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支书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来,摇摇头,表示不找工作组,是专门找老汉来的。他脸上挂着笑容,然而看起来却像哭似的,说道:“啊哟,这个院子好清静哟!你们家老九,这会儿……”
“还没落屋呢!这个死女子。”
“我晓得,她在四队上,今天怕要在吴昌全屋头吃午饭哩,公事嘛,她陪着颜组长参观吴昌全的科研地,这一阵转到葫芦颈去了,颜组长说是要去找老金呢。”
许茂老汉哭丧着脸,开始习惯性地思忖起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龙支书此来,是为着什么呢?
“吴昌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人呢!”龙庆毫不掩饰自己对吴昌全的喜爱。“高中毕业回来,安安心心搞农业生产,钻研科学种田的学问,会计工作也很出色,清清白白的,没得半点‘虚假’。”他停了停,使劲地睁起红肿眼睛向老汉脸上扫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为主的,是思想要好,人老实,吃得苦。这几个方面,昌全都占着了:实在是个有前途的青年!”
龙庆左一个昌全,右一个昌全,称赞不已。然而许茂对那个小伙子印象不佳,他认为那是一个愚蠢的小子,太大公无私了,不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再说,他又并不关心人家有前途没前途,眼下,他自家的事都已经够操心了!
“呃,许大爷对这个小伙子的看法如何啊?”龙庆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许茂摇了摇脑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龙庆为着什么目的来的了。老汉家里女儿多,这辈子跟那些提亲做媒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极了。但凡那样的人,都要向他夸耀小伙子如何的好,他的家庭如何富裕,等等。到底不愧是个精明的老汉,他此刻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家老九,”龙庆接下去说,“表现也很好的!金顺玉大娘早有那个心事……”
老汉(目古)起眼睛,大张着嘴:“啥?”
“金顺玉大娘也没有多的儿子,她有心找个好媳妇。”
许茂老汉坚决地摇着脑袋,撇过脸去,做出不容商量的架势。
“当然啰,现在而今这种事情本来也用不着老年人管,更用不着旁人来过问。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主动得很呢,不等外人知道,他们早都相好起来了。”
“呵?”老汉惊愕地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对方。
可是龙庆却没有注意到老汉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继续着他的议论:“不过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个样子,大凡规矩人家,当父母的,还是该关心一下。明来明往的,不是很好么!不过,你家老九年纪还小呢,二十岁,还不够‘晚婚’年龄。”
许茂老汉脸色灰白,胡子打颤。从龙庆的话里,他断定老九和那个吴昌全已经私下交往起来了。要不,代理支书的话为啥说得吞吞吐吐呢?
在许茂老汉深谋远虑的生活计划里,他早为九姑娘的未来安排下合适的地位了。他不能让老九嫁了出去,而要找一个上门女婿。但这个上门女婿,可绝不是吴昌全那样的闷着脑袋为人民服务、一点儿也不知道为自己盘算的青年!——他断定,像吴昌全这样的傻瓜做了他的上门女婿,将来什么时候,准能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都拿出去“为人民服务”的!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汉却还蒙在鼓里。
龙庆的话已说完,他认为金顺玉大娘托他办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便起身告辞。
老汉没送。他的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立在那儿,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龙庆出去不久,三姑娘打发她的十岁的儿子到外公家里来了。
孩子穿着过于短小的棉祅,鼻子下面挂着两条稀鼻涕,高高兴兴叫了一声:“外公!”接着报告说,屋头死了瘟鸡,请老汉去那边吃饭。
“不去,不去!”老汉没好气地回答。他瞪着双眼,把外孙吓了一跳。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退几步,转过身跑出了大门。不一会,三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亲自赶来了。她还在门口,就向老汉问道:
“爹!今天怎么请不动你啦?是我们几时得罪了你老人家么?还是你嫌我们穷呀?再穷嘛,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噼里啪啦的质问,弄得老汉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看样儿今天还是得去。
三姑娘奔到老汉面前,神色严重地凑着老汉的耳朵,大声说:“老先人板板!你默道我今天请你就只是为了吃么?那光骨头瘟鸡有个屁的啃头,我是有话对你说呢!四妹子,她、她……走嘛,快点过去,郑百如在我们屋头坐着等你哩!”
“啊?”老汉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叫三姑娘连拉带推地弄出去了。
四
郑百如从连云场上急急忙忙奔回葫芦坝,没有落屋,先闯进郑百香的家。
郑百香本是郑百如的同母异父姐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高大、胖胖的女人,外号人称“肉牌坊”。她有一张天生的碎嘴,除了用来吃喝,就是专门散布谣言、拔弄是非。她的丈夫是连云场上一位老实本分的小学教员,很有才学,但没法把自己的老婆教育得正派一些。她在葫芦坝被人叫做“闲话公司经理”,?坝上一切正派的妇女和庄稼汉都害怕和她打交道。“人言可畏”,谣言有时可以把一个人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甚至也能把一个人毁灭的。特别是在那乱纷纷的年月,人们见着她都远远地避开。就连郑百如,自从当了大队干部以后,也少有走进她那“闲话公司”去,因为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但是,今天郑百如却不能不利用一下他这位老姐儿了。
郑百香屋头肮脏得很,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小学教师一周不回来,七天没人扫地,地上积着厚厚的垃圾。虽然她本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花绸紧身小袄裹着肥壮的腰肢,身上还抹香水,但她那些娃娃们却一个个褴褛不堪,像一群小叫花子似的。郑百如进屋没有多耽搁,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对他的老姐儿提供了两条特大新闻,要她立即通过她那特别的“无线电线路”传布出去,事不宜迟。说完之后,他马上离开她家,直接拜访二队有名的好心人罗祖华去了。
要是我们的同胞,全都去掉了那种讨厌的“好奇”恶习,那么,我们的生活将可以避免多少麻烦;可惜,事实却偏偏不是如此。你看,郑百香拿起一块鞋底,假装纳着,在葫芦坝的原野上荡来荡去,不过一顿饭工夫,那些赶场过路的人们,那些在野外捡柴火的妇女,以及那些坐在家里烧锅做饭的老太婆们,这些人当中至少有十来个被她带来的又新又奇的新闻刺激得目瞪口呆了。
“啊呀!”
“啧啧!”
“天哪!真的么?”
愚蠢的好奇心,使他们一时失掉了庄稼人稳重诚挚的美德。他们并不怀疑郑百香的消息。而且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些谣言就不胫而走。有的是出于对当事人金东水和许家四姑娘的关心,有的是维护许茂老汉的面子,有的则纯粹出于那种“奇闻共赏”的心理,都急不可耐地去向亲友邻居们报告。……
“听说了么,上前天夜里许家院子出了怪事情。大姐夫钻进四姨子的房里呢!”
“看见了没有?今天在连云场上金东水和许家四姑娘一块儿逛街呢!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早两年的事了!前两年不是就有一些风声么?”
“这一回有好戏看!许茂老汉能让自己的姑娘在他家里偷人养汉么?”
“这个四姑娘,怕要把老汉气死呢!可怜,这老头子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呢。”
“听说了么?郑百如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啊?”
当许茂老汉被三姑娘拖来,坐到桌子旁的时候,饭菜都已摆好了。郑百如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
许茂感到异常的尴尬。不仅是因为这一声使人不便答应的招呼使他难堪,还因为今天在连云场上,这位过去的女婿给他解围的事使他面带愧色。他用自己在遭到困窘场面时,惯常使用的、意义不十分明确的语言——“唔唔”两声,代替回答。
桌子上的气氛紧张极了,两个客人都不说话,而孩子们虽然眼含饥色做好了“动手”的架势,却也不敢首先动起手来。
三姑娘说道:“祖华赶场还没有回来,不等他了,拈啊!”
“给三哥留一碗吧!”郑百如说得很随和,好像他和这个家庭从来都很亲热似的。他刚来的时候,罗祖华不在家。他对三姑娘原有几分畏惧,正不知该怎样应付,哪知三姑娘却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和蔼,并邀他将就在这里吃午饭。
“留得有的。”三姑娘回答。接着,她又招呼客人:“莫讲礼,拈嘛!”一面用筷子选择那些没有骨头的瘟鸡肉,不停地往许茂老汉碗里夹。
给老人敬菜,郑百如也不落后,他像许秋云一样,不住把好一点的腿子肉夹进许茂的碗里。
孩子们也很礼貌,他们欢欢喜喜地吃着笑着。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们,哪里知道庄稼人屋头因为死了家禽家畜而带来的财政上的困难呢!不,他们不晓得这个。在他们看来,能够因此而意外地打个牙祭,倒是应该庆祝的事情呢。饭桌上的空气渐渐地和谐起来啦!许茂感到那廉价的味道辛辣的苕干酒,今天喝起来格外受吞。连喝几口之后,血液就开始沸腾起来,眼睛也有些矇眬了。人们每每就是在这微醉之中,由于一时糊涂,或因为太容易被感动而变得不那么固执、甚至于轻信盲从。即使他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也会因此而贻误国家;何况这葫芦坝的庄稼人许茂呢!
三姑娘开门见山说道:“爹!今天请了你老人家过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呢。这事早几天就该对你说的,我又总是抽不出时间过去。现在恰好郑百如也在这里,就干脆面对面说出来吧。”她把脸转向郑百如,“喂,你自己说吧!”
郑百如来找罗袓华,没料到会碰见许茂,先是不很自在,但三姑娘说话开了头,心中暗暗高兴,却装出一副悔恨的样子,那白净的脸皮微微泛红,游移不定的眼神在许茂的老脸上扫来扫去。沉默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开言道:“爹,我不该一时糊涂,都怪我不好。现在想来万分后悔,请你老人家原谅!我和秀云的事,还要请你老人家多多帮忙,只要能重新和好,叫我怎样检讨都行。”
他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三姑娘问道:“咋个?说完了么?”
“完了。”郑百如低声下气地说,“本来,我早就要向爹汇报自己的思想,可是……”
“怎么样?”三姐问。
“我怕爹还记我的仇,不原谅我。”
三姑娘脸上露出明显的高兴的神采。她看着老汉,等他回答。可是老人却闭着眼睛,没吐一个字,她便转向郑百如:“喂,刚才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哈!该没得哪个鼓捣你说哇,红口白牙齿吐出来的,莫要将来又翻碗底底哟!”
郑百如依顺地点一点头。
三姑娘好得意,继续对郑百如说:“我们许家是有志气的。不得跟哪个说半句好话。如今,既是你上门来要求,好嘛,往后的事,可要先咬个牙齿印印。要再相欺我们老四,可不得行!”
郑百如又点点头。
三姑娘继续理直气壮地教训他:“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们老四嫁给你八年,有哪几宗对不起你?有一点什么红疤黑迹该遭人践踏的?要说娃儿么,也生过的呀!害病死了。能怪她么?”
郑百如一一点头承认着。
三姑娘浑身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她又转向老汉:“爹,你看这事能成不能成啊?你倒是说一个字呀!”
许茂老汉被郑百如今天的行动、言语感动了。他内心已经同意,只是不好说出口。他睁开矇眬的眼睛来,看看三姑娘,又看看郑百如。一时,谈话又陷入僵局了。
三姑娘急躁起来,说道:“老先人板板!你倒是开个口呀!这事就看你一句话了。老四那里么,我去做工作嘛。前几天我都给她提说过一回,耳鼓山的事,今天罗祖华上街找人带信去退了。退,也是老四的意思呢!”
老汉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这些事,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三姑娘一听这话,顿时发了火,大声质问道:“爹,你老人家咋兴这样说哟!老四住在娘家,娘家没有娘,婚姻大事你能不管么?”
但是,郑百如听许茂老汉那句话出口,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他知道老汉已经表示同意了。他认真担心的,还在秀云本人身上。不过,他还有第二个步骤:只要他老姐儿郑百香的活动一展开,过不了一天,许茂老汉和这个三辣子准会把许秀云赶出许家院子,那时候,他就该采取第三个步骤了。
桌子上的鸡肉,已经在大人们说话的时间里,被孩子们消灭光,下饭菜都没得了,三姑娘怪难为情地责备孩子:
“嗨,你们才搞得快喃!”
郑百如打算起身告辞,留在这儿没啥意思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望发生的事情,竟然提前发生了。真是老天爷给郑百如帮了大忙。
原来,罗袓华这时回来了,他手上抱着两只半大的母鸡,而神情却一反常态:憨厚朴实的脸上,显得惊惊惶惶,就像突然遇到一场大祸似的;进得门来,一见老丈人和郑百如在座,更加失措,竟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忘了向妻子诉说赶场的经过,甚至忘了把手上的鸡放到地下去。他哭丧着脸,呆呆地站在那儿。
三姑娘一见这情景,便责备道:“嗨!你这是怎么啦?把三魂七魄掉在连云场上了么,还是鬼摸了脑壳呀?”
这个老实人,心里有什么,全都会挂在脸上,藏不下半点儿心事。今天早晨,他揣着四姑娘留下的钱上街去买鸡的时候,曾被四姨子那种克己待人的行为感动得下泪,一路上高高兴兴地走着,他甚至想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也要教育他们记住四姨娘的好处。他在鸡市上经过长时间的犹豫、选择和讨价还价的谈判,买下了两只令人满意的半大母鸡。而且,就在鸡市上,他恰好碰上了耳鼓山来的一位熟人,顺便就托人家带了一个口信去,辞退了关于四姨子的那门不愉快的亲事——请“那个人”过几天不必下山来给许茂老汉拜生,“那个人”就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当他回到葫芦坝,快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本队一个妇女,背着一背柴火迎面而来,叫住他,气色紧张地报告说:“袓华!可不得了呢!刚才我在梨树坪拣柴回来,听人家都在说你老丈人家中出了怪事呢,怪难听的!说是大前天夜里,金……金支书钻进了……四……房子里面去!这,该不会是真的吧?哎呀!还有更难听的呢!”
听了那个女社员的报告,罗祖华的吃惊就不用提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跌跌碰碰走回家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啦!病了么?”郑百如关切地问,马上站起身来,扶着罗祖华。
“天哪!这,这咋个得了呀!”
“啥子不得了哟!”三姑娘厉声骂道,“看你这个样儿都够啦!”
“慢慢说,慢慢说嘛!”许茂老汉这样安慰着他的三女婿,依他的推测,这个少有赶场买卖的老实人,今天在街上一定是遇着扒手摸了他的钱包儿。
郑百如将他扶在小板凳上坐着。三姑娘倒了半碗开水叫他喝下,又摸一摸他的额头,说道:“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说呀!”
“他们……”罗祖华咽下一口水,仰起脸来,对三姑娘说道,“外头都闹(口昂)了呢!说是……”他瞅了许茂老汉一眼,“大前天夜里……出了事呢!”
一听“大前天夜里”,许茂老汉不由一惊。
郑百如却立即会意。他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神色。
三姑娘不知底细,气忿忿地摇着男人的肩膀:“这样吞吞吐吐干啥子嘛!瘟神!”
“这哪会是真的呢,不可能是真的吧!”罗袓华这样没头没脑地说。接着,才将路上碰到拣柴火的女社员告诉他的事情转述了一遍。这一说不打紧,三姑娘马上火冒三丈!她挽一挽袖子,做出要跟谁拼了似的架势,厉声骂道:
“嚼牙巴的!没天良的!死儿绝女的!冤枉人没得好死!呃,是哪个说的?老娘们找他去拼了!”说着就往门外冲。
“爹!你这是……”郑百如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已经跨到门外的三姑娘,闻声转过头来一看,只见老汉面色苍白,胡子打颤,两个眼睛都没得神光了。她忙回转身来,奔到老汉身边,呼叫起来:“爹!你……”
许茂举起拳头,“砰”一声击在桌子上,身子摇了几下,软瘫地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立刻忙作一团。好一阵,总算把老汉抢救过来,放在一只破马架椅里。随后,呼吸慢慢匀净了,嘴唇颤动着,但众人等了好久,老汉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接着,就挣扎起身要回家去。众人又苦苦拉住他,不让他走,扶他坐下。
老汉的这一系列举动,明显地表明罗祖华带回来的消息是确有其事。这倒使三姑娘有些气馁,感到自己理不直气不壮了。她愤愤地问道:“爹!老四……他们……真有那种事么?”
许茂老汉心中明白,那天晚上“闹贼”的事,虽然被他严密地封锁,而如今到底是泄露出来了。但他当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贼”竟然是他的大女婿!
“天啦!我前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啊!”
老汉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天叫地的喊叫来。这一下,三姑娘和罗祖华就一切都明白了。
“硬是真的!”三姑娘失望和愤怒一下子全部归结到四姑娘身上去了。“这个死不要脸的,才看不出来哟,许家姑娘们的名声都叫你丟尽了!”她这样咬牙切齿地想。
“唉!”郑百如也叹一口气,表示他对此事感到意外和遗憾。但他却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依我看,怪不得秀云。秀云的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么!责任应该说是在老金身上。这个人,我不多说他。只是,今天在连云场上,他还跟着秀云一路呢!”
“真的呀,今天?”三姑娘和罗祖华同声惊问。
“是呀!”郑百如回答。接着就埋下头,很沉痛地说:“其实呀,发生这种事,我也有责任。我要是当初不一时气盛,跟她离婚,哪会发生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呢。唉!”
老实人罗祖华感动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他从失措的境地里清醒了,正要对郑百如说一句什么话儿,却看见外面的田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立即又惊呆了。
四姑娘许秀云在失望的痛苦中过了小桥,沿着河边小路往家里走,突然想起早晨三姐和三姐夫邀请她吃午饭的事。她想:三姐是个直性子,不去,她会不依的。再说,回去一个人也冷冷清清,倒不如去坐一坐吧。于是她手上挽着个布包袱,绕过一段田埂路,向着这儿走来了。
然而,迎接着她的是——三姐夫惊愕地盯着她;三姐怒气冲冲,秋风黑脸地瞪着她;老汉忿然地动了一动身子,又撇过脸去;还有郑百如阴冷的目光。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四姑娘木然地站在门口。真是众叛亲离!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冷遇和委屈,她已经受得多了,但是,这样的场面却是头一回,不由得感到万箭穿心,悲从中来!她咬着牙忍着泪,毅然转身离开了罗家大门。
郑百如随后跨了出来,招呼道:“秀云!秀云!等一等,你等一等呀!”
四姑娘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阵冰凉,她加快脚步往许家院子走,绕过一块块水田,踏着枯黄的小草,差不多是在放小跑了。
这里,郑百如回转身来,向着屋里几个愤怒而又失措的人,庄严地声明道:“爹,三姐,三哥,请大家不要着急,不要责怪秀云,我不责怪她!不论别人说她什么,我不听。我要求复婚,这决心是下定了,不改了。这,还指望你们搭个手呢!”
他这一席话,完全出乎三个人的意料,这是多诚恳,多有肚量呀!
罗祖华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向他伸过手去了。三姑娘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她正担心着郑百如会因为那个意外的“丑闻”而放弃复婚的打算,要真是那样,往后的四姑娘不是成了一个可怕的“包袱”么?
许茂老汉注意地打量着郑百如。这么些年来,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身材适中的人。他痛心地慼到,自己从前对这个红极一时的女婿不信任,是多么的不应该。
随后,他们重新围着方桌吃饭,大人和孩子们的肚子都饿了,红苕稀饭吃得格外多。只有许茂老汉的胃口不好,他吃不下去。这一天他经受的痛苦太多了!据说,怄气是很伤脾胃的。而且,对于未来的估计,他并不像三姑娘、罗祖华以及郑百如他们那样乐观。刚强自信的老汉,这会儿变得忧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