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这人命啊,比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small>
<small>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small>
华容戒严后第三天。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好了。”
他竟然是个易容高手,三下五除二,便将谢允的脸涂抹得与明琛身边一位名叫“甲辰”的侍卫如出一辙,只要不将两张脸贴在一起仔细比对,几乎看不出破绽来。
明琛和颜悦色地对那护卫道:“辛苦了,甲辰,你先去忙吧,今天不要出门。”
甲辰沉默地施礼一拜,脚下无声地离开了。
谢允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护卫除了个个身怀绝技,保护主人安全之外,还是替身。他们每个人的脸都在白先生这里有很多“备用”之处,一旦遇到化解不开的危机,随时要与主人互换身份,为主人抵一条命。
谢允看见这些人、想起他们的职责,心里总是不太愉快,然而此事毕竟不归他管,他也不好多加置喙,只对白先生道:“多谢,我们快走吧。”
片刻后,白先生便带着仆从“甲辰”出了门,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人群中。
城中明里暗里搜寻着什么的黑衣人似乎都撤了,仇天玑一反常态地命手下集中到府衙门口,拉开阵势,不知要做什么。
白先生悄声对谢允道:“前一阵子北斗黑衣人死了不少,打乱了他们的阵脚,据说贪狼和禄存还因此生了龃龉。”
“沈天枢对四十八寨的人不会这么大意,”谢允缓缓说道,“所以他们应该是在找吴家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在吴小姐或是她那小弟弟身上,两个孩子肯定有一个还活着,而且身边有北斗刚开始没料到的高手相护。”
谢允说到这里,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期盼——以张晨飞等人的为人,倘若当时真的通过某种方法,有机会将他们中的一人和吴家子女送走的话,他们推出去的人必是最小的那个。
所以……周翡可能还活着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府衙门口,混入百姓中间,正听见沈天枢干巴巴地说道:“……弃暗投明,于国有功,特此嘉奖,赏金三百。”
那沈天枢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当众放了个屁,说完,就阴着张脸,爱搭不理地将周围一干人等撂下,自顾自地走到一边落了座——反正谁也不敢挑他的理。
随后,一个黑衣人端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三百两金子的分量可不轻,但那黑衣人根本没用手掌,只几根指头轻飘飘地撑着托盘,好像托的不是一堆沉甸甸的金子,而是一张纸。老百姓们家里凑些散碎银两尚且不易,何曾见过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小金元宝?一时直眼的直眼,炸锅的炸锅。
仇天玑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歪嘴一笑,冲身后的人伸手道:“请上来吧!”
他没有喊,甚至没有刻意大声说话,然而即便在最外围也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传出老远,入耳时,耳朵里好似被长针扎了一下,说不出地难受。谢允耳畔“嗡”一声轻响,周围不少人也同他一样,纷纷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有那身体弱的,甚至原地晃了晃。
谢允看清了他身后的瘦小男人,不由得轻轻闭了一下眼——那人他也认出来了,几天前,此人甚至跟自己打过招呼,招待过他们一顿好舒心的饭菜,正是四十八寨暗桩的接头人!
谢允心里无法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周翡知道吗?
仇天玑负手而立,用他那特殊的声音开了腔:“想必诸位乡亲都还记得,几日前,一伙反贼途经此地,现已伏诛……”
禄存星的声音笼在整个华荣城上,小商小贩都围拢过来,附近的民居中,也有不少人推开窗户往外张望。县令大人府上,仆从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那偏远的小院里,周翡扣紧了手中的长刀。
“这伙人自蜀中流窜过来,在本地作乱已久,过往路人一概不放过,向来是有财劫财,无财劫马,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我等沿途而来,见荒村个个未能逃脱毒手,几乎被劫掠一空,村民们白日闭户,风声鹤唳,夙夜提心吊胆,唯恐贼人又至!着实可憎可恶!这种奸贼留在世上,贻害无穷,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北斗黑衣人齐声高呼道:“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那齐声的叫喊穿过府衙与庭院,清楚地落到周翡的耳朵里。
疯女人住的小院十分偏远,往日里车水马龙都是听不见的,此时那声音竟能传进来,应和者应该是极多的,想必临街听来,是要震耳欲聋了。周翡闭上眼都想象得出,木小乔在洞庭一带作了那么大的孽,华容城中必然有流亡至此的百姓,他们不明就里,听了这番栽赃陷害,还以为害他们家破人亡的是那日客栈中抬出来的尸体。
怎能不群情激奋、大声称快?
周翡的刀尖竖在地上,握着刀的手上青筋暴跳。
“更有那二次叛主的吴费余孽,出逃后,不思悔改,竟与其狼狈为奸!罪妇吴范氏,吴贼之妻,事发后,竟拒不认罪,公然出逃,转投匪人之间,日夜与窃盗强梁为伍。嘿嘿,这种淫娃荡妇……”
周翡手中的刀鞘在地上划过,发出一声短促的尖鸣。
吴楚楚却是哭不会哭、笑不会笑,像是已经呆了。她母亲出身清贵,自幼知书达理,一辈子相夫教子、规规矩矩,如今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身后还要任凭这些人张着臭气熏天的嘴,给她编造一个不贞不洁、放荡龌龊的名声。
吴费将军生前庆幸未曾连累妻儿,死后却最终难逃此劫。
突然,院子中响起一阵突兀的歌声,打断了禄存传进来的话音。那女声高亢得近乎辽阔,唱词尽是“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只觉得凄切非常。周翡猝不及防地一激灵,顺着门缝往外望去,见住在这院里的疯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院子中央,鞋也没穿,露出一双光脚,把自己裹得跟山鸡一样五颜六色,将大树下当成了一个披红挂彩的戏台,自顾自地表演起来。
自从送饭的小厮被这院的女仆打出去一次之后,便不敢再来挑衅了,每天都是把残羹冷炙扔在门口就走。周翡觉得自己不请自来,躲在人家院里,多少应该有点表示,便在每次去厨房做梁上君子的时候,顺手多带上一些好拿的点心馒头之类,悄悄放在她们的食盒里。
几日来,女疯子不是在屋里闷着,就是在院里痴痴地坐着,周翡除了偷偷给吃的,一直也没怎么留心过她。此时,周翡透过门上小缝,盯着那又唱又跳的疯女人,心里惊疑不定:普通人一嗓子能盖过那北斗的声音吗?她是真疯假疯?有什么来历?
禄存仇天玑的话虽然说得周翡火冒三丈,她却也想从那禄存星口中听到些要紧消息——比如他们什么时候走,再比如四十八寨暗桩叛变,那叛徒会不会打着晨飞师兄的名义假传信息,诱骗正在找他们的王老夫人,或是干脆对四十八寨不利?
可那疯子唱起来没完,周翡真恨不能冲出去拿破布堵了她的嘴。正在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时候,院里的仆妇端着个木盆跑出来,将那木盆往门口一放,跺脚道:“我的祖宗,你怎么又出来了!”
疯女人拈着兰花指:“零落成泥……”
“成泥成泥。”仆妇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手上的水珠,跑过来拉走了女主人,絮絮叨叨道,“知道有泥还不穿鞋,唉!”
“零落成泥碾作尘,是没有遗香的。”等那两人离开,吴楚楚忽然低声道。
周翡一愣,低头看着她。
吴楚楚道:“我娘以前跟我说过,生民都在泥水里,每日受苦楚不得解脱,最爱听的,不过就是‘清者不清,烈女偷情,圣人藏污,贤良纳垢’,诸如此类,百听不厌,反复咀嚼也津津有味,哪里容得下‘高洁’二字?”
周翡连日来的悲愤无从宣泄,听了这话,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戾气:“谁敢说三道四,一起杀了就是。”
吴楚楚生性娇怯,别人说什么她都答应好,其实真正心里想的,却很少宣之于口,这几日她跟着周翡虽然没少受罪,心里却不由得拿她当起了自己的亲人,言语间也就少了几分顾忌,低眉顺目地柔声道:“不是的,阿翡,我娘说,旁人无缘无故地作践你,心里便是抱定了你也同他们一样有卑劣的念头。你若真的见一个杀一个,久而久之,性情必然偏激易怒,容不得别人一点忤逆,那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周翡嗤之以鼻,心道:什么狗屁道理,念书念傻了。偏激易怒又怎么样,总比做一只被人无缘无故烧死的蝼蚁强。
然而她感觉这句话要是说出口,吴楚楚准得哭,便用力咽回去了。周翡的手指勒着长刀的刀鞘,反复摩挲,将手指勒出了一条深深的印子。她满心想着提刀冲出去,把那胆敢胡说八道的人的舌头割下来,可是同时,她也无比清楚,以自己的本领,充其量只够在这又黑又小的屋子里跟吴楚楚放一放狠话,哪怕再来一个周翡,也未必能碰着北斗那些人一根汗毛。
不必仇天玑在外面煽风点火,光是这真实无比的事实,已经足以让小小的少女五内俱焚。
没有疯女人的歌声打扰,仇天玑的声音便继续远远飘了进来,他细细地说了朝廷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定下剿匪大计,如何分化这些“鱼肉百姓”的“反贼”,打入他们的暗桩,利用反贼们“分赃不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策反迷途知返之徒云云……
“诸位乡亲!这些贼人手里沾了多少血泪人命?如今一死了之,倒是便宜他们了!”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