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不知,君上为这丞相府邸费神了呢,进宗庙祷告占卜,才定在这里的。”张仪不禁又是惊讶了——国君赴宗庙祷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关国家兴亡,小事是绝不会祷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说来,这座府邸的启动在秦国是极不寻常的事了?猛然,张仪心中剧烈的一跳:“樗里兄,这却是何人府邸?”“这是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启。”惯常诙谐的樗里疾竟是一脸肃穆。
骤然之间,张仪感慨万端,对着府门深深的一躬:“商君之灵在上:张仪入主秦国丞相,定然效法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樗里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哝着:“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里疾来了……”暮色之中一阵清风掠过,仪仗幡旗“啪啪啪”大响,原本关闭着的厚重的铜钉大木门竟是隆隆大开了!全体护卫甲士无不惊讶肃然,拜倒高呼:“商君法圣,佑护大秦——!”
樗里疾高兴道:“张兄,商君请你了!进府吧。”
张仪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商君。”拉着樗里疾便大步进入府中。
庭院中已经是灯火通明,先行派来的侍女仆人正在院中列队等候,见张仪到来便做礼齐声:“恭迎丞相入府!丞相万岁!”樗里疾嘿嘿笑道:“这是我从官署仆役中挑选的,都是商君府原来的老人。若不中意,张兄可随时替换。”张仪笑道:“好说好说,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讲究?但按商君旧例便了,各司其职去吧。”“是。”侍女仆役们便井然有序的散开了。樗里疾带着张仪与绯云巡视了一周,熟悉了国事堂、出令室、大书房、官署厅等要害处所,最后来到跨院:“张兄啊,惟独这寝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后便新建了。”绯云指着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华贵家什与低垂的纱帐笑道:“吔!和大梁贵公子一般了,教人发晕呢。”张仪皱皱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这太得奢靡,绯云另行收拾一番便了。”樗里疾嘿嘿笑道:“这也是君上主张,说先生是魏国人,要让先生过自己熟悉的日子。”张仪不禁大笑:“君上好心了。魏国人如何都能如此过日子?张仪倒要看看商君与公主的寝室,是否也这般华贵?”樗里疾笑道:“张兄要看,这便去看了。”
一个已经生出白发的老侍女,领着他们来到了与大书房相连的寝室。一路走来,张仪笑道:“樗里兄不觉怪异么?这里竟毫无尘封多年的迹象,倒象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呢。”樗里疾笑道:“嘿嘿,我也觉得忒煞作怪。”掌灯领路的老侍女低声道:“丞相恕罪,这是我等老仆天天夜里进来打扫,多年没有断过呢。”樗里疾倒是惊讶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却如何进来?”老侍女笑道:“驻守军士与管辖我等的吏员,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仆,没有不给方便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们才是呢。”张仪听得大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苍天。人死如商君者,死亦无憾也!”樗里疾却是久久默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进得商君寝室,几个人竟都愣怔了。里外两进:宽大的外间只有六张长案而已,里间是真正的寝室,却也竟是青砖铺地、四面白墙、一张卧榻两床布被、一面铜镜、一座燎炉、一张长案而已。没有厚厚的红毡铺地,没有艳丽的轻纱帐幔,甚至寝室连带必有的坐榻、绣墩都没有,简单粗朴得令人惊讶!这是任何一个寻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拥有的寝室,然而,它却恰恰是爵封商君权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贵为公主的商鞅的寝室!
绯云鼻头发酸,竟抽抽搭搭的哭了。
张仪眼中闪烁着晶晶泪光,却是喟然长叹:“苏秦啊苏秦,你我吃得数年之苦,比起商君终生清苦,却是两重天地了。极心无二虑,唯商君之谓也!”
这天夜里,张仪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圆中漫步,听得咸阳城楼上刁斗打响了五更,张仪便驾车进宫了。
嬴驷也没有入睡。
张仪的长策谋划,拨开了久久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彷徨心绪一扫而去,看清了秦国的位置,明白了该做的事情,也强烈的意识到:秦国将在自己手里开始大大的转折,对山东六国即将展开长期的正面的抗衡!当初,公父秦孝公与商鞅肝胆相照,才创下了秦国无与伦比的根基。今日,秦国战车要碾碎山东六国的合纵大梦,就要与张仪同心携手!是的,秦国不能没有张仪。长夜应对之后,一个大胆的决定便在嬴驷心中形成了。张仪走后,他留下嬴虔、樗里疾与司马错共议,征询他们对张仪的官职任命。嬴虔说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说实职。司马错说了上卿,以为客卿太虚。樗里疾则说了左庶长,说张仪大才,当按商君入秦同等对待。当嬴驷断然说出“丞相”两个字时,三位大臣都惊讶得良久沉默。
嬴驷拍案慷慨:“苏秦合纵于六国艰危,竟身佩六国相印!张仪受命于秦国危难之际,我老秦人如何能惜官惜爵,竟不如山东六国?”一语落点,三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的赞同拜张仪为秦国丞相。嬴驷在用人上极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将封闭多年的商君府赐予张仪,但又担心宗族大臣生出额外议论,天亮后便到宗庙祷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龙战于野”的振兴卦象!便立即将卦象诏告朝野,并同时下诏将商君府赐予张仪做丞相府,由樗里疾立即操持开府事宜。上应天命,元老大臣们也无话可说,朝局竟是出奇的稳定。嬴驷舒了一口气,午间小憩片刻,便令内侍急召嬴华进宫,与嬴华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已是暮色时分,草草用过晚餐,恰恰樗里疾便来禀报日间进展。嬴驷静静听完,大是舒心,便与樗里疾继续商议给张仪配备辅佐官吏,又是整整一个时辰。樗里疾走后,嬴驷便倒头大睡,直到五更刁斗,他才习惯性的警觉起身,梳洗一罢,便来到庭院在寒风中练剑。“禀报君上,丞相晋见。”
“噢?快请进来。”嬴驷说着便连忙收剑整衣。张仪黎明进宫,嬴驷还真有些没有想到。对待张仪,嬴驷是做好了准备的,绝然不会拿张仪做寻常朝臣对待,一心要充分接纳这个东方名士的洒脱不羁。一个人真有本事,不拘小节又有何妨?更何况老秦部族本来就是粗犷豪放的,除了行军打仗,谁也不习惯在细节上扣掐别人。昨日张仪醉倒在君臣小宴,众人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觉得这位名士本色可人,竟是一叠连声的争着送张仪回去。依嬴驷想法,张仪今日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丝毫不以为怪。想不到张仪如此敬事,竟然五更进宫,嬴驷当真是怦然心动了,隐隐约约的,嬴驷觉得张仪已经与秦国溶成了一体,真是天意!
“君上勤政奋发,臣敬佩在心。”张仪深深一躬,全无寻常挂在脸上的那种调侃笑意。“一旦大任在肩,立见英雄本色。丞相弃独居之风,毅然树执政典范,才当真令嬴驷敬佩呢。请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见到丞相呢。”爽朗的笑容罕见地溢满嬴驷黝黑的脸膛。
“君上,臣想立即筹划君上称王大事。王号一立,臣便当立即以秦王特使东出。”“对朝局,丞相有何想法?”国君称王,官员权力结构便必然的要有所变化。嬴驷之意,便是要听张仪的整体谋划。张仪思忖道:“朝局官制,秦国与楚国一样,历来有不同于中原的旧制法统。其弱点在于职爵混淆、事权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虑及世族难以接受。臣以为,目下秦国已成天下第一大国,不能以僻处西陲之习俗,自外于天下文明潮流,不能以当年军民一体之旧制为设官根基,当破除旧制法统,仿效中原官制。”
“大是!嬴驷也有此想法,丞相便一并筹划之。”
“既如此,臣不日当上书详陈。”
“丞相啊,商君当年执政变法,可是有文武两大辅佐呢。我想将樗里疾派为丞相政事辅佐,你意如何?”“上大夫辅佐?未免太得屈才了。”张仪有些意外,然仔细一想,自己要着力连横斡旋,内政的确不能尽全力;樗里疾本来就是上大夫主持内政,说是辅佐,实际上是给自己派一个分管内政的大臣,以免内政与邦交脱节;可是樗里疾乃秦国资深老臣,名义确实不顺当,思忖至此张仪道:“臣以为,当以樗里疾为右丞相,与臣共执国政为好。”
“有胸襟!”嬴驷赞叹一声:“不过事先言明:不是共执国政,而是右丞相辅佐丞相,以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于紊乱可也。”张仪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便大是实在了。”
一经说定,张仪便告辞出宫。一路之上,越想竟越是佩服这位秦公的权力调度之能,樗里疾与自己携手共事,可谓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强了丞相权力的一统,又使樗里疾原先的“上大夫主持国政”在设置丞相后有了一个最好的归宿,非但不现尴尬,而且还有所晋升。更重要的是,一举消弭了老秦权臣与山东名士之间无形的鸿沟。剩下的便是将司马错安置妥当,秦国便是文武协力的大好局面!张仪已经想好了司马错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只是要由自己这个丞相提出来而已。
用过早膳,张仪便走进了书房。
这个书房,正是当年商鞅处置政务的主要场所。说是书房,实际上由四个隔开的政令典籍室与一间宽大敞亮的批阅公文厅组成。与寝室相比,商君这书房可是罕见的大气派,既实用又讲究。在樗里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国近年来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户便可了解秦国政令。书房老仆前来请示:“丞相若觉何处不当,我等重行摆置便了。”张仪爽朗笑道:“甚好甚好!若需更改,我随时吩咐了。”说完,便走进典籍室开始浏览起来。
张仪天赋极强,读书奇快,又几乎是过目不忘,浏览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仆人在门外只听得竹简一卷一卷哗哗响,以为张仪在搬动竹简,几次三番匆匆进来:“丞相,但有搬简粗活儿,小老儿来做便了。”张仪头也不抬的接连打开三卷竹简:“我在读简,没有搬,你去吧。”老仆人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惊叹:“丞相如此读书,当真是旷古未闻!还是小老儿来给你展卷吧,我熟悉呢,丞相只说要哪卷便是。”张仪笑道:“也好,顺着次序拿,一次展开十卷,我走过你便收起上架。”老仆人惊讶乍舌,便从书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厅中头尾相接全部展开。张仪从边上慢步走过,便是一轮读完。不到一个时辰,老仆人搬上搬下展开阖起,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张仪关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后找个年轻帮手了。”老仆人擦着汗连连感慨:“小老儿一辈子照料书房,当真是头一遭儿,搬书的竟没有读书的快!”张仪不禁哈哈大笑:“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老人连连摇头:“那也得一个字一个字过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记得住,就更神了。”张仪又是一番大笑。
“何等美事?张兄如此开怀?”随着声音,樗里疾便从书房外摆了进来。“樗里兄啊,来得正好。”张仪走出典籍室来到书房正厅:“我正在浏览典籍,樗里兄请坐便了。”待樗里疾坐定,张仪便将与国君商定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道:“就实而论,我这丞相与商君不同。商君治内为主,大良造便是总摄国政。今日却是外事为主,张仪担连横之任,便无暇内政。你我合力,便是内外不误。只是樗里兄屈居张仪名下,却要担待一二了。”“张兄见外了,樗里疾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还敢不满么?”樗里疾嘿嘿嘿笑着:“君上原本与黑肥子说好的,依当年景监车英例:我左迁一级,做丞相府长史辅佐张兄。偏是张兄抬举,君上临时一昏,竟让黑肥子拣了个肥羊腿,你说我还能抱怨谁去?”“樗里兄当真可人也!”张仪不禁大笑:“秦国内事,张仪便拜托了!”樗里疾肃然拱手:“丞相毋忧,樗里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担!”两人又商讨了秦公称王的诸般细节与秦国新官制的构想,便到了正午时分。一顿粗简便饭过后,樗里疾便匆匆走了。张仪却依旧走进了书房,他给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内,通读所有的典籍政令;秦公称王之日,熟悉秦国所有的政事官署。这天晚上,他整整在书房呆到五更,前半夜阅读,后半夜草拟了《王国新官制书》,直到天色放亮才回到寝室。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划,秦国终于在这年初冬举行了称王大典。
大典简朴而又隆重。嬴驷在咸阳北阪举行了祭天大礼,向上天禀报了“称王靖乱,解民倒悬”的宏愿,又隆重的拜祭了太庙,祈求列祖列宗佑护秦国。正午时分,嬴驷在咸阳宫正殿即位称王,史称秦惠文王。称王大朝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张仪宣布推行新官制。这种新官制不涉及爵位,而只框定了政务大格局:
丞相开府总摄军国政务,设行人、属邦等专门官署
右丞相辅佐丞相处置政务,主内政民治
上将军全国军队最高统帅,战时开府
国尉掌军事行政,于丞相府设置官署
长史掌王室机要并日常事务
大田掌全国农耕土地,设太仓、大内、少内等粮食物资属官
司空掌全国工程、商市并作坊制造,设工师、关市、工曹等属官
司寇掌国中治安、行刑、牢狱并各种形式的罪犯
廷尉掌国中司法审讯
国正监掌官员监察(后来的御史台)
太史掌文事并编撰国史等,设太庙、太祝、卜、史等属官
内史掌京师军政,设中尉(京师卫戍)等属官
新官制事权明确,归属顺当,比较于老秦国的重叠掣肘确是面目一新。但更令朝臣们兴奋的是,秦以大国规模设官,官署机构与吏员数目都有相应扩大,几乎是人人升官!张仪宣读完毕,大殿中便是一片“秦王万岁!”的欢呼声。新国王嬴驷亲自宣布了任张仪为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司马错为上将军的诏书,大殿中又是一阵欢呼。
当天夜里,咸阳城彻夜欢腾,连尚商坊这个六国商贾区域也是彻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人有了大国子民的骄傲,顿时扬眉吐气!六国商贾与游学士子们,则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年以来,列国称王者多了,可没有一次象秦国称王这样的冲击。秦为王国,将给天下带来如何变化?人们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实实在在的相信,这是战国以来最值得记住的日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