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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七节 秦孝公梦断关河(1 / 2)

春耕大典时,秦孝公病势更加沉重了。

人们都以为熬过了冬天,国君的病情自然会减轻许多。可谁也没想到,恰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秦孝公竟进入了垂危之际!太子嬴驷主持了启耕大典,却全然没有往年的欢腾景象,朝臣国人都沉甸甸的笑不出来。就在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说了一句,“明日,去,函,谷,关。”便颓然昏睡了过去。太子惊讶困惑的望着商鞅,不敢说话。商鞅眼中含泪,握着孝公双手,哽咽点头。

嬴驷低声道:“商君,能行么?”

商鞅喟然一叹,“自收复河西以来,君上尚未亲临函谷关。这是最后心愿……”

此日清晨,国尉车英亲自率领一千铁骑,护送着一列车队开出了咸阳东门。中间一辆车特别宽大,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棉布帘,车轮用皮革包裹了三层,四匹马均匀碎步,走得平稳异常。这正是商鞅亲自监督,为秦孝公连夜改装的座车。商鞅、嬴驷各自乘马与孝公座车并行,上大夫景监率领其他臣僚殿后。

暮春时节,渭水平原草长莺飞耕牛遍野。宽阔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飞雪飘舞,原野上麦苗已经泛出了茫茫青绿,村落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依稀可闻,一片宁静安乐的大好春光。不消一个时辰,古老栎阳的黑色箭楼便遥遥在望。商鞅向座车一看,秦孝公已经让玄奇打开了棉布帘,依着厚厚的棉被靠在车厢板上,凝神望着栎阳,眼中竟闪着晶莹泪光。

嬴驷扬鞭遥指,“公父,栎阳已经更名为栎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语,“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年啊。”

栎阳向东不远,便见渭水两岸白茫茫盐碱滩无边无际,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白色尘雾,竟变成了呼啸飞旋的白毛风。玄奇要将车帘放下来,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风从脸上掠过。

商鞅上前扬鞭遥指,“君上,秦川东西八百里,这盐碱地恰在腹心地带。从咸阳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将近洛水方至,占地数百万亩。要使这盐碱滩变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沟渠,引水浇灌。若秦川人口达到三百万上下,就有能力开数百里大渠了。那时侯,秦川将富甲天下,变成天府之国!”

秦孝公殷殷的望着太子。嬴驷高声道:“儿臣铭记在心!”

越过华山百余里,车马铁骑便开进了桃林高地。人们说,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这里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万株桃树,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天,这里的山原沟壑便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各种桃花,装点在万绿丛中,使这莽莽苍苍的山原平添了几分柔媚。实际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广阔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从来没有亲自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因为它被魏国占领了五十多年。商鞅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的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惟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也。”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嬴驷惊喜的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的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做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他知道,象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便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要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便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性格,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他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外,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的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设使你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结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竟化做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的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的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五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现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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