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离开延福宫,把陵王郓王及程昶几人散了,独留琮亲王陪着,慢悠悠往宫禁里走。
月朗星稀,重重宫楼在这静夜里只余了个浅淡的轮廓,昭元帝遥遥望了眼,道:“太晚了,今日就在宫里歇吧。”
琮亲王称是。
今上与亲兄弟有话要说,一列宫人不敢靠近,都在八丈外的地方缀着,近前只有个提灯引路的内侍官,低眉顺眼的,连迈出去的脚步都无声息。
“下午那会儿,昶儿去御史台了,这事你知道么?”昭元帝似想起什么,问道。
琮亲王点头,说知道。
“他如今是越来越有样子了,早上才回京,下午就去了衙门。听说还着人去刑部打了招呼,明日一早要亲自提审罗复尤家的那个四姑娘,罗,罗,罗什么来着?”
“罗姝。”琮亲王道。
“对,提审罗姝。”
昭元帝笑着道,“他还问云舒广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说是想要看卷宗,吓得吴歧、石逸春几个老不休都来请示朕。”
吴歧与石逸春分别是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
程昶失踪后,大理寺当即就查到了白云寺清风院,从里头揪出了当年云舒广的两个部下,得知三公子是为了追查忠勇侯的冤情才不见的,便把三公子的失踪与忠勇侯府的案子并在一块儿追查,眼下程昶找着了,失踪案销了,可忠勇侯府的“冤情”还尚未有定论呢。
“朕能说什么?朕自然是准了。从前昶儿胡闹惯了,成日里不务正业,如今他好歹求上进了,知道为朝廷分忧,为朕分忧,他要问案,朕这个做叔父的,哪有不鼓励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当年塔格草原一役惨败,累及太子身死,一直是昭元帝心头的一根刺,而今昭元帝对此事的态度虽有所松动,愿意为云洛平反,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想直面这桩案子。
那根刺在心里扎得太久了,早已与血肉长在了一起,倘若要一下拔|出来,必然要伤筋动骨。
昭元帝这一番话里掖着话,琮亲王不是没听出来。
琮亲王道:“皇兄说明婴长大了,依臣弟看,他其实还是小儿心性。想来是被连着折腾了一番,心里憋着一股气,因此打算要彻查到底。皇兄暂且由着他去,等这股气过去,他也就罢手了,回头臣再开解开解他。”
“他要查,就查吧。”过了一会儿,昭元帝却道,“你也不必多说他,朕瞧着,昶儿如今不像是个糊涂的,白云寺这事,他受了大委屈,该他弄明白。”
“圣上,王爷殿下,仔细着槛儿。”
一时走到夹道尽头,引路的内侍官出声提醒。
迈过门槛儿打个弯儿,御花园就到了,亭台楼阁玉树琼花渐次入眼。
昭元帝漫不经心地瞧了一阵,忽然长长一叹,说:“平修,我身子大不好了。”
平修是琮亲王的小字。
琮亲王听得这一声喟叹,脚步蓦地顿住。
九五之尊的身子状况是天家头一等的秘辛,太医院请脉过后的诊册都是要搁在金阁里拿九龙锁锁起来的。更不敢在私下议,议多了,被有心人听了去,就是意图谋反。
昭元帝回头看琮亲王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苦笑着道:“今早上太医院来诊脉,朕逼着他们说实话,结果呢,一个一个吓得趴在地上,跟没脊梁骨似的,说若仔细将养,不劳心,不费神,兴许还有个五载七载,若不这样,大约就只剩一两年光景了。可朕是皇帝,怎么能不劳心费神?朕想着,一两年,想必是快得很了。”
琮亲王拱手,温声道:“皇兄是真龙天子,眼下的不好,想必只是一时不好,等来年开春,气候回暖了,必定会身康体健的。”
昭元帝晒笑一声:“你我是一路走过来的,到如今,你也开始拿这些没筋骨的话来打发朕了?”
他将笑容收了,望着不远处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说道:“所以今日下午,朕传了卫玠,让他带着皇城司(注)的人,仔细去查云舒广的案子,查宣威的冤情、招远的叛变,去查……太子的死因。”
琮亲王听了这话,面上虽无动于衷,心中却不由一震。
昔日太子身死的大悲大恸化为深宫殿宇上经年不散的一道霾,而今,他的皇兄,终于要从这道霾里走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