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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七节 秦孝公梦断关河(2 / 2)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立即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安顿,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天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的那天,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的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

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日上山巅,简朴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莹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的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便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便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竟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的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便往往会招来无休无至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这种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百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显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朦胧,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的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的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但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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