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和苏秦分手,张仪终于到了临淄。
对于临淄,张仪并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宫。在宫门广场停下轺车,他对绯云吩咐道:“车就停在这里,你可去逛逛街市,临淄可是热闹得很呢。”绯云笑道:“吔,逛个甚来?我就在车上睡觉等你。”张仪说一声“随你了”便向宫门去了。
张仪对齐国是充满向往的,在他看来,齐国是天下大变化的枢纽,齐威王田因齐则是天下仅存的第一雄主。这田因齐即位三十余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变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铁腕整肃吏治,启动了战国之世第二次变法的潮流,带出了韩秦变法;第二件,与魏国霸权对抗,打了围魏救赵、围魏救韩两场大胜仗,使魏国霸权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国独霸变为齐秦魏三强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学宫,使天下士子由争相“留魏”变成了争相“留齐”,天下文明潮头自然也由魏国转到了齐国。在三十年里,齐国能够从中等战国一跃成为首强,自然是齐威王扭转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齐威王就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齐国的强盛与齐威王的英明,张仪才选定了齐国。
张仪的步履是从容的,也是自信的,因为他清楚齐国目下的危机,也谋划好咯化解危机的对策,只看这个老齐王如何对待他了?张仪也不会来齐国。
齐威王正在王宫园林踽踽漫步,偏偏传来密报:东南的越国正在秘密集结大军,准备夺取齐国南部的琅邪地区!他顿时便烦闷起来,望着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轻拂,竟是梦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惫,第一次心中发虚。老了么?五十多岁,正在如日中天啊;累了么?心中明明还憋着一股劲儿使不出来。
半日徘徊,齐威王总算明白了自己——最让他不安的,是没有一个高明的争霸方略。齐国在他手里是无可置疑的强大了,可是如果仅仅这样,你田因齐毕竟是个庸才!论强国功业,天下数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实说,那才叫急起直追迎头赶上。你田因齐秉承的基业家底儿,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与嬴渠梁比,你至多做个第二;和魏惠王那个酒囊饭袋比么?未免太得窝囊,可不想窝囊还不行,齐国现下也就是与魏国不相上下。若说到财富军威,说不得魏国还略胜一筹呢。只有使齐国更上层楼,完成统一霸业,你田因齐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业!否则,就只能是个二等明君而已。可是,从何处着手呢?
现下秦魏齐三强并立,面对一个老霸主,一个新强国,齐国该如何摆布?齐威王竟是思谋不出一个满意的对策。当年的上将军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孙膑也不辞而别隐居去了。只剩下一个老丞相驺忌,虽长于处置国务,却素来没有大谋略,与他商议多次都是不得要领。多方派员打探孙膑下落,也是一无所获,搞得齐威王竟是闷闷不乐。
目下又是越国要进犯!越国虽不是劲敌,但对于十多年没有大战的齐国来说,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不怕打不过,就怕陷入纠缠。别看这个快被人遗忘的越国,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见,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纠缠,急切间不能脱身,中原的霸业就等于白白的拱手送给了两个强大对手。这种局面,齐威王如何能够忍受?可是,如何全盘筹划,急切间竟是难以权衡决断。齐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孙膑在时的气象,不禁深深懊悔当初对驺忌、田忌将相倾轧的失策处置,非但逼走了田忌,还带累的孙膑也走了,这是他即位以来犯下的最大错失,想起来就隐隐心痛……
“魏国名士张仪,求见我王。”内侍匆匆走来禀报。
“张仪?”齐威王一愣:“是那个骂倒孟子的张仪么?”
“禀报我王:正是那个张仪。”
“好!有请先生,到湖边茅亭!”
内侍匆匆去了。齐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摆下简朴的小宴,他要与这个能骂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对谈。在齐威王眼里,一个能将孟子骂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孟子何许人也?天下第一雄辩大师,天下第一卫道士,清高之极渊博之极智慧之极,但遇对手从来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绝,鲜有对手走得了三五个回合。这是齐威王在稷下学宫多次亲眼目睹的。就是那个锋锐无匹的新秀荀况,也只和孟子堪堪战了个平手,更不要说其他人物了。可这个张仪,竟在大梁魏王宫以牙还牙,骂得孟子几乎要背过气去!连素来喜欢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恼羞成怒了,可见其人辞色之锋利。
一个月前,当这个故事传到齐国时,有人说张仪有失刻薄,齐威王却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独霸便从此休矣!”齐威王明白,要说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辈,痛斥贬损从来都是毫不口软,而且往往都是抢先发难,何独怨张仪?想不到这个张仪今日竟来到了齐国,可得用心体察一番,若果真是个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苍有眼!
片刻之间,便见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来了一个黑衣士子,大袖飘飘,身材伟岸,束发无冠,步幅轻捷,恍若一朵黑云从绿色的草地飘了过来。
“好个人物!”齐威王暗自赞叹,大笑着迎了上去:“先生光临齐国,幸甚之至也!”
张仪也远远看见齐威王迎了过来,心中大感欣慰。这个老国王是天下有名的铁面君主,天性傲慢凌厉,生杀予夺嬉笑怒骂从来都是毫不给臣下脸面,对待稷下学宫的名士,也极少对谁表现出赞赏,只有即位头几年,才对孟子孙膑这样的人物恭迎如大宾。如今,老国王却亲自起身迎接自己,虽然仅仅是一个湖边相迎,谈不上大礼相敬,但张仪已经预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间齐威王已是咫尺之遥,张仪连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国张仪,参见齐王。”
“先生拘泥了。”齐威王大笑着扶住了张仪,并拉住他一只手:“来来来,这边茅亭落座。”亲切豪爽竟是如见老友一般。
张仪本来就洒脱不羁,对齐威王的举动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紧张难堪,倒是任齐威王与自己执手来到茅亭。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脚下草地如茵,宽大的亭子间里青石为案,草蓆做垫,却是异常的简朴雅致。进得亭中落座,但觉微风习习一片清凉,酷暑之气顿消。
“好个茅亭,令人心醉。”张仪不禁赞叹。
齐威王笑道:“先生可知这茅亭名号?”
“张仪受教。”
“国士亭。惜乎国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齐威王慨然叹息了一声。
“张仪无功,齐王何以国士待之?”突然,张仪觉得这个老国王有些着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过一丝阴影。
“大梁挫败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为魏人,先行报国,先生其节可知。挟长策而说诸侯,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节,安得不以国士待之?”齐威王说得字字板正。
张仪第一次受到大国之王的真诚推崇,不禁心头一热,慨然拱手:“齐王以国士待张仪,张仪必以国士报齐王。”
齐威王亲自为张仪斟满了一爵:“来,先共饮一爵,为先生洗尘!”
“谢过齐王。”两只青铜大爵“噹!”的一碰,张仪一饮而尽。
“先生远道来齐,欲入稷下学宫?抑或入国为官?”
张仪不禁对齐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着急国事大计,却避开不谈,先征询你的实际去向,既显得关切,又试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隐藏了齐国最紧迫的困窘,却要试探你是否一个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寻常士子顺着他的话题走下去,热衷于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对齐国的急难茫然无觉,果真如此,这场小宴也就到此结束了,“国士”云云也将成为过眼云烟。心念一闪而过,张仪拱手做礼道:“谢过齐王关切。然则,张仪不是为游学高官而来,却是为齐国急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