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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田园诗(1 / 2)

在葫芦坝靠西的河坎上,有一溜向阳高地,深褐色松软的泥土里,生长着全坝子上最好的庄稼。排着方阵一样的麦田,正在拔节期,绿葱葱的,健壮挺拔,一派蓬勃生机。在大片麦田的方阵中间,像棋格子似的,这儿,那儿,呈现着一块块的嫩黄、粉红和深紫色,好看极了。

那粉红色的是刚刚开放的豌豆花。星星点点,水灵清秀的花儿,被绿色叶片簇拥着,像刚刚醒来的少女扬起头来张望着冬天的太阳。那颜色紫红的蚕豆花儿,深深地隐藏在浓绿的叶片下,像害羞似的,跃跃欲试地张开健美的双翼。早油菜花一片嫩黄,千朵万朵朴素娇小的花儿,借助着阵阵冷冽的寒风,向世界散发着一股股沁人肺腑的清香。

这一片欣欣向荣的庄稼地,与整个葫芦坝的荒凉寂寞比较起来,是多么的不协调啊!假如把它比作干旱沙漠里的绿洲,比作茫茫大海上的宝岛,当然显得夸张了一些,然而,它确实是葫芦坝的一颗明珠!它以自己夺目的光彩,吸引着葫芦坝上一切正直的庄稼人,它的价值只有真正的庄稼人才懂得。

这颗闪光的明珠,正是吴昌全科研组的试验地。

这一天,团支书许琴陪伴颜组长和小齐同志来这里参观,真是又高兴,又禁不住一阵突突突地心跳。

对于质朴的农村姑娘来说,恋爱是不需要“谈”的。怎么谈啊?她的眼睛耳朵更管用。她把自己对于男子的所见所闻放在心里仔细斟酌之后,事情成与不成大致就定下来了。她们既不像某些知识分子那样缠绵悱恻,也不像她们上辈母亲那样对未来的伴侣一无所知。她们听一句就懂得一百句。

二十多岁的许家幺姑娘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心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除了父亲和姐姐以外,她需要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他说说心里的话,同他一块儿并肩作战,去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九姑娘跟她的姐姐们是不同的。从前,当爱情在她那些姐姐们心中苏醒的时候,像四姑娘那样的人,是希望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丈夫,在她纯洁而又善良的心灵里,曾朦胧地认为:做一个贤妻良母是自己的天职。而七姑娘却有着另外一种希望:她要求未来的丈夫比自己弱一点儿,才不至于不听使唤。三姑娘则是在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以后,才产生爱和恨,爱他的忠厚善良;恨他的软弱。……姐姐们的这些心思,天真的九姑娘不曾体验过,因为生活给她提供了另外一种条件。她憧憬着另外一种新型的、劳动和战斗的夫妻生活,她爱那些为人民的利益去吃苦的英雄,至于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却考虑得不多。她作为团支部书记,看到有些成天厮守在一堆的小夫妻们,为一件衣服、一双袜子而讨论不休,或为几个钱而大吵大闹,她就感到厌烦。

如果说,爱情在九姑娘心里苏醒,先前还是一种朦胧的“情绪”,那末,几天前那个晚上,她同金顺玉大娘促膝谈心以后,她就第一次清楚地体验到:向往爱情生活的强烈感情,像满河春水一样陡涨起来,她那心灵的河床快要盛不下了!那个从不显山露水的青年实干家的影子,他那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匆匆忙忙的步履,英俊的面孔,轻锁的双眉,蓬松的头发……都在她心里生了根。对,吴昌全正是她倾心眷念的那个人!一旦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就禁不住觉得脸上发烧,心儿突突突地跳!

虽然内心的激情像一团烈火,在她胸中猛烈燃烧,但团支部书记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一种莫名其妙的思虑压抑着她——她怀疑:自己是一个团干部,带头搞恋爱,这合适么?

此刻,那个聪明的实干家正站在她身边,回答着颜组长提出的关于科研地里各种试验项目的问题。

平常少言寡语、有时说话顶撞的科研组长,惟有在别人同他谈到农业生产问题的时候,才会显出他的口才来。在这方面,他的确学识渊博,说起来滔滔不绝。他总是尽一切努力来说服人家,企图使谈话的对方坚信:按科学的办法搞农业生产,就能摆脱贫困,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步子;使庄稼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工作组同志齐明江不时插话,指出他不突出政治的问题:

“路线斗争的问题不解决好,你这些庄稼长得再好叉有什么用呢?”

吴昌全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在兴奋地向颜少春介绍着:“……这个么?这叫‘凡六’,是个新品种,我们写信向省农科院要了点来做品比试验的。你看,它跟别的麦子不同,秆矮,健壮,能抵抗黄锈病和白粉病,这可不简单。我们本地的麦子,每年遭黄锈病为害损失的产量就有三成!……这个么?这是‘九八洞杠幺六’,一个特早熟小麦品种,最适宜于搞间套。”

“什么,什么?请你讲慢点呀。”颜组长打断他的话,“叫九八什么的?”

吴昌全耐心地重说一遍,又掏出钢笔来,在一个小本儿上撕下—张纸,画了几笔,递给颜组长。

颜少春接过一看,见写着几个数目字:“980—16A”。

“它的优点是什么呀?”

“成熟早,产量高,也能抗锈病。”

“那么,将来葫芦坝就大面积推广这个品种吧!”

“不行,不能大面积推广。”

“为什么呢?”

“大面积上品种太单一是不行的,播种期和收获期太集中,劳动力安排不过来,还得要早熟、迟熟和中熟的品种,因地制宜地各种一点。”

这种纯技术性的谈话,叫小齐同志听得很不耐烦,而他的几次插话,却像一片树叶儿落进滔滔的江河,谁也不曾注意到它,就被淹没在滚滚的浪花中去了。他愤怒而孤独。于是他决定趁这个工夫同许琴谈一谈青年工作方面应注意的事情。

许琴站在稍远的一旁,一直努力镇静着自己撩乱的心绪,想听颜组长和吴昌全讨论的题目,但思路老是集中不起来。吴昌全健壮的身影,以及他好听的男低音,是那样扰乱着她的情怀,像阵阵春风吹来,使她双颊泛红,两眼闪着异常动人的光彩。当小齐同志向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也不由大吃一惊,像触电似的麻木了,呆滞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他心底升起一股柔情,竟把自己要谈的关于青年工作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小齐,毕竟是小齐,他经过短暂的迷乱之后,马上就清醒过来。他断定自己刚才的情绪是一种危险的情绪:“儿女情长,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它可以使一个革命者丧失立场……”报纸上不是说得十分明白么?

在这一点上,许琴倒和齐明江有着共同之处呢!她感觉到小齐在注视自己的那一刹那间,心情立即就镇定下来了,脸上表现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向小齐同志看了一眼。小齐忙问:“你们团支部……多少团员?”

“二十一个。”

“全大队多少适龄青年呢?”

“七八十个。”

“学理论、评《水浒》的运动开展得咋样?”

“不怎么好。我们葫芦坝没有一部《水浒》,谁也没读过那部书,怎么评嘛。”

“没关系,报纸上不是有文章吗,组织大家边学边评嘛!去年批林批孔,你们共写了多少批判文章?”

“记不清楚了。”

“人平多少,有个大概数吧?”

“人平……”

许琴的目光像被什么吸引着,转向一边去了。前面,吴昌全领着颜组长离开了麦子地,已向那片花团锦簇的豌豆地走去。

“怎么,想不起来了?有记载吧?”小齐问。

“哦,你说什么?”许琴回头慌乱地反问。

这一次,小齐自己也糊涂了,他说:“你们团支部……多少团员呀?”

许琴突然清醒过来,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二十一个嘛!”

“唔……”

齐明江这辈子头一回在一个姑娘面前红了脸。

许家九姑娘并不傻。一个青年男子在她面前这样脸红,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忙离开他,朝豌豆地那边走去。小齐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这时候,颜少春站在开花的豌豆地边笑吟吟地回过头来向许琴和小齐招手。等两个年轻人先后走到她身边以后,便对他们说:“来,听小吴同志给我们上一课。”接着她又亲切地称呼“昌全”,要他讲一讲种豌豆的学问。

吴昌全在和蔼的工作组组长面前一点也不拘束。他那平时有点忧郁的眼睛,这会儿满有精神。他一高兴起来,黑苍苍的瘦脸越发显得英俊。只有在这种情形下,粗心的人们才能发现他原来也有着一张青春焕发的好看的面孔。

“从哪儿讲起啊?”他并不困窘,说话大方自若、不卑不亢。只有那种心地坦然、毫无私心杂念的新型农民才有这种神态。他不像齐明江那样,见着上级就怕,见着下级就压。凡是那种精神充实、理想远大,在生活中给自己选定了一条伟大而艰辛的道路、为人民的利益自愿去吃苦的青年,都有这样坦然的神态。

颜组长十分喜爱这个年轻人。她回答道:“介绍介绍这豌豆的科学嘛。”

“豌豆,”吴昌全说,“属于豆科,匍匐茎,叶对生,蝶形花冠。……”他用两个指头摘下一朵花来,撕开花瓣给颜少春看,“这叫旗瓣,这叫翼瓣,中间隆起的,叫做龙骨瓣。它是雌雄同花,花蕊藏在龙骨瓣中间。……”

颜少春从地上把他撕下的花瓣拣起来,一片一片地并拢来,辨认着:旗瓣,翼瓣,龙骨瓣……”

吴昌全接着往下介绍:“这是一种耐寒抗旱、经得起贫穷考验的作物,在瘠薄的土壤里,也能长得很好,还可以培养地力。豌豆籽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淀粉。……只是目前产量还不很高。”

“怎么才能提高豌豆的产量呢?”颜少春寻根究底地问。

“我们正在试验。”

“有一点路子没有?”

“还没有呢。”

“那么,”颜少春指着眼前两畦盛开着鲜花的豌豆苗问,“像这样的苗稼,这样多的花,一亩能收多少斤豌豆籽?”

昌全正要回答,颜组长却止住了他,叫他别忙说出来。她把脸转向小齐:“你先估个产。”

小齐同志的脑子里关于农业产量方面的概念几乎空空如也;而且,这一阵,净装满着那些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留心他们谈论的枯燥无味的“科学”。颜组长一问,他就脸红了。

看见齐明江一时回答不出,颜少春又问许琴:“你看,一亩可以收多少?”

许琴想了想,说:“一般的地,豌豆收一百多斤一亩,这个,怕是二百多斤的产量。”

聪明的小齐为了弥补刚才的难堪,他估摸着许琴的话,接道:“不止这个数吧。这个……豌豆籽儿比麦子颗粒大得多,一亩麦子能收几百斤,这个不能收千把斤么?”

颜少春听着,首先大笑起来。许琴也掩住嘴唇吃吃地笑个不停。

吴昌全却没有笑,只是惊愕地望着小齐同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小齐会开这样的黄腔。

这情景,小齐自知不妙,却故作镇静:“怎么,我说的不合适么?”

吴昌全说:“你们莫看它开着这样好的花,这些花多半授不了粉,空花结不了果的。产量么,只能收很少一点。”

“为什么啦?”许琴吃惊地望着吴昌全。

昌全解释道:“这些早开的花是霜前花,霜前花多半不结果。开了,谢了,就完了。这是播种期太早的缘故。开春以后,那时候严霜过去了,开的花才有希望。”说到这里,他跨前几步,指着两畦青翠欲滴的豌豆苗,“你们看,这些还没有开花的豌豆苗,才是真正高产的豌豆呢!它将来开出的花,一朵花就是一个豆荚。”他继续往前走,把三个还在惊愕的参观者丢在身后:“……这儿九个小区豌豆,是我们搞的播期试验。我们想摸索到一个最适合的豌豆播种期。”

颜少春点点头,赞许地说:“好,这个试验很有意义。”

许琴轻轻地“啊”了一声,她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十分羞愧。她低垂着一双睫毛,一抹淡淡的轻愁罩住了她脸上的红晕,她黯然自悲:“我……配得上他么?他……看得上我这样没有一点真实本领的人么?”

惟有齐明江与众不同。他面孔严肃,双手叠在背后,把指关节捏得“叭叭”响。心里想的是:“可惜!许琴是个农民,假如她是吃公粮的,那末,可真是一个好姑娘!……”

喧闹嘈杂的声音,车水马龙似的人群,这一切都远远地抛在他们身后了。这会儿,四姑娘感到: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一行四人了。

在这连云场的街头,她手臂上挽着个布包,牵着小长秀,一旁走着长生娃,身后跟着老金。这个情景,可以说是一份宣言书,在向全世界宣告:一个新的家庭组织起来了!从此以后,葫芦坝上这几个被生活遗弃了的人,又有了归宿;一场重建家园的艰辛而又甜蜜的事业就从今天开始!

的确,谁能说,这一行四人不像一个和谐的家庭呢?谁能说,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温暖的家庭呢!

四姑娘领导着这支队伍,昂然走着。她既不显得羞怯,也没有表现出半点骄矜,更无所惧怕,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湾秋水,憔悴的双颊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来到食品站的时候,她远远地就望见那儿已经没有人影了。铺板已经插起来,空荡荡的大门外,几条野狗在嗅着地皮……四姑娘不由得失望起来。她停住脚步,怅然地望着那紧闭着的铺板。她原想:割三斤肉的钱不够,但割两斤的钱还是有的,先弄点给可怜的小长秀他们解一解馋吧。但是,现在……

老金跟在四姨子许秀云的后面走着,一直感到很有点为难。对于四姑娘的偶然出现,他是一点也没有料到,当然更想不到她会贸然采取这样的行动。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来得太突兀了,他缺乏精神的准备。一路走着,他一路想:许秀云呀,许秀云,你何必给你自己招惹麻烦呢!以前的闲言闲语,已经够多了,你硬是不怕么?

这些年来,老金心中的忧愤,比起四姑娘深沉的苦楚来,要更为广阔得多。他领着两个没娘的孩子困居在葫芦坝的小茅屋里,思考过许多问题,对于葫芦坝的现状,人民的疾苦,亲爱的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想得很多,忧心如焚。他常常一往情深地追忆前些年如火如荼的生产建设,神往于自己尚末实现的建设葫芦坝的蓝图,为自己空怀壮志而彻夜难眠。每当深夜,小长秀呼唤着“妈妈”从梦中惊醒,也曾引起他对从小一起长大的相亲相爱的妻子的刻骨思念。然而,这个刚强的汉子懂得:个人问题是受着社会问题制约的,当党和人民都面临着困难的时刻,他怎么能要求自己生活得美满呢?在这样的岁月里,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一切困苦,甚至残忍地强迫自己不要泡在个人的情绪里面,而潜心于研究、修政和丰富他那建设葫芦坝的蓝图,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献给党、献给乡亲们。他就是这样生活着,习惯于忘记个人的困难,失去了吃苦的感觉。对于女性的温存,在他头脑里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在他看来,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自己那死去了的妻子更好的女人么?没有!

是的,共产党员金东水也有着那种庄稼人的固执的秉性;如果因为和妇女们打交道遭来流言蜚语,影响他的声誉,从而毁坏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那么,他宁肯拒绝一切女性的同情和温存!前几年,人家把他当做“反大寨的典型”来批判斗争,他不曾惧怕;但是,因为女人去世,四姨子代他抚养小长秀而招来的闲话,却使他义愤填膺。正是这种庄稼人式的固执,使他常常忽视了生活中不应该忽视的东西。葫芦坝的事情他什么都想到了:群众的穿衣吃饭、扩大耕地面积、加厚土层、水利、兴修小型水电站,等等问题他都想到了,就是没有去想一想像许秀云这样的妇女的个人生活幸福!他不曾想到:四姑娘内心深处的痛苦、希望和祈求,同样也应是他所关注的社会问题的一部分。此刻,站在他面前、拉着小长秀,面容俏丽而又神色怅然的这个妇女,她对于自身幸福的希望和追求,难道不是社会问题,不是当代人民的希望和追求的一个小小的缩影么?

可惜,金东水一时还难以理解这一点。因此他对于许秀云无所顾忌的勇气,感到困惑而又吃惊。

四姑娘的目光从食品站紧闭的铺板门那儿移开,回过头来对着长生娃——实际是对她大姐夫——说道:

“哎呀,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收摊子啦!”

卖肉的收了摊子,倒好像是她的不是似的。她脸上和语气中都明显地流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老金。这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了大姐夫那淡漠的目光和局促的神情。

老金捺住不安的心跳,做出温和的样子伸手去拉小长秀:“秀,跟我回家去吧,时候不早了呢!”

长秀躲开他的手,紧紧地抱住四姨娘的腿,侧过小脸说:“不跟你回去!我跟四娘去买肉肉吃。”

长生娃懂事些,他对妹妹说:“卖肉的关门了,过几天再来吧。”

“不嘛,不嘛……”小长秀把四娘的腿抱得更紧了。

当父亲的为难极了。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哄孩子的办法,蹲下身子,对孩子说:“秀,跟我回去,我到河里摸条大鱼……”

长生娃一旁天真地插话说:“爹,这样冷的天气,咋能下河摸鱼哟!”

老金说:“能!你们看,我不怕冷!……摸条鲢鱼,又肥又大。秀啊,好吃得很呢!”

可是,小长秀不听他的。她把脑袋钻到四娘挎着的包袱下面去。

许秀云乞求地望着大姐夫,说道:“娃娃们都饿了,那边有饭馆,我们……”

才说出“我们”两个字,她的脸就红了。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见老金烦躁地站了起来,伸手抓住长秀的小胳膊,凶狠狠地一提,抱起来就走,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这个粗心大意的汉子!

长生娃迟疑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四姨娘,跟在他爹身后走着,一步一回头……

小长秀被吓了一跳,当她惊魂初定,早已离开她的四姨娘几丈远了,她在他爹的手臂里号啕大哭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拼命地叫唤着:“四娘,四娘……我要四娘!”

许秀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金东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还听得见小长秀凄厉的哭喊。这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脸,眼泪像清泉似的从每个指缝里渗了出来。

羞辱,失望,幻灭……种种情绪搅着四姑娘的心。好苦啊!

在这严寒的冬季里,只有正午的时候,那阳光才是明亮的,给人世间带来一丝儿暖意,但,惟独四姑娘没有福分享受这片刻的温暖。……不知捱过了多久,赶场的庄稼人渐渐走散,连云场变得空旷寂寞起来了。天上的浮云移来遮住了阳光,小北风一阵阵吹起来,肮脏的街面上的草屑、纸头,随风飞卷着。

四姑娘终于打起精神,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埋着脸,迈开细碎的脚步朝葫芦坝走去。她走得很快,赶过了一个一个归去的庄稼人,把那些挑担儿的男子汉,提筐儿的妇女们甩在身后。她迅速地走完那一段荒凉的红土山梁,下坡的时间,差不多是放小跑,不多一会,就来到了柳溪河桥头。她停在黄桷树底下,极目远望,对岸就是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挨近河沿的地方一片灰濛濛的桑园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长生娃和大姐夫的影子,听不见小长秀的声音。此刻,她又一次失去了勇气,只觉心里一沉,仿佛她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东西从此丢失,将永远不复返了。

许茂老汉从来不曾感到过今天这样的疲乏。高大精瘦的身板微微伛着,背着个背篼,脚步沉重,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回得家来的时候,屋顶上没有炊烟,老九和颜组长还未回屋,四姑娘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阶沿石上。

整个许家院子显得空旷寂寞。九姑娘早晨晾在树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阳光照着的地方,几只母鸡蹲在那儿打瞌睡。老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两眼忧郁地望着天空的白云。圈里的猪嗷嗷地发出饥饿的呼喊,这声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气氛。

院坝里种的玉兰花还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树也还没有醒绽,梨树枝丫挂着几片凋零的红叶,美人蕉显得苍老而憔悴,几株老柏树在院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惟有报春的腊梅,孤芳自赏。春天还没有来,冬天迟迟不肯离去。多年来,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宽阔清幽而暗中自负的老汉,今天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死气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没有像往日赶场回来那样,立即动手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和鸡粪,也没有掏出钱袋来计算赶场的收获。不,他再也没有那种兴趣和精力了。刚强的老汉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在等待着他,他此刻感到难耐的孤寂。虽然他比一般庄稼人有着更为良好的思考的习惯,但,今天接二连三的失败和耻辱,快把他的脑袋涨破,他无力进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话说的:“输钱只为蠃钱起”。许茂老汉这几年来在乱纷纷的市场上,学到了一些见识,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怜悯的神情,用低于市场价格的钱买下那个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简单而迅速地赚点外水,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良心,一个小钱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那样的世道又回来了么?他许茂老汉算是一个小鱼呢,还是算个虾米?

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个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着拿钱去取药,那情形是够窘迫、够凄惶的了。而他许茂从前也曾窘迫过、凄惶过的,如今竟然忘记了,竟然用那种欺骗和虚伪去对待他的阶级姐妹!难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这个合作化时期的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啊?

抱着发烧孩子的可怜的卖油女人,此刻仿佛走进许茂老汉寂寞的院子里来了,她对直向着老汉走来,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大爷,请你行个方便吧,你是个好人!”

许茂老汉使劲地闭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个幻觉中出现的影子。但是,他的脑海里立刻又跳出那个留小胡须、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紧接着,是卖油女人的声音:“就是他!”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叫喊,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来了,愤怒的吼叫声像石头子儿一样向他飞来。接下去是七姑娘许贞的哭声:“哇……”

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汉的心中,他那本来十分健康的心脏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他觉得头晕脑涨,喉头干渴,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浑身颤抖起来,肩膀伛偻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烦恼人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葫芦坝的代理支书龙庆来了。因为熬夜,龙庆的眼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加红肿起来,眼泡涨得像两个桃子。好心肠的龙庆看不清楚老汉脸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么,许大爷今天没去赶场么?”

许茂“唔唔”两声,算是回答。他站起身来,挪了一下身子,漠然地问:“你找工作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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