他的,本来裴舸自己都没有往心里去的。
“十年前桓宗皇帝避暑山庄发?生了什?么,”裴舸好心好意地与卫斐道,“张氏那毒妇藏着掖着,还要?你帮忙说?和以作交换,朕却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关于桓宗皇帝无嗣这一点,其实后世有很多种说?法。
裴舸一直比较相信的是后宫中梁后与窦氏作祟,互相屡屡暗害所致。但其实当时还有另外一种宫闱隐秘流言流传:说?是桓宗皇帝十一岁时,在避暑山庄撞上了光宗皇帝与僧道之流厮混,被当时明显不大正常的光宗皇帝在兴头上“赏赐”了虎狼之药……当夜就发?了高热,大病一场,险些夭折。
那件事后,光宗皇帝也非常懊恼后悔,就此远离求仙问道之流,逐渐修身养性起来,那天?在避暑山庄服侍的很多人也几乎都死了,个中细节已无法一一窥得,只是有嘴巴不严实的太医言说?,那药,似乎是伤及了桓宗皇帝的根本。
桓宗皇帝似乎也有被此等流言困扰到,所以大肆纳娶了一大群美人在后宫中日?日?夜夜宠幸,但后来生是生得出来,但生出来基本没有活过三岁的。便又有流言四?起,说?是桓宗皇帝根上已经不行了,生下来的也都养不活到成年。
后面?这些,裴舸其实是比较倾向?于是梁皇后她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放出去的,但到底都是当年曾经甚嚣尘上的流言,且桓宗皇帝到最后也还真?的是半个孳息也没有留下,裴舸琢磨着,自己这般说?辞,倒也不算是完全在瞎说?。
当然,信与不信,却是各人的选择了。
——裴舸自己习惯了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便也突然莫名害怕起眼前这位毓昭仪会仗着而今受宠且自己年幼,会先?杀了自己以扫平未来路上阻隔……虽然对方现在还并?没有表现出丁点这方面?的意思?,但裴舸细细琢磨罢,觉得人还是得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至少这么张冠李戴一下,在这位毓昭仪能真?正怀孕、诞下龙子之前,他都暂时是安全的。
这于裴舸而言,便已经是足够了。
“桓宗皇帝当初便是在避暑山庄伤及了本源、最终也没有孳息留下。”裴舸意味深长地含蓄笑着,委婉暗示卫斐道,“毓昭仪承宠也有将近一年了,难道就当真?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那一个‘例外’么?”
为着裴舸这一句话,当天?晚上,卫斐趴在皇帝身上,开始认真?思?索起眼前人是不是真?的会有什?么“弱精”、“死精”之病患。
“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朕?”裴辞被瞧得十分?迷惑。
“陛下将来会愿意封臣妾作您的皇后么?”卫斐贴到人耳边,轻轻吐着气,非常天?真?地问他。
裴辞的脸微微红了,伸手?抚上卫斐散落下的如瀑青丝,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抿着唇笑:“当然是要?阿斐做朕的皇后了。”
卫斐也笑,小小声嘀咕道:“臣妾也觉得……卫皇后是要?比梁皇后好听许多。”
裴辞一头雾水:“什?么‘梁皇后’?”
卫斐顿了顿,却是又马不停蹄地紧跟着问他:“陛下喜欢打仗么?将来有打算去北伐或者南征么?”
裴辞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见卫斐问得认真?,也便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认真?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忸怩道:“朕自己骑射功夫倒还算得上模样,但要?真?是去领兵打仗,却怕要?万万不行了……朝中自有会打仗的武将在,来日?就算是当真?有北伐南征的必要?,朕应当也是留守洛阳、调度四?方。”
卫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就遏制不住地偷笑了出来。
裴辞更加是稀里糊涂了。
“最后一个问题,”卫斐趴在裴辞肩上,止不住地笑,异常厚颜无耻地问他,“你是不是第一次看见我就觉得分?外熟悉、一见如故、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裴辞微微一怔,继而脸颊更红了。
裴辞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卫斐的手?捏在掌间,无可奈何地小小声感慨道:“是呀……阿斐可真?聪明,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卫斐紧紧抱住身下人的肩膀,笑得浑身打颤、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她知道,卫斐想,她现在当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她还知道,眼前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狗屁桓宗皇帝。
他是她的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