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从他房间里退出,他侧着耳朵倾听,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抬头,轻轻地念了一句,我后天就要走了……我的阿多,她明天会来吗?
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默默地翻着那一卷不胜脆弱的古刻版古书。
他的眼眸,他的微笑,他的皱眉……无一不在我的眼前。
我低头,却见手腕上凉生送我的佛珠,瓷白如骨的砗磲,一如那个少年往日纯净的眉与眼。
我的眼泪滴下来,湿了泛黄的古书,也湿了骨白的砗磲。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凉生敲门的时候,我忙擦干眼泪。
我打开门,冲他笑笑,刚要开口,他就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你看你,笑得这么难看,还不如不要这么强颜欢笑呢。
我说,没有啦。
他说,人都是有心事的,所以,这些天我都没来打扰你。
他说,只是今天,安德鲁说,语言学校的老师问起你来……所以,我就过来告诉你一下,看看明天你是不是去一下学校。
我看着他体恤温柔的模样,多么想告诉他,我看到程天佑了,他的眼睛因我而盲,凉生,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莫说这对他本已是伤害,更何况,钱伯叮嘱过,天佑目盲的事情,谁都不能告诉。
他看到我搁在案几上的书,说,好东西,怎么不和我分享一下?
我迅速将书合上,对他说,你如果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那家老板有很多很多东方的古物。
凉生有些不理解我对这卷书的紧张情绪,但一部书,倒也不至于让他有太多怀疑。
他笑笑,说,你终于愿意陪我走走了。
我低头笑笑,将书默默地收好。
我和凉生走过香榭丽舍大道,郁郁葱葱的绿树成荫,如同巨大的心事,直直冲上云霄。
穿过协和广场的时候,凉生说,他又想起了之前,在街头咖啡馆里给行人变魔术的往事了。
我说,你会变魔术?我居然不知道。
他看着我,叹气道,那是因为我们分别太久了。
我抬头看着他,高高的云天在他的眉眼之下,都显得低矮起来。
他说,姜生,以后的路有一辈子那么长,我会让你慢慢地、慢慢地了解我,好吗?
我转过脸,心乱如麻。
他看着周围的行人,发现路边有女巫装扮的人在占卜,突然笑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想起一件事。
我说,什么?
他看着我,说,很多年前,就在巴黎街头,我曾占卜过。塔罗牌上说,2017年的冬天我们会相遇。只是,那时你已经是别人的妻,而我,依然……很爱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道,那一年我好像是二十岁,为了这条占卜,心痛得几天几夜无法入睡。如今回头想想,多可笑。
他说,很显然,塔罗牌错了。
我看着旁边那女巫打扮的人,问他,我可以占卜一下吗?
凉生说,当然可以,游戏而已。
就在巴黎街头,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占卜,关于情缘。
女巫揭开了谜底,但我听不懂。
凉生看着,噙着笑翻译道,她说,你的命中注定,原本远在天边,但今天,他近在……杜乐丽花园附近。
我愕然。
凉生笑笑,眼眸里装满了整个巴黎的盛夏,说,是在说我吧?
我低头笑笑,岔开话题,说,那老人就在杜乐丽花园附近的旧货市场呢。
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不远处,四大金刚之一正低着头,似乎在对车内的人汇报着什么。
明明是黯黑不见光影的车窗里,我却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戴着墨镜,静静地望着我和凉生。
我的眼眶陡然红了起来。
凉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突然警惕起来,说,你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我不想骗他,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话。
所以,我只能沉默。
那天,凉生从那位老人那里买到了一枚旧旧的珊瑚戒指,血红色的戒面,周围是颗粒均匀圆润的细小珍珠。
老人照旧买一赠一送了他一个故事。
这时,四大金刚之一突然走了过来,借着人群的拥挤,将一张纸条放到我的手里,是钱伯的字——大少爷不想去花神咖啡厅了。如果愿意,家中一见。
我慌乱地将纸条放入包里。
我们走的时候,凉生回头看了看那个穿深色衣服的老人。
我问他,怎么了?
他轻轻笑了笑,说,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试卷上的一首诗歌,我很喜欢,所以将它记下了。
我说,哦?
但是,我的视线却依旧瞟向了那辆远远地跟着我的车。
凉生沉默了一下,转脸看了一眼那位老人,轻轻念道——
我曾持一卷诗,一朵花来到你身旁。
在柳阴里静听那汩汩的水响。
诗,遗忘了;花,失落了。
此刻再也找不到那流走的时光。
你曾几番入梦,同水上一片斜阳,
还有长堤上卖书老人的深色衣裳。
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
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
他念完,看着我。
我喃喃着最后的那一句“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那情那景,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天前。和程天佑牵手走过这广场的时光,仿若生命中的昙花一现。
美极,艳极,也悲极。
凉生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那老人他可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我回过身来,有些紧张,问,什么事?
凉生看着我,面色平静,说,他告诉我,那个小姑娘带来的男孩都很帅。十天前,那个买古书的男人很帅,而今天,买戒指的人,也很帅。
我愣在那里。
凉生依旧很平静地微笑着,说,你难道不想告诉我是谁送你的古书吗?
我没说话,只是垂下头。
他说,好吧,今天我只给你这一次拒绝我的机会。
我愣了愣。
他看着埃菲尔铁塔,说,你知道埃菲尔铁塔周围为什么没有高的建筑物吗?
我摇摇头。
他说,因为几乎在巴黎的任何地方,抬头都可以看到它。所以,这座铁塔本身就是一句很美的情话,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假若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直在守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的盒子,缓缓地俯下身来,单膝跪地……
我一看,有些慌了,忙用玩笑话为自己解围,我说,你不要、不要这样!没有人用旧戒指求婚的!
车窗里,他久久地等着。
黯黑的空间里,他唯一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这熟悉的广场上,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过。
那些日子里,他是生病的富家公子,而她叫阿多。
从不会让他伤心的阿多。
而今天的她,又是谁呢?
他想起,她今夜约了他。八点,花神咖啡厅,为了她那所谓难得的优惠券……她大约不知道吧,明日一早,便是他离开这里的日子。
所以,那天她微笑着约他的时候,他愣了很久,为什么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为什么要在他离开的前一天?
他是害怕的,害怕临别前的一夜,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她,在离愁别绪之下,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钱伯说,先生,我们还是走吧。
他说,怎么了?
钱伯说,三少爷他在广场。
他说,我知道了。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在这周围看看风景,呼吸呼吸空气,没有别的意思。
他孩子一般地欲盖弥彰。
钱伯说,不是。大少爷啊,正在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皱眉,不耐道,说。
钱伯说,我怕您伤心啊。
他冷笑,我没心可伤。
钱伯说,有人正在广场那里向阿多姑娘求婚。
他愣住,很久,冷笑道,向那只乌鸦?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审美低下!毫无情趣!
钱伯看着他,慢慢地说,那个男人长得真像三少爷。
他的手突然握得紧紧地,泛着青白。
明明是心疼得要命,却依然嘴硬,他说道,花园求婚而已,又不是花园求欢。
他手下的保镖自以为幽默,说,大少爷,那不就成了《动物世界》了吗?
他脸色一黯,说,滚!
那天夜里,趁着他们都睡下了,我偷偷地踩着月色跑到了天佑的住所,那里大厅里灯火通明。
钱伯看着我,指了指天佑的房间,说,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如明日再见?
我握着手中的纸条,说,也好,不过我这些天……不一定会来……
钱伯笑笑,说,那自然是,最近姜小姐好事近了,哦,在这里,老夫就先恭喜姜小姐了。
我说,什么?
钱伯说,今天大少爷说要散心,我们在杜乐丽花园那里,看到了你和三少爷,也看到了他向您求婚。
我讪讪一笑,说,我原本也以为是。不过,他只是给我变了一个魔术而已。
钱伯愣了很久。
那天,我与钱伯辞别,默默望了望天佑的房间,离开。
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他大概已经忘记了吧。很多天前,我曾与他约好在今夜去花神咖啡厅的。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优惠券,而是我从一位女巫那里,求了一个护身符,今天才能拿到。
我轻轻握着它,那小小的瓶子里面有我的血液。
女巫说,这是源于古埃及的一种法术——如果有人肯用十年的寿命,为想庇佑的人换取心中所求,以血为封印,便能实现,但是……她说,姑娘,这不是玩笑。你是真的会为此付出十年,被诅咒的十年,你想好了吗?
我希望他的眼睛复明,为此付出多少年我都愿意。
回到家里,屋子里一片黑暗。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大厅却在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我一惊。
只见周慕端坐在正厅里,身后是老陈和几个下人。
他说,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我虽然心虚,却也从容,我说,这是我的事情。
他突然就笑了,说,我就喜欢你这丫头的脾气!倔强!像我家儿媳妇!
然后,他对老陈说,你瞧这孩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快坐下吧,喝杯水。
他突来的慈爱让我有些适应不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说,我不喝。
他说,那你陪我坐坐吧。
这时,凉生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切,说,怎么了?这是……呃,你怎么来这里了?
周慕笑笑,说,我啊,刚才要跟姜丫头讲,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了你和你哥这两个男孩,谁都跟我不亲!我啊,老了,人老了,心就是一把稀泥了,软啊,软得没边儿了啊,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他说,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周慕走出门去后,凉生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凉生,对不起。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沉声说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否则……花园里,我也不会将求婚变成变魔术。呵呵,真像一场笑话!
我说,对不起,凉生。
他看着我,用手轻轻掠过我的发,说,是我亲手用时间将我的敌人变得这么强大了,这不是你的错!他说,姜生,人这一辈子太长了,决定和谁在一起,不必这么草率。我想要的,是你姜生的一辈子,而不是一个短暂草率的决定。
他说,时间,我给得起!
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航班在明天清晨。
花神咖啡厅里,他戴着墨镜,看不见这城市的行色匆匆,苦苦地等一个人,彻夜守到天明。
他本来是准备不辞而别的。
却被她约在了这里,为了她那可笑的优惠券。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这场约会吧。很多天前,她曾与他约定,五月的最后一天晚上,花神咖啡厅,不见不散。
为此,他在今夜假意说出门散心,骗过钱伯,并主动选了一位最贴心的手下陪着,以防钱伯疑心。
这一夜。
他一直在纠结,如果她再次哭着对他说她是姜生,他的心墙会不会坍塌。
但是,他不敢坍塌。
他太怕。
若将她认下,那么,如果自己手术未成功,她将终身伴着一个瞎子,他不忍;可若自己手术成功了,怕不等他们再相见,程家已将她同自己变成天人永隔。
如今的钱伯,无论如何纵容着他与她,都会在该翻脸的时刻,变得比谁都残忍。
若他是一只狼,那么钱伯就是那个将他亲手变成狼的人。
时间匆匆过去。
他突然想到,或者,她根本不会来赴这场约。
下午刚刚听说,那个男子,就在不足百米的距离外,单膝下跪,向她求婚了。
最贴心的手下,站在他的身旁,几次劝他未果,便不再多言。
清晨的阳光,终于突破夜的黑,落在了他身上。
他缓缓起身,语气那么淡,说,我的阿多,她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