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要喊她的名字,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凉生忙从回廊处冲出来,满面惊恐的表情,当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稳住了神,放下了心,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我对凉生说,小九,我、我看到了小九!
凉生愣了一下,看着我,走上来,很坚决地握住我的肩膀,说,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说,可……
凉生态度坚决极了,说,如果你真心为了北小武好!
我看着凉生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很久很久。
我挣脱凉生,冲下楼的时候,小九早已不见踪影;而围观群众也已经散去,打扫卫生的工人说,那个跳楼的人发疯了一样,不肯被收治,一瘸一拐地自己打车跑了。
我落寞地站在医院门外,这长长的街,这喧闹的城。
凉生走上来,突然间,我像是被秘密憋炸了的气球,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们有什么权力,以“为了某个人好”的名义,定夺一个人是否应该存在于他的身旁?!
我们有什么权力?!
我这突来的过激反应,将凉生吓了一跳。
老陈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心下明了,却没有说话。
回去后,我整整冷静了半个下午,花洒淋下的冷水都无法让我彻底平静。
傍晚,我们去医院里接八宝。凉生将我们送到病房门口,自己去一旁的停车场停车。金陵看着我和凉生彼此间诡异的沉默,便问我,你和……嗯……你哥没事儿吧?
我沉默了一下,告诉金陵,我可能看到小九了。
金陵无比警惕地看着我,说,不可能!
我说,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第二次看到她了,是真的。
金陵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医院里。她……她可能……吸毒。
金陵看了看我,说,这个可能。
我说,凉生说,我不该告诉北小武……
金陵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小九怎么样?
我说,她是我的朋友。
其实,这句话,是我略微犹豫后才说出口的。我曾经想过,是否要加一个“曾”字,例如:她曾是我的朋友。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多么希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场背叛和伤害。
金陵说,朋友?呵呵,“朋友”这个词可真是块上好的遮羞布!蜀锦的!这个世界上,顶着朋友的名义,背后捅你一刀的人真的不要太多了!
她再也不加掩饰,气愤难当。
我愣了一下,低头说,金陵……你知道的,小九……当时……是有苦衷,她没办法,她很可怜,她会那么做,也是被程天恩逼得……
金陵说,我不知道!她的苦衷,我为什么要知道?!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隐忍某种情绪,然后,她说,姜生你看着我!我爱程天恩!我当年都爱他爱得走火入魔、死去活来了!他就是说,你吞把剪刀下去我就爱你,我也就吞了!我吞十把!让他生生世世都爱我!!可他当时却跟我说,只要我把那包毒品放到你的口袋里,他就一辈子对我好,永远不离开我!姜生!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当年是多么软弱的一个女孩子啊!程天恩这简直是赤裸裸地诱惑我你知不知道?!这简直是给我灌春药啊!我就是没出卖你!朋友这事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这个世界上,是该善良,但是善良太过,就是蠢货、是懦弱!
我愣了很久,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说,金陵,你变了。
她变了,再也不是当时那个为了测试成绩不好而哭大半个夜晚的温婉的小姑娘,她身上曾有的柔柔怯怯的美,如今却变得那么直接,那么凛冽。我曾想过,是不是程天恩做了什么刺激到了她,亦或是变了,就是变了。
金陵抬头,望望天,眼睛里闪过一丝莹亮的光,她说,是的,我变了。
我张张嘴巴,我想问,你为什么变了?可又觉得这台词问起来像台湾言情剧里的白兔女主一样脑残,我不过是略脑残,不能再自黑了。
她说,不管你怎么看我,姜生,我不喜欢你和小九接触!我不喜欢背叛出卖朋友的人!That'sall!
我们到了病房的时候,八宝已经醒了,一个不知趣的摄影师来探望她,就是那个将八宝捧成网络小红人儿的那个。
然后,八宝那一刻苍白孱弱的美,黑发如瀑,肤白如雪,美得惊心动魄,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病房里好一顿“咔嚓”。
我和金陵默不作声。
柯小柔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那摄影师拍摄时扭动的屁股,略显挑剔的模样。
这一刻,我们无人知道,不久之后,这一组照片的横空出世,将改变我们很多人的命运。
又或许,命运本来就是既定的,它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含笑地等待着我们。
北小武抱着一堆药冲进来,那摄影师正在激情澎湃地“咔嚓”,他二话没说,一拳就将那摄影师送出门了。
八宝说,你怎么这么对小Q啊?我们这是工作!
北小武说,工作?医院里?还拍照?穿着病号服?你怎么不穿上护士装啊?你AV女优啊?!
八宝说,你这什么人啊,满脑子淫邪思想!不过……她抱着脸做花痴状,说,可我好喜欢。
金陵对我说,看到了没?这纯洁的男女关系要开始了啊。
她还用吸在嗓子眼儿里的声音提醒我,乖,别想小九了。她如果真的再回到北小武身边,会害惨他的。当然……她斜了八宝一眼,拍拍自己的脑袋,一脸略显绝望的小表情,叹道,这个八宝也不是个省油的……反正是重度残疾和轻度残疾的区别而已啦……哎,你说北小武这人就招这一类型的是吧?哎哎,你不会真的打算告诉北小武吧?
柯小柔说,你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地跟她说些什么?
金陵看了他一眼,说,说你这么帅,不爱女人已经是我们莫大的损失,你还伤口上撒盐,跟我们抢男人,我们这些庸脂俗粉的不是你的对手啊!
柯小柔站得更加挺拔笔直了。
要离开医院的时候,八宝对北小武说,我不管,你抱我下床嘛。
北小武说,抱你个大头鬼!
八宝说,我不管,我就是要你背我!我是你女朋友了!我都跳下去见你妈了,你妈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我跟你说!
北小武一脸不屑,说,玩蛋去!我妈要喜欢你,早把你留水底下了!
八宝就开始发癫,直挠北小武,说,我不管不管!你这个骗子!你说我跳下去你就让我做你女朋友!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老子这就跳回湖里去见你妈!
北小武被她缠得头都快爆炸了,终于,他使出了撒手锏,说,好!不就做我女朋友吗?可你现在太小了,我有犯罪感啊。等你满十八岁了,不,二十岁!我就让你做我女朋友!
八宝愣了一下,突然涎笑起来,如一只盯着鸡仔的小狐狸,说,真的?
北小武拍拍胸脯,说,这次是真的!
八宝说,你骗人!
北小武说,这一次,我再骗你我就是王八蛋!
八宝说,你是蛋啊,那你妈就是王八喽?
北小武心一横,说,对!
我和金陵相视了一眼。北小武的如意算盘无非就是吃准了八宝未成年,反正是以后的事儿,大不了八宝二十岁的时候,北小武要是不想认账的话,再去云游四海就好了。
八宝说,好吧。
北小武见自己搞定了,刚要起身跳舞。
八宝却缓缓地从枕头下面掏出那只湿嗒嗒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身份证,大笑着冲北小武晃起来,身份证上的出生时间赫然写着1988年!
我们全都傻眼了,包括柯小柔!
这张身份证在我们之间不停地传阅着。北小武抓狂了,说,不可能!你不是才十六七吗?怎么能二十三?!不可能!
八宝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的年龄,你们非要说我是小孩子我也没办法。
北小武说,这身份证是假的!
八宝说,随便你咯!
然后,她又掏出了两张身份证,一张显示1995年,她十六岁!一张显示1998年,只有十三岁!
北小武一看,彻底呆了,说,十……十三岁?!
八宝说,怎么样,童颜巨乳吧?噗哈哈哈!
北小武说,你、你别吓我!
八宝撇撇嘴,说,噗!都是以前用的假证咯,架不住客人喜欢呗。他们要是想我九岁,我……我确实也不好意思冒充九岁……
我们面面相觑。
八宝就笑道,当真了?我逗你们玩呢!我是良家女好不好,小清新有没有!要混娱乐圈嘛,总得把年龄搞得小一些,否则白白浪费了我这张萝莉脸。这两张,还是小Q帮我搞的呢。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两张年纪小的身份证上,八宝的名字叫“安笙”,也就是她悄然走红于网络的名字——安笙姑娘。
而那张显示1988年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钱常来”。
后来,八宝跟我说,这名字是她妈取的,大概是想钱想疯了,而这名字,却成了她成长的阴影。
有时候,你很难搞懂为什么有些父母给孩子取名字那么随心所欲。
孩子的名字不只是给自己乐的,他们还有一些欣赏不了这种“高深美”的小伙伴——被取笑、被捉弄、被取外号会阴影他们整个童年的。
八宝将那些身份证都收了起来,说,好啦好啦,年龄什么的,在真爱面前都是浮云,你们爱以为我多少岁就多少岁,随便你们好了。
金陵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娘要是长这么一张萝莉脸,老娘天天十三岁!
八宝冲北小武张张胳膊,狡黠一笑,又那般甜蜜,像一个小孩子得逞了某事一样,对着北小武撒娇,说,男朋友!背我!
我看着他们两个,那句翻腾在我喉咙间的话——嗨,我看到小九了,就这样生生地被憋回了我的肚子里。
北小武看了看我,看了看金陵,仿佛是在回首并告别曾经的一段时光,那段有小九的时光。
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蹲了下来。
八宝跳上他结实的背,细长的手腕揽住他的颈项,微笑着,将脑袋靠在他的身上。她说,你肯定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只有在梦里才能捞到。
北小武不说话。
八宝安静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我和金陵都没说话,这种感觉,就仿佛一个时代被终结了一样,我们曾经纯白的少年时光,放肆的、无虑的少年的时光。
我们都曾经历过,那个叫作北小武的少年爱一个叫小九的姑娘如火入魔的时光。
这时光,就仿佛是融入了我们的皮肤,如今,被生生剥离,落得血肉模糊。
我们无数次开着他和八宝的玩笑,但现在看来,那也只是玩笑,谁也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北小武真的决定放下小九了,我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北小武背着八宝走到电梯口,八宝说,小武哥,我们走楼梯好吗?
柯小柔在一旁冷哼,说,矫情。
然而,北小武居然听从了八宝的话,转向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背着她走了下去。
八宝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微微安静的表情,轻声说,你慢些走。
北小武的步子就放缓了。
八宝突然轻轻一笑,说,原来,做你的女朋友这么幸福。她将脑袋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仿佛能听到他血管里血液有力的流动声。
走出住院中心门口的时候,八宝说,北小武,你把我放下来吧。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八宝下一步会怎么做。按照这个矫情劲儿,她一会儿应该会要求北小武背着她飞天,摘星星,摘月亮。
结果,她说,北小武,你把我放下来吧。
她的声音那么冷静,不像以往的咋咋呼呼,也不像刚才的甜蜜腻人;她就是冷冷静静、简简单单地说一件事。
北小武也愣了一下,将八宝放下了。
八宝看着他,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对不对?
北小武看着她。
八宝说,无论我怎么喜欢你,怎么追逐你,你都不会喜欢我对不对?哪怕只因为你一句话,我眼也不眨地去跳湖,你都不会喜欢我对不对?
北小武依旧沉默着。这沉默,仿佛是一种默认。
八宝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从她无比美丽、迷蒙的眼睛里。
她看着北小武,说,你说话啊。
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爱你,也是需要勇气的?我跳下湖,我也是害怕的?我不会游泳啊!我不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八宝!我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等男孩子的爱却总也等不到的女孩子啊!
她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说,当你安安静静地背着我走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现在不是我在跟你说这些话,就一定是你将我放下,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些话——八宝,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爱你!
她说,你之所以肯背着我走完这段路,是不是就是因为你想给我一点点儿你觉得能温暖我的回忆?可北小武,我跟你说,我不稀罕!我真的不稀罕!
她说,北小武,你记住了!咱们俩,是我追的你,但是,也是我跟你提的分手!是我先不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