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怀疑赵高么?”嬴政皇帝的目光骤然一个闪烁。
“老臣不讳言:赵高领印玺不宜。”
“丞相,可否说说依据?”
“老臣无凭据,只是心感不宁。”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赵高追随朕三十余年,不知几多次换回朕的性命。不说功劳才具了,仅这三十余年未尝一事负朕,赵高何罪之有也?疑虑赵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尝对蒙毅言,若以隐宫出身而长疑赵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内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群臣,所愧者,唯两事耳:其一,愧对嬴秦族人。奋争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余年来,哪里最险,哪里最苦,哪里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华之地还则罢了,最后,竟使他们离开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关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于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头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啊……”
“陛下,此,老臣之过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张回迁老秦人,朕赞同。”
“陛下,还要过大河?”李斯惊讶了。
“丞相,我自觉还能撑持,做完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觉得不须再问了。
“若赵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复何言哉!”
李斯踽踽离开了行营大帐,一种难言的滋味弥漫在心头。
隐隐约约地,李斯有了一种感觉,他失去了最后一次与皇帝两心交融的机会。他提出了三则对策,那是他多日反复锤炼的结果,等得便是今日这般氛围这般机会。可是,皇帝只赞同了其中一个分支。是的,对国家大政而言,这个分支是一个根基点,不能说皇帝有错。然则,对李斯而言,则意味着皇帝基本上没有采纳他今日最为重要的筹划。皇帝坚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说,皇帝仍然觉得扶苏蒙恬回咸阳或来行营,都有某种不便;这种不便,岂不还是李斯?更令李斯心头发凉的是,皇帝对赵高的信任无以复加,竟然还有着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使李斯大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骤然看准了皇帝的弱点——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后隐藏着一颗太过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终以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赋的一个君主。所谓帝王天赋,根基所在便是有别于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说这种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权欲,是视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须承认,领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说,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现出来。毕竟,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确定无疑的是,他连一个将军都不能做好,遑论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来,赵高在皇帝心目里便该是一只猎犬而已,便该是一只效力于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猎犬牲畜之劳苦,然如何能以猎犬牲畜与闻主人之决策意志?于今皇帝,竟对一个老奴仆有如此抱愧之心,岂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对这个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丝不那么敬佩的失望。“上天瞎眼,嬴政夫复何言哉!”,这,这像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皇帝说的话么?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树林中转悠了整整一个晚上。
三日之后,大巡狩行营渡过了济水,抵达平原津。
这平原津,是旧赵国平原县的一处古老渡口。平原县者,于赵国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县濒临大河,与齐国相邻,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临水要塞。战国末世秦赵相争最烈,帝国君臣将士对赵国最是熟悉,对这处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临大河,秦军将士们便纷纷指点着河东河西说将起来,惊叹夹杂着笑语,人人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正在杨端和率领将士们忙碌预备渡河诸事时,李斯却传下了丞相令——扎营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夺!时当午后,热气渐渐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时机。突然中止,杨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飞步赶到丞相大营询问。
“此乃赵高所传诏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皱着眉头。
“皇帝发病了?”“赵高没说。”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赵高赵高?得面见皇帝说话!”
见素来沉稳的杨端和责难自己,李斯非但没有不悦,反倒亲切笑道:“卫尉说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诏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随老夫一起面见陛下定夺。陛下若是发病,自然是直返咸阳最好。”李斯将每一个关节都不经意地说到了。李斯希望杨端和据理力争,改变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两人匆匆来到一片最阴凉的树林下。行辕大帐还正在搭建,一辆辒凉车停在大树下垂着车帘,两百余名带剑武士在车后远远站成了一个扇形,只有赵高与两名侍女站在车前。虽有树荫,林中也是热烘烘一片,无休止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发麻,谁都是一身大汗,谁都是眉头深锁,整个树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静麻木烦躁的氛围之中。
“陛下消乏么?”李斯低声问赵高。
赵高急促地一个眼神,手势不大但却很是明确地向返回咸阳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势最明显不过地说:必须马上回咸阳!突然之间,李斯心头一热,正要大步趋前说话,赵高已经对着辒凉车长呼了一声:“禀报陛下,丞相与卫尉到——”一时间,李斯杨端和一齐止步,在辒凉车前几步处站住了。
“丞相,行营立即渡河。朕没事,小睡片刻而已。”
阵阵蝉鸣滚滚热风中,辒凉车中传来夹杂着咳嗽的皇帝声音。赵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哭丧着脸对李斯连连摇头,背过身去不说话了。杨端和却浑然不觉,一闻皇帝话语奋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经决断渡河,我去了。”转身出林间,杨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营立即预备渡河——”
李斯木然一阵,终于转身走出了树林。赵高的暗示与皇帝从辒凉车中发出的渡河决断,已经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发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否则,赵高不可能那么强烈地暗示他必须回咸阳。皇帝派赵高传令歇息扎营,是皇帝一时忘记了对他的许诺。他与杨端和一起前来,使皇帝想起了对他曾经的许诺:过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阳。皇帝又必然料到,杨端和若知皇帝发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阳。无奈之下,皇帝一个简短的诏令出来了,否则,又会是一场君臣争执。可见,皇帝心意没有改变,依然坚执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着病中渡河的危险。如此情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坚持么?若坚持返回咸阳,安知皇帝不会怀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疑敏感倍于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险么?
“卫尉,不能教陛下颠簸,风浪最小时陛下渡河!”
“丞相,杨端和明白!”
李斯对杨端和下了最后一道明确的命令,便回到了自家队前等待渡河了。他知道,已经没有大事需要他亲自奔波了。夕阳暮色,大河滔滔金红,李斯凝望着连天而去的大河,心头一阵酸热,老泪泉涌而出……他终身期许的一代雄君,如何在最后几步硬是与自己走开了岔路?李斯啊李斯,究竟是你错了,还是皇帝错了?抑或谁都没有错,只是冥冥天意?抑或谁都有错,而又谁都必须坚持自己?李斯想不明白了。第一次,李斯的双手揪光了面前的绿草,手指抠进了泥土,放任着自己的饮泣,将无尽的泪水洒进了谁也不会看见的泥坑……若是皇帝与自己同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撑起皇帝身后的任何危局,纵然没有扶苏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会听任自己一手谋划实施的帝国新政走向毁灭!皇帝陛下啊,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性,从一个大气磅礴的帝王变得如此的褊狭固执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么?果真如此,何须天降英才济济一堂创出了煌煌伟业,却又要教它突然熄灭?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么……
从平原津渡过大河,皇帝行营缓慢地推进着。
那时候,水势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长度的大桥,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体魄健旺,渡河之劳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势发作之期,又正逢夏日洪峰之时,渡河的诸般艰难可想而知。一过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势便无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这一日,原本预定要渡过洹水。可是,赵高对李斯传下了皇帝的诏令:歇息旬日,相机北上。从赵高愁苦的脸色中,李斯觉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松动。陡然振作之下,李斯与杨端和亲自带着一支马队,越过洹水漳水,踏勘了周遭百里地面,最后选定在漳水东岸的沙丘宫扎营驻屯,以使皇帝养息治病。李斯的同时部署是:立即飞马咸阳,接太医令带所有名医赶赴沙丘;并同时派出百名精干吏员,分赴各郡县秘密搜求隐居高人名医,接来救治皇帝。李斯还有一个谋划,只要皇帝稍见好转,他便自请回咸阳处置积压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苏南来奉诏。
然则,李斯没有料到,情形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当李斯与杨端和飞马回到行营时,赵高正在丞相大帐前焦急地转悠着。一见李斯下马,赵高过来一拱手,拉着李斯便走。李斯惊问皇帝如何了?赵高哭兮兮急迫道:“说不清说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大步匆匆地赶到了皇帝辒凉车前。一片大树下,辒凉车的车帘打开着,皇帝躺在车中榻上,一片蝉鸣将闷热寂静的树林衬托得有几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参见!”
“丞相,”皇帝在两层丝绵大被下艰难地喘息着,“立即,回咸阳……”
“陛下!陛下说甚?”李斯一时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阳。朕,错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骤然哽咽,扑到车前凑到了皇帝头前低声急促道,“陛下病势正在发作之时,若再经颠簸,大险矣!陛下纵然杀了李斯,李斯也不会奉命!陛下,老臣业已选定沙丘宫为驻屯之地,也已经派出快马特使回咸阳急召太医令,还派人向附近郡县搜求名医!只要陛下不动,天意佑秦,会有转机!”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显出了决不动摇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绽开了一丝艰难的笑意。
“陛下,认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荡,好,好……”“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一转身连续高声下令:“杨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马涉过洹水,开赴沙丘宫清理营地,安置陛下行宫!胡毋敬与赵高,率内侍侍女督导护送陛下车马渡河!顿弱与郑国老令,立即督导行营人马有序渡河!老夫亲率一千铁骑善后。各部立即启动!”
秦军将士最是危难见真章,各部将军一声令下,立即齐刷刷行动起来。几乎是片刻之间,庞大的行营便开出了树林,向西边遥遥可见的滔滔洹水开进。堪堪太阳落山,大行营全部人马便渡过了不甚宽阔的洹水,向沙丘宫隆隆开进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队人马已经开进了沙丘宫。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与赵高等安置皇帝立即进入行宫歇息救治,自己便与杨端和查勘部署四面护卫去了。直忙到曙色初上,李斯才来到皇帝行宫。然则,皇帝已经在服下汤药之后昏睡了过去。李斯守候一个时辰,太阳已经热辣辣升起了,皇帝还未见清醒。胡毋敬与赵高一齐劝李斯去歇息,饥肠辘辘的李斯这才疲惫万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极,刚刚吞下一盅自己创制的鱼羊双炖,便软倒在案边鼾声大起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夜月色了。李斯突然一个激灵,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帐。一番急匆匆巡视,各方都没有异象,李斯才长吁一声,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起来。月亮很亮。天气很热。李斯走得很慢,梦魇夜游一般恍惚。
李斯终于明白了皇帝疑虑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担事,是自己的一心与皇帝同步而显现出来的永远地顺应,是自己从来没有坚持过自己而显现出来的那种缺乏担待。否则,自己今日一时情急说出的那种连自己也后怕的话,皇帝何以反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赞赏是显然的。李斯确信,这位帝王绝不会虚伪地去逢迎任何一个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经面临生命垂危,皇帝依旧是本色荡荡的。是也是也,任何一个君王在善后大事上,大约都会选那种敢作敢当者承当大任,而像他李斯这种雄才大略而又锋芒内敛的重臣,大约谁都会有几分疑虑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担待么?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败的根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几曾不是雷厉风行任劳任怨?在帝国老臣中,李斯自认为除了王翦王贲父子的那种强韧自己不能比,其余人等的风骨便一定比自己硬么?实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终日么?那时候谁有担待?不是李斯上的《谏逐客书》么?真到危境绝境,李斯何尝不敢强硬一争?说到底,还是皇帝对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时候,皇帝一连三日都昏迷不醒。
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诏命,以丞相名义召集了大臣会商。
李斯提出的议决事项,最要紧的只有一件:该不该派大臣作为特使赶赴九原,召长公子扶苏与蒙恬南来晋见皇帝?大臣们忧心忡忡地议论了一个时辰,还是莫衷一是。典客顿弱认为该当,而且应当尽快。顿弱说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却无法北上。宣召长公子与蒙恬南下,有甚可议?办就是!”可胡毋敬与郑国两位老臣却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样:若是需要,皇帝纵然病中,这几句话还是说得的;皇帝没说话,轻召皇长子与屯边大将军毕竟不妥。杨端和则只有一句话,听丞相决断。最后,三位老臣也是一口声道,我等各有己见,唯听丞相决断。在李斯几乎要拍板之时,赵高匆匆来了。因为赵高已经临时接掌了蒙毅权力,所以李斯也知会了赵高与闻会商,此时匆匆而来,显然是皇帝处难以脱身而迟到了。待李斯将会商情形大略说了一遍,赵高哭丧着脸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时昏时醒,不是全然昏迷,还是问问皇帝的好。”赵高这一句话,李斯当即打消了原本念头,断然道:“大事不争一两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寝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时禀报,由皇帝定夺。”掠过李斯心头的一闪念是:扶苏南来可以不经皇帝认可,然自己要离开行营回咸阳,不经皇帝认可行么?
李斯决断无可反驳,大臣们都点头了,赵高也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