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中午要飞广州,所以就没同我们吃午饭。
他说,他尽量晚上就赶回来,如果实在来不及就第二天。北小武说,没事,咱兄弟来日方长的,不必那么急。
我看着凉生,微笑着,道了声“再见”。
北小武说,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吃过午饭,北小武突然宣布,各位亲AND亲们,请允许我隆重地邀请你们去月湖公园划船!
柯小柔挑剔地看着北小武,说,这么“乡非”的事情,我才不去呢!
北小武怎么会突然臆想去划船?去了我们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而月湖,他曾将母亲的一部分骨灰洒落于此,为了长陪伴,这是他母亲的遗愿——有生之年,她没能离开魏家坪;死后,她很想去看看大城市,那带走了她儿子、丈夫的城池。
八宝白了柯小柔一眼,说,土鳖!你才“乡非”呢!然后,她撅着嘴对北小武扮可爱状,说,小武哥哥,我去!我去!
柯小柔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说,真装!
北小武看看我和金陵,说,你们俩呢?
金陵说,既然这样,我舍命陪君子了。
然后她戳戳在一旁走神的我,说,你呢?你呢?怎么又发呆?今天你是怎么了,老走神啊?
我回过神来,看着北小武,说,哦!你能回来,别说划船,你就是让我变成艘船,我都同意!
去的路上,金陵问我,咱们是不是电灯泡啊?是不是人家北小武单独约八宝不好意思,硬拉着我们来凑数啊?
她说,喂!姜生!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回过神来,看着金陵,为了表示自己其实在听她说话,没那么不专心,就接着她刚刚的话题,问,你觉得他们俩……有戏?
金陵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她又说,对了,那九千万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不知道啊,柯小柔不招啊。
金陵挑挑眉毛,说,看样子,找个机会,我们得对咱们的柔柔来点儿硬的,要不然总觉得不踏实啊。
北小武在船上开始念叨,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带儿媳妇们来了,男款、女款都有,你喜欢哪一款的就多找TA聊聊。
柯小柔“啊”地尖叫起来,我才不是你儿媳妇呢!
八宝特虔诚,也不问缘由,对着水就一拜,说,妈,我来看你了!然后,她白了柯小柔一眼,说,你倒是想!
我和金陵对视了一眼,金陵说,我永远都追不上北小武的步伐。
北小武对我和金陵笑笑,说,不好意思啊,这糊弄糊弄老太太,让她在底下好高兴高兴。
柯小柔冷笑道,小心老太太高兴大发了,上来找你。
北小武说,那是我妈,我怕个啥?!
他静静地看着湖面,眸子映着微微抖动的波光,他说,如果现在她能活过来,我倒愿拿我的命来换她。
金陵拍拍他的肩膀,不让他太过悲伤。
八宝也看着他,说,北小武,让我做你女朋友吧!让你妈,不,让咱妈真的有个儿媳妇好不好?
北小武特深情地看看她,斩钉截铁就俩字儿,不好!
八宝并不气馁,说,好啦好啦,既然你现在还不想我做你女朋友,那么我们俩先做炮友吧。
北小武似乎并不觉得好笑,没说话。
八宝看着他,很久,说,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啊?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就喜欢喜欢我吧,一点点儿就好!
然后她就跟一蜜蜂似的对着北小武“嗡嗡”个不停: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女朋友吧、女朋友吧……
燥热的天气下,让湖面皱起的微风,不减丝毫热度,北小武终于晕了脑袋,他说,好!
我和金陵、柯小柔都睁大了眼睛——这是多么神圣而又庄严的、不可思议也不能预料的一刻啊。
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微弱的遗憾的念头,我想起了那个叫小九的女子。
这世界上,或许注定,我们最初的追逐,不能陪伴我们终老。
或许这世间的爱情,注定是一场又一场心酸又欢喜的替代?
八宝欣喜若狂,不敢相信地看着北小武,说,你答应了?!
北小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好”的意思呢,其实是有条件的,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同意你做我女朋友……
他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到“咕咚”一声,八宝不见了!
北小武之所以敢说上面那句话,是因为他知道八宝不会水,所以笃定她不敢跳。
可是,刚才怎么着了?
那“咕咚”的一声,是八宝!
急诊室里,医生不住地给昏迷的八宝按压心脏。
她浑身已近苍白,略微有些僵硬。
北小武在一旁不住地抓头发,金陵不住地安慰他,说,八宝这姑娘命大,不会有事儿的。
北小武说,我就是一傻子!我的嘴怎么就这么欠!
他脸色苍白,脸上已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浑身湿透。柯小柔给我拿来毛巾,披在我身上,小眉毛一皱,说,小心点儿,别着凉。
我点点头,突觉得小小温暖,便又转头焦急地看向八宝那里。
凉生接到金陵的电话时已经在机场了,他放弃了登机,匆匆驱车赶了过来,见我一身湿透,说,你没事吧?
我看了金陵一眼,埋怨她不该给凉生打电话。
然后,我看着凉生,点点头,垂下眼帘,瞥见他纱布缠绕的手。有些伤,在身体上,而有些伤,在心上,你看不到的地方。
凉生对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便会意离开了。
凉生见我无事,便走过去拍了拍北小武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天之间,大喜与大悲,他都遭逢了。
突然,听到有医生说,心跳已经出现,赶紧推进去!上呼吸机!吸氧!快!
北小武冲上前,说,她醒了?
医生一把将他推开,我们还没来得及围上去,两三个护士已经跑上前,推着安置着八宝的担架床向急救室狂奔而去。
北小武开始抓狂,不是恢复心跳了吗?这是?这是?
另一个在旁边的医生检查完自己的病号,走过来,像是在替上一个医生解释,说,不是不让你们看。溺水的病人心脏复苏不一定就能活过来,且不说长时间缺氧会导致的脑细胞凋亡,很多人苏醒两小时后都能死亡,就是因为肺内栓塞,导致呼吸衰竭。作为家属,在这个时候多相信一下我们医生吧。我们不是不近人情,是你们的关心反而会干扰我们的正常治疗。
北小武一听,又吓得不轻,追上前去也不敢靠近,只是跟在担架床后面,哭着强调,说,你们一定要救活她啊!求求你们了!
那一刻,我看着北小武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突然看到了不久之前在三亚的自己。
虽然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可是,我多么想问问北小武,如果上天给你一次机会,让八宝醒来,但交换条件是,让她做你的女朋友,而你,永远地忘记你的小九……你肯不肯?愿不愿意?
那么,那样的在一起,你对八宝是爱吗?
这世界上的爱情,到底是纯粹的,还是复杂的?
这世界上的爱,真的能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吗?比如负疚?比如怜悯?比如感激?比如报答?
凉生看着我发呆的表情,仔细地用毛巾擦拭我的头发,他说,你有肺炎的,不能再发烧了。
我回过神来,仰起脸,看着他。
突然间,人有些恍惚。
我仿佛看到了三亚的那片海,那个曾奉我以无限深情的男子,他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沉默如同暗夜。于是,整个世界从此暗黑。
时光呼啸而去,又仿佛回到了魏家坪某年的夏季,未央在清水河里溺水,我纵身跳下,将她救起——
我仿佛看到了那场大雨里,十六七岁的我从河里钻出来,而少年凉生正在河边一脸焦灼地给未央做按压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发,他们的唇,也打湿了我的脸,我的发,我的唇。
我就那样傻傻地在河里静静地看着,那一刻的我,想起的是人鱼公主的故事。那尾小小的人鱼,也在漫过胸膛的海水里漂荡着,看着公主将自己喜欢的王子带走。
然后,我看到清水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她的眼泪是那样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那一天,未央得救了,凉生对我说了我最不想听的话,他说,姜生,谢谢你。
那一天,我执拗地问凉生,故作生气的小模样,我说,刚才我沉下河底,你不怕我出事吗?
凉生当时怎么说的呢?
哦,他说,不怕,因为你这个坏习惯从小就有,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沉在水底憋气。
可我却是那么不甘心,继续追问,可是我真的淹死了怎么办?
我从那遥远的时光里回过神来,看着凉生,仿佛想为那一年的夏天问一个结果,又仿佛想为自己的一生问个结果,我脱口而出,说,我要是淹死了怎么办?
问出口后,我却为这份冲动后悔到死,特想扯掉自己的舌头。
凉生愣愣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夏季,清水河边,同样的我,同样地问。
记忆如同一条河。
凉生伸开双臂,想将我拥入怀里,这是他给我的无声的回答;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笑了,感慨道,突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那时,爸爸妈妈都还在,你还不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说,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啊。
医生出来说,八宝暂时脱离危险了,不过人正在休息。等她醒后,你们再进去。如果没有大事,傍晚就能出院了。
我们终于松了口气。
北小武说,你们都回去吧,这里有我。
金陵在一旁拉了拉我,说,走吧,没看出这节凑吗?完全是“我的女人”的模式开启了啊。
然后,她看了看我微红的脸颊,说,哎,姜生,你不是发烧了吧?
我看了凉生一眼。刚才凉生怕我这次落水再次引发肺炎,一直劝我回去,我没同意,这正让他有些不悦。于是,我对金陵笑笑,说,没事。
这时,北小武才想起了我,他走了过来,看着落汤鸡一般的我,说,姜生,你没事吧?
我笑笑,拍拍脸,说,真没事!
然后,我看看自己湿嗒嗒的周身,补充了一句,就是全身都是你妈……感觉很怪。
北小武说,从今儿起,我妈罩着你了!有谁惹你,我妈铁定带他走!
他说完“带他走”,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程天佑。
那一刻,我是多么恨自己。他早已不知到哪里逍遥去了吧,我却还被他的伤害困于原地。
老陈给我买来衣服的时候,我们正准备离开。
凉生说,你先去换衣服吧,免得感冒。我们等你。
我点点头。
我走到洗手间,却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住了,我推不开,便也没在意,只好去往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准备让值班的护士帮我找个地方换衣服。
这时,在与护士站几米之隔的医生值班室,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好奇心让我抬眼一望,这一望,却让我失了神。
那是一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女子啊,她尖尖的下巴,美得凛冽而张狂。她总在我午夜的梦里低低地哭,她说,姜生,对不起!她说,我也不想这样。
无数次,我在梦境里都原谅了她,原谅她将那包毒品放入了我的口袋,原谅了她以朋友之名对我的伤害。
护士站的护士抬头看着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已顾不得同她说话,快步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啊,让北小武魂牵梦绕了那么多年的小九姑娘,曾让我寻了那么久的小九姑娘,是你吗?
她几乎是癫狂的,正跪求着值班医生给她开杜冷丁——我听说过,很多吸毒者,买不起毒品的时候,都会跑到医院里发疯一样求医生,甚至会用恐吓、威胁、自残的手段;有的医生迫于无奈会就范。
我不禁骇然,小九她……
我一把推开值班室的门,小九猛然转过脸,很显然,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们的警惕性都非常高。
而当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呆住了。瞬间,她猛然抹了抹自己的脸,生怕自己此刻的落魄和狼狈会如此不加遮掩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我说,小九?真的……是你!
她没说话,像一道突起的闪电一样,抛开她跪求的医生,推开我,冲出了医生的值班室。凌乱的发,血红的眼眸,还有身上混杂着烟味的廉价的香水气息,一晃而过。
我一愣,追上去的时候,她一把推开我,尖叫着,我不是小九!
然后,她冲出好远,谁都拦不住,到了那个紧闭的厕所门前,狠命地拍,大叫,走啊!走啊!
没等我追上去,她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