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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离乱长亭怨(1 / 2)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107更深露重的,以后晚上别乱跑。

清晨醒来,有些凉意。

一夜之后,巴黎已是六月的天气。

只是,虽说是入了夏,却还残留着春末乍暖还寒的微冷气息。

我走到窗前,撩开窗纱,淡淡晨雾之中,凉生正在园内,似是调匀呼吸,大约是晨跑之后。

晨光拂过他清俊的脸,透亮的汗珠在阳光下染成淡金色,吻过他的颈项,白色T恤被汗水黏湿,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

诱惑的身体,禁欲系的脸……小说里都是这么写吧?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脑子里竟然会闪出这么一连串奇怪的形容词,然后,自己都觉得丢人。

楼下,凉生似是准备回房,转身时,抬头,眸光突然掠过我的窗台,我的心跳顿时漏了几拍,迅速放下窗纱,躲在窗后。

晃动着的白色窗纱,是道破天机的欲盖弥彰。

他低头,许是也觉得我紧张得莫名其妙。低眉垂眸中,难辨表情,只是唇角无奈一勾。

早晨,我磨磨蹭蹭很久,才下楼,餐桌前,瞟向他的眼神,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倒不是为今早鬼鬼祟祟的“偷窥”,更多的是记挂着昨夜嫌隙。

昨夜夜探程宅,虽然凉生没有直接戳穿,但我到底心有内疚,几乎一夜无眠;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如同默片里的镜头一样反复闪回着,眼前反反复复都是——他眼眸里痛楚的光,他触碰我发丝时手指微冷的温度……

我是多么地不想欺瞒他,多么地不想他难过。

从小到大,我最不想的事情,就是让他难过。

可是,那一时,那一刻,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却偏偏又是我哪怕拿命都愿意去抵去偿的一桩心债。

他因我遇险,因我目盲。

我怎么能硬下心肠,去躲,去藏,去不担当?

早餐桌上,我小块小块地掰着面包,仿佛掰着自己荒草连天的心事,一块一块,却怎么也掰扯不明白。

凉生坐在餐桌对面,表情却意外地平静,仿佛今晨的尴尬和昨夜的不快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已吃过早餐,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报纸,嘴唇微抿,眼角眉梢间,是一派若无其事的安静。

我看着他,心事越发暗沉,满满地,挤压在胸口,不觉间干咳了几声;他闻声,抬眼,声音微冷,问,感冒了?

我抬头,说,啊?哦,没有吧?可能刚刚面包有些干,噎着……阿嚏——

我的话音未落,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覆上我的额头,袖口间,是淡淡的报纸油墨与清爽须后水混合的香气——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他唇齿轻启,淡淡两字,别动。

声音很低,于我,却是不容违抗的坚定。

温热的掌心,微冷的指端。

银质的袖扣,泛着冰冷的光。

他就在我的面前,身姿挺拔,如岩岩青山,掌心覆在我的额上,压迫间却是一种可依靠的存在。

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我又想起了我们的小时候。

那些如同被疯长的时光荒草埋没的童年以及少年时光里,年长我两岁的他,在我每次感冒生病时,都用他的手掌横在我的额前试着温度。

那时的月光如可以封印时光的琥珀,包裹着软软小小的我,魏家坪的院落里,同样小小的他。小小的他将小小的掌心贴在我乱发蓬蓬的滚烫额头上,那只叫做小咪的猫,在月光下,仰望着小小的我们俩……

时光啊,是如何,让当初一双小小的手,小小的温柔,变成了如今一双大大的手;而那个童声童气对我说着“姜生,乖啊,别乱动”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了眼前这个容颜清俊的男子。

淡着眉,敛着声,一句“别动”,冷淡却又暗含紧张。

……

他的手从我的额前挪开,老陈早已将体温计送到他手边,他摆摆手,声音依然冷淡,说,没事。

他如同往常一样对老陈说,你准备一下,我出门。

然后,眼尾淡淡扫了我一眼,补了一句,怕是,昨晚,着凉了。

老陈收起体温计,偷瞄了一眼不作声的我,和断得一手好句的凉生,然后,给他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外套和公文包。

凉生披上外套,老陈帮他打理整齐,他离开前,转头看看我,说,你,在家,多喝水,休息,语言课和安德鲁那里,就停了吧。

我刚要说,那怎么行?

他立刻又补了一句更意味深长的话,更深露重的,以后,晚上别乱跑。

他补的这一句,硬生生将我已到嘴边的那句“那怎么行”给憋回去了;他看我似有话在嘴边,眼尾微挑,问,怎么?

我忙摇头,捂着嘴,说,没什么。

我怕他再问,忙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一面喝,一面偷偷瞟他,他也不多问,冷着小脸,转身离开了。

——更深露重的,以后晚上别乱跑。

——那怎么行?

这要是话赶话的接上了,真是自寻死路的节奏。

就跟一常年在外的山大王发现了他的压寨小妾在外面养小白脸,然后警告道——以后可给我长点儿心!记得恪守妇道!

然后小妾好死不死来一句——那怎么可能!

下面一定是,给我拖出去斩了!

甚至,剁了!

108心有千千结。

我隔着窗户,目送凉生离开。

黑色的汽车载着静默的他离开,消失在喧嚣的城市街道之中。

我仰起脸,望着这座城。

就是这座叫做巴黎的城,让十九岁的他,长长的一场奔赴,四年时光,将我和他的距离变成了天涯海角。

就是这座叫巴黎的城啊。

如果当初,十九岁的他不曾离开,那么,我们的际遇,会不会与现在不一样?

小绵瓜在一旁,看到凉生走后,忙踮着脚扑到我身边来,说,姜生姐姐,姜生姐姐,我们去看程叔叔吧。

我回过神来,低头,认真看着她的小脸蛋,说,我们……不能。

小绵瓜的小眉头微微一皱,嘴巴轻轻撅了一下,小女孩受委屈时特有的小表情,说,为什么?因为凉生哥哥来法国了吗?

她说,可是……今天是儿童节。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绵瓜看我神色如此黯然,又立刻哄我。

她说,姐姐,你别难过,小绵瓜不去找程叔叔了。嗯,小绵瓜去找安德鲁玩!也很开心的。说完,她就蹦着跳着离开了;她努力用雀跃的步子,似乎想证明给我看,她不去找程天佑也是快乐的。

我看着她,心下百种滋味。

我们活着,从小到大,都在学着一个本领——掩饰自己的心。

掩饰着,掩饰着,到最后,连自己也忘记了,这心里,到底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快乐。

我叹了口气,抬头,望着远方。

巴黎的天,蓝的透亮,巨大的云朵浮在空中,宛若迷途的洁白羔羊。我知道,那云朵之下,是那个叫程天佑的男子在巴黎郊外的家。

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树一花,都有他的影子与气息。

凉生不在巴黎的那段时光里,我曾躲在一个叫“阿多”的名字后面,给他我急于补偿的一切。

我曾在阳光很好的早晨,为他剪过长长的遮过眼的头发。

我曾在微雨的午后,给他备下一杯不烫也不凉刚好入口的红茶。

我曾静静地在他的身后,看着大荧屏的光影落在他英俊的脸上;那些浮影和光,落在他英俊如雕塑的脸上,他却什么也看到。

那些恨不能替的日子里,放大了的爱恨纠缠,竟也想过,就此一生了;甚至,妄想时间在他赠与我的旧书卷里荒芜——没有了旧的人,没有了旧的事,没有了魏家坪,甚至没有了那个叫姜生的姑娘……然后,在这个崭新而又古老故事里,他是落难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而我,只是一个欲报他舍命之恩的叫“阿多”的小狐女……

……

可笑的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我却只能呆呆地站在远处,遥望着他的住处。

心有千千结。

109我怕的是凉生去找程天佑了!

安德鲁进来,问我,为什么一大早凉生的脸跟埋在雪山里一样冷?

我不知如何回答,老陈在一旁笑着解围,说,先生啊,他最近事务缠身。然后,他对安德鲁说,先生说,小姐感冒了,今天的课可以停了。

我轻咳,说,没关系,我可以。

整整一上午课,我都心不在焉。

只要一想起昨夜,我就心有不安。下课后,已近中午,我试探着,给凉生发了条短信,问他,干吗呢?

然后,惴惴不安地等他回复。

很快,他回了短信。

也是三个字:想我了?

我的心登时一乱,跟甩烫手山芋一样将手机扔到房间里离自己最远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我又按捺不住,悄悄伸着脖子,看那手机是否有动静,半晌,屏幕上莹白的光一亮,我就又不争气地跑过去瞄了一眼——

墨迹天气。

我居然会有些怅然。

当手机屏幕再次在我手里闪亮,我低头,是凉生。

他说:那就是想了。

我仿佛看得到,他眼眸如星,唇角含笑,一时间,心乱如麻,将手机直接捂在被子里面,然后又在上面压了两个枕头,方觉得心安。

那天,一直到很晚,凉生都没有回来。

小绵瓜跟安德鲁出门了,我独自吃过晚饭,准备上楼,老陈走了过来,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说,小姐。

我看着他,说,怎么?

他沉默着,为难至极的表情,犹豫再三,说,小姐,我就多嘴了。先生来巴黎就是为了陪小姐的,怎么今天偏偏却出门了呢?而且小姐还生病……

我以为他又犯了话里有话的毛病,面有不悦。

我说,陈叔,这是脑筋急转弯吗?你是想告诉我,先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又或者是去陪某个名媛?

老陈连忙解释说,小姐,您误会我了!我是担心先生他今天说是出门办事,其实是因为您去找大少爷了!

我心一惊,说,你说什么?!

老陈生怕我弱智,忙字正腔圆地帮我连名字都翻译出来,说,唉!我怕凉生是为昨天的事儿去找程天佑了!

然后,他一面摇头,一面着急地叹息着,打他电话一直关机!这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可怎么跟周总和程老爷子交代……哎……小姐,你别……别去啊……你去了不是给他们两个人火上浇油,更乱了吗……

110另外,姜小姐,我需要给您纠正一个字,不是“嫁”。

我心急如焚,既担心凉生出事,又担心天佑失明的秘密被他撞破。

当我搭车飞奔到程天佑巴黎郊外的别墅时,这里突来的冷寂让我有些不适应起来,居然没人护院——往日,这里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

不会是凉生来过……出什么事了吧?

我疾步走进门,不见任何人,只见钱伯端坐在茶室里,他的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

钱伯见到我,一副等了我许久的表情,说,姜小姐,你终于来了。

我口不择言,说,凉生呢?

钱伯微愕,很显然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眉毛轻轻地动了动,却极和蔼,说,这是大少爷的居所。

我略尴尬,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昨天夜里,我来这里,凉生知道了。我以为他来找天佑了,我害怕、害怕出事……

钱伯笑笑,说,害怕出事?害怕谁出事?天佑?还是凉生?

我哑然。

当发现凉生并没有来这里,也就松了口气。我问钱伯,天佑呢?然后,我瞟了瞟他脚边的行李箱,愣了一下,问,您……这是?

钱伯看着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说,姜小姐,这些时日,大少爷多亏您照顾,否则,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现在。

他叹了口气,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我听得心酸,低头,声音极小,这是我欠他的。

他看着我,缓缓地说,若他先百年,百年后,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百年后,我魂魄必来相守,姜小姐对大少爷用心至此,也就不欠了。

披麻葬他?魂魄相守?我苦笑。

这个与我有着赴死之举、救命之恩、甚至……床笫之欢的男子,在今天,小绵瓜让我陪她来找他,我都没勇气前来——曾在脑海里幻想过的无数次为他天崩地裂、地覆天翻,到最后,竟都抵不过凉生昨夜的一次容颜不展。

多情的人,却原来是最无情!想到这里,我难过极了,低声说,我还是欠了。

钱伯突然笑了,说,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欠人的人。问题是,你欠了他,想还吗?

我猛抬头,望着他。

这时,一位穿着工人装的女工端来一碗滋补品,这是我从未在此见过的面孔,许是新来的工人。

钱伯看了看她,说,许姐,你下去吧。

钱伯轻轻将碗推到我的眼前,用戏文念白般的腔调说道——阿胶一碗,芝麻一盏,白米红馅蜜饯。粉腮似羞,杏花春雨带笑看。润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钱。

我不解,看着他。

他自顾自地说,这啊,是白朴《秋夜梧桐雨之锦上花》里的。

他不提白朴还好,一提白朴,我不免又想起了他昔日在三亚,一句“女嫁三夫”对我的暗讽。

在巴黎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老顽童似的模样,让我几乎都忘记了,他是程宅里的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了。

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反应,仿佛是陷在某种旧年的回忆里一般,说,很久之前啊,我就是这样哄着老夫人吃东西。她总是会笑,说,咱程家的蜜都抹到你嘴巴上了。

他叹气,我陪着她从韶华走到红颜不再,一直到她五十九岁那年离世……这么好的家世,她该和老爷子一样,活个大寿数才对……

说到这里,他叹气,程家的男人啊,从老爷子那一代起,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不过,也是,天下男人哪有省心的呢。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他的这些回忆,这些感喟,都不过是陪衬,唯有最后这些,才是真真实实说给我听的。

他看着我,说,姜小姐总说自己对大少爷心有所欠,我老眼昏花也能看得出,姜小姐急于偿还之情。我说得对吧,姜小姐?

我看着他。有时候,明知是坑,这样的话扑了过来,你却又不能不点头。

而且,他说得对,如果我能弥补天佑,能让他重见光明,能让他此生平安快乐,即使是拿命来还他,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钱伯见我紧张,似有防备之意,很和蔼地笑笑,将一个文件袋递给我,说,其实,偿还他,很简单。

我狐疑地打开,里面是一沓简历——

姓名:文雅

英文名:Chris

性别:女

生日:1989年12月17日

简介:台湾人,出生于美国西雅图,2011年,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供职于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父亲文昆仑,曾是美林证券的股票经纪人;母亲关欣,家庭主妇。2002年5月25日,中华航空611号班机在澎湖外海空中解体,文昆仑、关欣夫妇罹难,文雅13岁起,随叔父文航移居法国生活,2012年1月,与时风星空集团执行董事程天佑邂逅于巴黎塞纳河上……

这洋洋洒洒的与我无关的简历上,却赫然贴着我的照片!甚至包括,护照,出生纸,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证书,无一不是我各个年龄段的照片!还有一张今天晚上回国的机票,赫然印着“文雅”两个字!

我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抬头,看着钱伯,问,这是什么?!

钱伯定定地看着我,似是主意早已打定,他缓缓地开口,说,大少爷已经在国内等着文小姐您了。

我苦笑了一下,说,所以,就是说,换个体面的名字和身份,去匹配、去嫁你们家大少爷是吗?

钱伯没说话。

我眼里的泪冲撞着眼角,脸别向一旁,忍了又忍,却还是抖着声音,问,他也是这样想吗?

钱伯很冷静地看着我,反问,您觉得他会这么想吗?

他说,一个像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子,若是大脑里还有点理智,还有“匹配”两个字,就根本不会去选择爱上你。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拿着文件袋的手却抖动得一塌糊涂,我望着钱伯,说,就因为我穷,我没身份,没地位,所以,你们就可以这样对我?篡改我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爱情,我的婚配,是吗?

钱伯看着我,依旧那么冷静,似乎我所有的激动和失控的情绪,在他那里,都不足以激起哪怕一丝的浪花。

他拿起行李,轻轻欠身,声音那么坦然,说,程家有人想要您的命,有人想要您的人,我不过是一个在这夹缝里想兼顾左右的下人而已。

他说,不管您怎样想我,我还是在三亚的那句话,这只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你可以存在于大少爷身边的办法;也算,对老爷子那边有个交代。更重要的是,将来,您在大少爷身边了,但凡有好事者——无论是有心的商业对手,还是无心的市井小民,八卦起您来,那些过去的……

他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饰他是在努力想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减轻我的不适感,他说,嗯……过去的陈年杂事……要是被连根挖出,曝光出来,程家脸上不好看,您脸上也不会好看。我这么做,是为了程家,也是为了您。

我看着他,手脚冰凉。

不知积蓄了多久的底气,我将那一摞纸狠狠地扔向他,说,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们大少爷的,更不会用这个破名字嫁给他的!

钱伯并不生气,他隔着漫天的白纸看着我,说,其实,姜小姐,我需要给您纠正一个字,不是“嫁”。

他说,是的,我有能力篡改您的身世,您的爱情,却真的没有能力篡改您的婚配!“文雅”这个身份,不过是个身世清白的女孩子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说,当然,即使我真有那通天能力,为您篡改成一个可以匹配程家的豪门千金、贵族小姐,明媒正娶嫁入了程家,也未必是您的福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阿胶膏,又看了看我,说,您不会希望此生之后的每个长长的他不回家的夜晚里,由一个下人去哄着您开心,去喝着一碗一碗挽留着青春却挽留不住男人的汤水吧?

最后,他叹气,语气如同和蔼的长辈一样,却更像是讽刺我的痴心妄想,说,何况,我没有那通天的能力。别说我,就是大少爷自己,也没这个能力!富家公子的婚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他的话兜头而来,丝毫不留情面。

我就傻站在那里,被“啪啪”打脸了,还是千手观音打的,一群千手观音组团打的——让你傲娇不嫁,人家直接告诉你,别做梦了,谁让你做妻来着,是让你做妾,不,是妾都不如!

他弯腰,从那堆乱纸里捡起那张机票,仔细端量,压在那碗阿胶膏下面,说,文小姐,这张机票的日期可以随时改签,大少爷在国内等您。

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回头,说,哦,当然,您也可以当我今天什么也没说,开开心心地留在巴黎。

我看着他,呵,这突来的善良。

他眼睛微微一眯,说,毕竟他这次手术如果失败了,将永远失明!谁愿意陪一个瞎子过一辈子呢?即使他富可敌国,即使他是因为您变成这样。

他说,愿您,在巴黎一生心安。

111谁没有个纠缠不清的前任,谁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不是吗?!

不知多久,我才在那些翻飞在地上的白纸间清醒过来;它们在风中,不断地翻飞着,毫无目的地,从这个角落到哪个角落。

清风真的是无情的东西,从来不问问那些翻飞在它怀里的东西,到底想去往哪里;清风也真的是最多情的东西,它用最温柔的手,拂过每一寸它经过的地方。

我在那个房子里待了很久,很久,蹲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试图让自己清醒,内心已经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有种透骨的悲凉,在这漫天玄色里,无边无际。

以至于当那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在这个院落里响起、渐行渐近时,我都不曾发觉;不曾发觉的,还有他凝望着我的那一寸寸的悲伤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可以听不出悲伤。

他说,老陈说你来这里了,我不信。

我的意识缓缓地回到身体里,猛抬头,才惊觉凉生站在我眼前。

我吃惊,喃喃,凉生?!

他身后,是漫天的星辰,璀璨得太过喧嚣,让伫立在这漫天繁华中的他显得格外清冷孤单。

他没回应,眉眼之间,似是已被这更深露重的暮春之夜凉透,他嘴角紧紧抿着,已不知如何宣泄。

他说,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

我心焦地解释,我说,我以为你在这里!老陈说……

他突然笑了,打断了我,说,我在这里?!

他就这么望着我,目光比夜凉,怀里抱着的居然是冬菇那只傲娇的猫。

我看着他,心有万语千言,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来解释,这理由虽真实,却真荒唐。

他俯下身,将冬菇放到地上。

他开口,语气很轻很淡,仿佛在说着与此刻心情无关的话语一样,他说,我怕你孤单,所以把它也带来了。

他说,它这些天一直在检疫那里隔离着,今天,去了那么久,就是为等隔离期满。

他说,我想给你惊喜。

他俯身,望着我,那么仔细地望着我,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地冰冷,如同碎银,语调也渐渐地高了起来,他说,我想让你在这里不孤单。他说,我想给你我所能给的一切!倾尽所能,倾尽所有!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有!可是……

他顿住,悲凉地看了看着四周,望着我,说,是不是只有他,只有他能让你不寂寞不孤单!哪怕你明明知道,他!来!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时贪欢!他!去!也是花花公子的游戏人间!

我看着他。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俊眉,秀眼,悲凉,冷冽,禁欲,却又充满了诱惑的脸。

这张脸啊,蛊惑了我整个懵懂青春,引诱了我少女时所有的爱情。我突然笑了,难过而倔强。

我说,是啊!只有他能让我不寂寞!

他双唇紧闭。

我笑,摊手,所以,他薄情负心,他弃我如敝屣,我都上杆子不撒手!怎样?他来了巴黎,我就忘记他三亚给我的伤害,我就不知廉耻跑来陪他!怎样?你不是也一样,将我抛在法国,自己在国内陪了未央半年?!

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我说,谁没有个纠缠不清的前任,谁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不是吗?!

这小半年时光里的等待,他在国内的迟迟不来,对他和未央纠缠的暗自猜忌,还有那些堆积了太久的悲伤、难过,顷刻间全爆发了。

嫉妒是一条毒蛇,不知不觉间吞噬了你的心——哪怕你明明自知没资格。

你!

凉生被呛住。

我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对啊,我!我自轻自贱,我不知廉耻!我寂寞难挨!我水性杨花!又怎样了?

凉生的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胸口,看着我。

我看着他,眼泪在心底哗哗地流,我说,我是一个孤女。从你在十九岁将我遗弃开始,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女!无父无母无兄长!那年,我十七岁,我什么都不会!你可以失忆!你有你的外公!我呢?我有什么?我只有你!你却将我抛弃了!从此,我的人生,就被你亲手和你口中的浪子绑在一起了!

凉生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很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提起这些尘封了多年的旧事。

一些旧事,翻起来谁都会痛,所以,谁都不去翻,不去碰,因为怕痛,因为想保全眼前的脆弱的幸福或者相安。

有人说,女人总会去埋怨我们第一个爱过的人;因为他们当时的放手或者离开,才让我们从此流离失所在此后各色爱情之中,遍体鳞伤,无枝可依。

虽然,这个逻辑很强盗,很可笑。

我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说,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我回来了,你又去了哪里?你在巴黎,在这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有你的富贵,你的新生!我有的,却是天天在找你!每天晚上,我都是哭着睡去,每天早晨,又哭着醒来!

我说,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

这么多年来压抑的情绪,一旦爆发,便如同出笼的猛虎,难于驾驭。

我迎着他的眸光,毫无退缩之意,我说,这十多年来,这种羞耻的爱慕逼得我窒息逼得我发疯!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女孩子,因为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可我却挡不住我的心我的爱情,它们在暗无天日里滋长,独自痛苦又独自幸福!

我看着他,说,可是,凉生,这么多年来,你除了逃避,你做了什么?!不!不!你不要说话,不要解释,不要说,你作为一个哥哥,不能去让这种耻辱的事情发生,不要用你的高大上那一套来为自己解释!我敬你!我怎能不敬你?!我敬你为人兄长的隐忍克制!才没让这有悖人伦的情感发生!所以,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不!不!不!我更恨你!恨你身为一个男人对感情的软弱辜负!

那一刻,我想起了程天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冷冷的眸子,冷冷的话——“若我是他,若是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你走!”

此后,那些疯狂不知数的暗夜,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的凉生,我的凉生,他敢这么不管不顾……

我的言语激烈如毒,凉生的眼眶渐渐变得通红,他抬头,想安抚我,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抚。

用哪一种语言,用哪一个肢体动作。

而那一刻,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我只是宣泄着这么多年被捆绑在暗无天日之中的痛苦。

我看着他好看的容颜,好看的眼,那种仿佛我连想都是罪的禁忌的美,在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伸手,轻轻地触碰到了他的脸。

他的皮肤,此刻,就在我早已冰冷的指尖下,那种温度,那种我以为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感知的温度。

我不肯让眼泪流出来,泪眼之中却又长出了花。我端望着他,像是端望着我曾经纯白而苍凉的青春。我喃喃着,我的第一个吻,我的第一个拥抱,我的第一个夜晚,我的第一个孩子……那些恶心透顶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之后,我的一辈子都被毁掉了!凉生你知道不知道!

隐忍的眼泪滴落唇角,我抚着他的脸,绝望地说,我宁肯毁掉这一切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别的男人!

我说,哪怕你是我亲哥哥!哪怕它是羞耻的违背伦理的!哪怕我此生背负着一生的骂名和罪恶感!但我的心却是幸福的是不后悔的!你知道不知道!可凉生,那些时候,你又都在哪里?

我终于泪如雨下。

凉生震惊地看着我,似乎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安静如我,也会说出这么逆天而荒唐的话。

他的喉咙抖动着,像是将我曾经历过的那些苦楚一一体味过似的,他伸手,试图将我拥入怀里。

我抵住了他,那么倔强地拒绝着。

不远处,院子里,早已落了一地的雪茄烟灰,在地上随风卷滚着,飘散着,有人在无声地嘲笑。

漆黑的夜里,冬菇冷静优雅地站在我们的身边许久,冷而黑的圆眼睛,用看一对傻瓜的眼神看着我们两个人。

那两个,人形物,抱还是不抱啊?!

最后,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了,唰唰——扬起爪子挠向凉生的脖子。

112我们重新开始吧,就当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

那个夜晚,我和凉生两个人回到家里,一个发丝凌乱,眸染血丝;一个疲惫不堪,脖子上还带着抓痕。

安德鲁请来的法国胖厨娘原本是迎出来想问问我们这么晚了需不需要吃点什么,结果一看我们俩这副样子,一脸“oh,myladygaga”的表情。

小绵瓜正在跟安德鲁学画画,一见我们进门,安德鲁直接张大嘴巴,刚冲凉生“哇喔”了一句,就被老陈给请出去了。

老陈去书房给凉生处理伤口,我在门外,不知去留。

凉生轻轻抽了抽鼻子,突然,问老陈,谁来过?

老陈一愣,随即笑,说,噢,是安德鲁今天下午没事,拿了您两根雪茄抽着玩。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儿,也就没跟您说。

说完,他跟着吸了吸鼻子,说,先生鼻子可真灵。

老陈用碘酒给凉生清理脖子上的伤口,似乎想起什么来,问,先生的肩……

凉生飞快打断了他的话,转头看着我,说,我送你回房间?

老陈被打断后,便不再说话。

我摇摇头,说,我自己回去。

我转身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身疲乏。

凉生到我房间里的时候,我装作睡着了,连呼吸也伪装得均匀起来,小绵瓜在门外悄悄地偷望着。

凉生就在床边,一直低着头一直看着我,他细长浓密的睫毛翘着,如同天鹅的翅膀,浓密得仿佛天生的心事,明明暗暗地投影在眼底,深不可测;而他的嘴唇却截然相反,嘴角永远是微翘的,宛如上弦月,即使流泪的时候,也是微笑的模样。

这两种矛盾的存在,让他拥有了谜一样的气质。

上一刻,我还在另一栋房子里决绝地发泄着这些年来爱而不能的绝望悲伤;而当真实回到这个世界的这一刻,我却知道自己是如此害怕面对同凉生这“崭新”的关系。

他给我盖好被子,便一直在床边。

他抬手,轻轻地,整理着我微微凌乱的发丝,眉宇微皱,却藏不住眉眼间微小的压抑着的生动情意,他说,今天,你说了很多疯话。一点儿都不像你。

他的唇角微微一勾,说,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就这么守在一旁,仔细端量着我,良久,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们重新开始吧,就当现在,你十七岁,我十九岁。好不好?

就当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好不好?

他将我的手轻轻握住,抵在颌下,下巴一寸一寸地蹭过我的指尖,一滴泪,隐忍着,滴落,吻过他仰月般的唇,落入我的指间。

恍惚间,就像是那个遥远了的夏天,真的不曾离去。

老陈在门外,声音很轻,先生。

凉生迅速收了情绪,起身,开门。

老陈探头,看了一眼,说,小姐睡下了?

凉生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身,冷静地点了点头。

老陈又看了一眼凉生脖子上的抓痕,不住地懊恼,说,唉,真是的,怎么出个门就受伤了呢。

凉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自言自语般,说,要不受伤,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他是真无奈,前一秒还对自己诀意满满的女子,下一秒看到他被抓伤后,竟又是惊声尖叫又是心疼地抱着他哭。

原来,一个女人的心,从决绝如铁,到柔软如泥,竟可以,只隔了一只猫爪子的距离?

她们到底来自什么星球!

我蜷缩在床上,阖着双眸,脸也不免微微一红。

所谓女子,心动因爱,心痛因爱,心恨也因爱;心硬因爱,心软因爱,心狠也因爱。贪嗔痴慢疑,无不因爱而起。

老陈还在一个劲儿地纠结,说,也不知道狂犬疫苗对被猫抓的伤口管不管用。安德鲁都说了,就是打了狂犬疫苗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没事。这……怎么是好啊!

凉生说,听天由命好了。

老陈却焦急无比,不住地叹气,说,唉,不怕一万,就怕……

凉生冷淡地看了老陈一眼,眼神里透露着“陈叔,你是我的管家,不是我的奶妈”的信号,嘴里只说,好了!

老陈似乎还是不满,说,还有,我实在想不通,先生你干吗把那个什么菇给弄法国来。费这些精力,还不如在这里直接买一只呢,好歹是你自己的猫,你好端端的去弄什么大少爷的猫……

凉生突然翻了个白眼,声音冷冷地,挤出一句话,说,我偷他的猫怎么了?他还飞巴黎偷我的女人!

他这逻辑一出,老陈直接反应不上来,嘴巴张得老大。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一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突然犯二。

老陈看了看凉生的脖子,又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个什么菇怎么处理啊?

凉生说,炖了吧。

老陈说,啊?

凉生说,啊什么啊,好好照顾。

他心底微微一声叹息,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从小到大,猫是她的命。小咪不在了,让冬菇陪她吧。

说完,他碰了碰脖子上被冬菇挠伤的地方,嘴巴一勾,像个自负的小孩,说,总有一天,它会乖乖地待在我的脚边的。

他说,总有那么一天。

老陈只是看着他,微惆怅,多大的人,跟只猫赌气。

凉生转头,看了看床上的我,见没惊扰到,也就放心了。他解了解衬衫的衣扣,低头,眼眸冲老陈微微一斜,有种别样幽暗的光,好了,下楼吧。

老陈一看他解衣扣,连忙会意表示“我懂了”,转头离开。

凉生也跟着走出门。

老陈一回头,嘴巴张得老大,您怎么也出来了?您不是、不是……

凉生冰着小脸,眉毛高高挑着,看着老陈,鼻孔里冒字,不是什么?不是宽衣解带了是不是?

老陈尴尬地笑。

凉生扯了扯领带,回了他一个“你!可!真!八!卦!”的表情,就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113如果有个人因为你而遭难,你是不是会肯拿一生去还?

他们走后,小绵瓜轻轻跑了过来;凑近看我睡着了,纠结得不得了的表情,但只能转身离开。

我起身,轻声喊她,小绵瓜,怎么了?

她听后连忙转身,惊喜地说,姜生姐姐,你没睡啊?

我说,我……睡不着。

小绵瓜就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说,哦。

她看着我的房间,小声说,今天凉生哥哥生了好大的气呢!

她说,还有,凉生哥哥走后,周老虎也来了,听陈伯伯说……你去了程叔叔那里,大发脾气,吓死我了……然后,她又一脸牙疼外加特小心翼翼的表情问,程叔叔……还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称呼周慕为周老虎,许是因为小孩子的眼睛最透彻,看得出谁是最凶的?

我先沉浸在周慕居然来过的思绪里,然后听到她一脸牙疼的表情问“程叔叔他……还好吗”,有些不解,我说,嗯?

小绵瓜觉得我要么智力低下,要么就是跟她装傻,于是,她有些焦急,很直接起来,说,姜生姐姐,他们两个是不是为你打架了?

我说,啊?

小绵瓜的小脸特别严肃,她说,你想瞒着我!他们俩肯定为你打架了!你看凉生哥哥被程叔叔抓伤了。程叔叔是不是也被凉生哥哥打伤了呀。很重吗?应该很重。

她这么一说,我立刻觉得哭笑不得起来,还“凉生哥哥被程叔叔抓伤了”,你程叔叔又不是个女人,抓个毛线啊。

小绵瓜看我在她程叔叔被打伤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笑,虽然是苦笑,苦笑也是笑,也不行,于是她有些生气了,她生气了,她板着小脸说,她居然说——

我就知道,程叔叔这么多年是痴心错付了!

我一听,更是哭笑不得了,这才刚过六岁的小丫头啊,真的是最近宫斗剧看多了吧。

小绵瓜一看我继续是这种“笑”的表情,真的生气了,她大声说,我就知道你是喜新厌旧的女人!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天佑叔叔!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对着你说“喜新厌旧”这个成语时,你肯定是惊奇好笑大于生气,甚至根本不会生气,因为你会觉得,天哪,天哪,她居然还会说“喜新厌旧”哎,她居然……

可我所有的表情,在这个一心捍卫自己心中偶像的小女孩心里,都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因为在她看来,我应该是懊悔不已,悔不当初,痛哭自责流涕才对。

于是,她就开始哭起来,沉浸在自己脑补的剧情里,很动情地哭,一面哭一面说,他本来能打赢凉生的!你不要看不起他!他看不见了你不知道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还不留下陪他!你就跟着能打赢的那个回家了!

他看不见了你不知道吗?

就在小绵瓜的这句话里,我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是啊,他看不见了。

是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不是自己都说,我可以拿命去抵的吗?

我不是还去女巫那里,用命中十年幸运,去换取他的复明吗?

是不是因为这些“付出”都根本不是真的会直接“被拿去”,所以,我才在这里信誓旦旦地为他悲苦不已?

而当钱伯要我真的去陪着他,我却又用“自尊”、“轻视女性”、“封建糟粕”去拒绝,而且是义正词严地拒绝。

事情的本质就是我欠了他的,我要还的。搁在古代,是做牛做马做奴婢都得还的呀;只是还不起了,所以,开始给自己找托词了,是不是?

那一刻,我开始严重地怀疑起自己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有的价值观、世界观来。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一个正确的答案,如果有个人因为你而遭难,你是不是会肯拿一生去还?哪怕这偿还就是一生陪在他身边,做一个永远见不得天日的“情人”?

你会吗?

你肯吗?

你愿意吗?

这时,一个女人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她说,你真是个贱人!他为你付出一切的时候,可没有想过“会”吗、“肯”吗、“愿意”吗、“应该”吗!他用一颗倾尽所有的心待你,你却回给他迟疑、忐忑和彷徨。你就是个贱人!

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的耳边响起,他说,她也不想这样啊,在这个人人视“小三”视“二奶”为毒瘤的社会里,你要她怎么推翻自己的三观去奉他一生?

女声冷笑,说,她要是有三观她会爱上自己的哥哥吗?!她所有的推托都是借口!你现在就是不让她做情人,让她明媒正娶地嫁给他,照顾他一辈子,她肯定也不肯的!肯定又是一堆新的借口!她根本就是一个对他无心的女人!

男声也冷笑,说,笑话!他为她跳海为她目盲,是他自己愿意!凭什么到了最后便要让她来还?!

女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如此!如果失明的是凉生,她肯定是奋不顾身去还了吧!

男声突然变得温柔,不再同她争执,而是很温柔地问向我,姜生,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你才这么迟疑吗?因为割舍不下我,对不对?姜生,对不对?

……

在他们的争执中,我痛苦地俯身在地上,抱着脑袋,突然,阳光洒满了我的全身,那熟悉的阳光啊,那熟悉的小鱼山。

恍惚的痛苦中,我看到了程天佑,他坐在院子里,脸上是微微清瘦与憔悴,那些藤花如丝雨,落满他的白衣衫。

小鱼山的阳光艳丽无双,镶满他的周身;他微长的头发,他寂寞的微笑,他修长的手指,还有他寂寞如枯井般的双眼。

他看到了我,眼眸之中,是那般的惊喜,突然上前,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里是一塌糊涂的激动,说,姜生,姜生,你回来了。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他眸光抖动着,既是喜,也是悲,他的手埋入我的发丝间,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突然,他看着我的身后,又惊又怒,他怎么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发现,凉生在我的身后,一身黑色西装,微笑着,站在院落里,温润如玉,眉眼含情,像一个等待自己新娘的新郎。

我大吃一惊,说,凉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凉生很温柔地看着我,埋怨着,说,小傻瓜,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呀。

我低头,只见自己真的穿着白色的婚纱,手里还握着一束捧花,香槟金色的玫瑰如同钻石一样闪着冰冷的光芒。

程天佑看着我,突然仰脸大笑,低头,满目是悲,他说,你真的嫁给他了!

我看着他,双眼含泪,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

凉生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唇角噙着笑,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在我耳边轻轻低语,说,他手术失败了,现在彻底瞎了,整个人已经变成疯子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废物!程家圈养着的废物而已!现在,我才是程家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好了,姜生,我们的亲戚朋友,还有程家人都在等着我们呢。

我看过去,那边觥筹交错,笑语欢声,衣香鬓影;所有人望到我们这里时,都冲我和凉生笑意盈盈地举杯。

我再回头,看着程天佑,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

突然间,他重重甩开了我的手,当着我的面,生生将眼珠子剜出来扔在地上!

他满手满脸是血;我惊骇着,已经不能出声,发疯一样为他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直到自己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还有那白色的婚纱。

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他苦笑着,生生地制止住了我,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说,姜生,没用的,没用的,我手术失败了,我一辈子就这样了。

他说这样的话时,还努力地对着我笑,他说,凉生说得对,我是个废物了。

他说,再见,姜生。

说完,他狠狠地将我推向凉生的怀里,转身,就消失在那片曾随我一同赴死的海,任凭我怎么哭,怎么用力地抓握,都握不住他留下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度。

那片蔚蓝的海,如情人抵死相爱过的泪。

我放声哭泣,如同挣扎在浩瀚命运之中的微渺蜉蝣——直到那一双带着温度的手贴上我的脸颊,它的主人声音焦灼而温柔——姜生,姜生,你怎么了?

114这个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最掩饰不住,咳嗽,贫穷,和有一个人他正爱着你。

我睁开双眸,凉生已经在我的床边。

夜,依旧那么深。

他俯下身,黝黑如暗夜的眼眸,千万分紧张,他看着我,手贴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摩挲,试图安抚我的情绪。

我才知道,那只是一场梦。

小绵瓜正斜在我的床边睡得那么香,小小的脑袋,头发被自己睡得乱七八糟,安然地靠在枕头上的小脸蛋,眼角还残留着被我哄睡时的泪光。

我突然坐起,一把抱住了凉生,紧紧地,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着。

我突来的拥抱,让凉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转瞬间,我听到了他胸膛之中,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擂鼓一般,无从遮掩,也不能阻止。

我们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最掩饰不住,咳嗽,贫穷,和有一个人他正爱着你。

这异国他乡的星空下,我横下心,不再负隅抵抗,不再去想该与不该,贪图了这片刻的温柔。

我的整张脸,深深地埋在他肩窝,那种从我儿时就熟悉的味道啊,梦中的故乡的风,旧了的岁月的香。

凉生的身体无声后退一下,仿佛是吃疼了一般,可沉湎之中,我却不知觉。我说,别走。

他身体微微一震,低头,看着我,说,我在。

我双手越抱越紧,多么想一个拥抱,抵得上一生那么长。可当我的眸子,望到自己环在他颈项上的双手,那双手如同白色的莲,就在刚刚,它还沾满了天佑的血!

还有,还有手腕上,曾经凉生送我的砗磲,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道的狰狞的红。那串砗磲,是那么美好,那么洁白,全然不像我!

那么糟糕的我!凉生啊,那么糟糕的我,你知道不知道?

我在心底暗自纵声哭泣。

可是,我的凉生,他听不到。

他的手轻轻拂过我被汗水黏湿的头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声音低沉清冽,如同开在月夜的水中花,他说,怎么了?

我平静了很久,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他的眼,昨日星辰般明亮,让人愿堕入深渊,他的唇,桃花酒酿般蛊惑,让人愿饮尽此生。

他,却已是我此生不配拥有的贪想。

我越看越伤心,哭了起来,却还要生硬遮掩,我说,我梦到自己欠了别人好多好多……钱,好多好多钱……

真的好多好多钱。我喃喃,望着自己的双手,沾满了程天佑鲜血的双手。

凉生却很明显松了口气,将我重新拥进怀里,用下颌轻轻触着我的头发,他说,那只是个梦。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的鬓发,他的眉眼,只剩下钱伯的话不断回响在我的耳边——毕竟他这次手术如果失败了,将永远失明!谁愿意陪一个瞎子过一辈子呢?

——将永远失明!

——永远失明!

我的眼泪落在他胸前,抽泣着说,凉生,如果我真的欠了别人东西,怎么办?

凉生只说了一个字,还。

还。

我喃喃着,眼泪蜿蜒而下。我将脸别向了一旁。

窗外,月亮爬上了天空。

月光冷如霜。

115困兽。

清冷的月光,宛如水银般华丽,倾泻而下,替代了原本的万千星辉。

白色的窗纱,在月光的流华中,色调显得格外的寂冷,就如她床边那个男子一样,明明温润流转的眉眼,却给人一片寂冷的禁欲感。

他终于再次安顿她睡下,又将小绵瓜抱回她自己的房间里。然后,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关掉灯,转身离开。

空留一室关不掉的白月光。

走到书房门前,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肩膀,皱皱眉头,似在缓解某种疼痛;刚刚她那骄傲的尖尖的小下巴,就这样毫无忌惮地搁在他的肩窝里,然后,纵声哭泣。

老陈候在门前,一抬眼见他,连忙问,先生,您肩上的伤是不是又……

他语气淡淡,没事。

然后,他低声问,查了吗?

老陈也跟着他压低声音说,查了。

然后,老陈瞥了一下书房内,说,这次大少爷来巴黎纯属度假,与公事无关。更不是为程家的海外股份来的,所以,先生你不必太担心。

他站直,转眼看看老陈,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老陈愣了愣,说,先生这次来欧洲,悄悄购买程家海外股份,不就是剑走偏锋,为了将来出其不意,掌握程家的控股权吗?

凉生斜着眸子,看着他。

老陈兴奋下,有些不加遮掩起来,说,先生果然心细如发,程家现在都盯着国内。外戚旁支的都盯着程老爷子的身体,而程家内部的焦点还落在您给他们制造的收购綦天动力的表象上,焦头烂额中,谁还会去想海外的这些散股一旦集中到一个人手里,如果国内再有内应股份,那势必……

凉生依然看着他,眸子里的冷静渐渐让人生了寒意。

老陈的声音便渐渐低下去,直到收声,他突然有些吃不准眼前这个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能试探着干笑,我又乱说话了。

凉生只是看着他。

半天,他才开口,说,我始终是程家一分子。这么做,也只是担心外公身体,若旁支外人有所异动对程家不利时,我们能有所助益。未雨绸缪罢了。

老陈虽心里不肯,但还是点头说,是。

凉生从老陈身边走过,紧紧抿着的唇角,是一丝决绝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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