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瑾奇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翡达到了利用杨瑾抓谢允的目的,也便懒得再圆谎,于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为听起来和我编的套路差不多。”
杨瑾:“……”
这黑炭原地呆了片刻,终于,在已经到达永州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被周翡糊弄了。杨瑾当即怒不可遏,几乎生出一种中原人无有可信任者的孤愤,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响,青筋暴跳地指着周翡道:“你……你……”
李妍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凑过来观察了一下杨瑾,问道:“黑炭,你又怎么了?”
杨瑾愤怒的一扭头,差点跟李妍手里捏的小红蛇来个肌肤相亲,一肚子怒火都吓回去了,当场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一个后空翻翻了出去,脸色竟活生生地白了三分。李妍这时才意识到什么,震惊又幸灾乐祸道:“我的娘,一个南疆人,竟然怕蛇?”
应何从忙小声道:“你别使那么大劲捏我的蛇,你对它好一点!”
李晟实在是受够了这群脑子少长了一半的人,眼不见心不烦地背过身去,黑着脸和尚且正常的周翡说话:“如果真像霍连涛说的那样,姑姑至少应该知道内情,爷爷当年连四十八寨都交到了她手里,不可能独独瞒着这件事。”
“还有楚楚她爹吴将军,他又不是江湖人,还是个身陷敌营的内应,本就如履薄冰了,不可能再节外生枝地搀和到这些江湖门派身上来。”周翡瞥了一眼热闹的水榭,接着道,“太奇怪了,到现在为止,海天一色是什么就真没有人知道吗?”
李晟想了想,一摆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翡因为谢允的缘故,这会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闻言一愣。
便听吴楚楚在旁边说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是我想给这英雄会捣乱,应该会偷偷来,突然站出来吓人一跳,肯定不会让人用棺材抬着我闯进来,生怕别人不知道。除非……”
除非丁魁有恃无恐。
那么他在等什么?
吴楚楚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沉默了。
活人死人山固然厉害,然而霍家堡与这一大帮宾客也都不是吃素的。丁魁身边此时不过几十个狗腿子,除非这二三十人都会飞天遁地,否则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将近数万人的围追堵截。
李晟低声道:“小心了,我觉得……”
他这话陡然被一声长啸打断,随即“轰”一声,飞沙走石四溅,众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他们来时那精巧至极的石林居然被人从外面以暴力强行破开,大石乱飞,砸伤了不少躲闪不及的人。
一个周身红衣的人披头散发,怀抱一只琵琶,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水面上的风轻轻扫在他身上,他衣袂与长袍都轻盈得不可思议,然而因为气质太过阴郁的缘故,不像是行将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个前来索命的厉鬼。
正是久违了的朱雀主,木小乔。
周翡虽然知道木小乔没那么容易死在沈天枢手上,却还是为他这别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了一小惊。她忙戳了谢允一下:“木小乔不是专门替霍连涛办事背黑锅的吗,怎么今天这态度有点不对?”
谢允没回答,轻轻攥住了她的手指。
周翡下意识地一抽,没抽出去,谢允借着长袖的遮掩,将她的手当成了暖炉,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不看她,嘴角却带了点使坏的微笑。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动,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长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隐蔽地往旁边一撞,正好戳在了谢允肋骨上。
谢允一口气差点喷出来,终于被殴打出了一句正经话,他艰难地说道:“不……不知道。”
李晟没看见底下的小动作,刚开始见谢允笑得那么“高深莫测”,只当他有什么真知灼见,不料专心聆听半晌,就听见了这么个结论。李公子顿时觉得谢允这厮与那帮不靠谱的东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去观察霍连涛——霍连涛好似也没料到这出。
北斗突袭岳阳时,木小乔便失踪了,都说是死在沈天枢手上了,可是这会他突然冒出来不说,眼看着还是来者不善。
霍连涛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他一直看不透木小乔。无论是武功、性情还是那股子疯劲,朱雀主都断然不是那种肯依附于谁、供谁驱使的人。木小乔不是活人死人山“四圣”之首,却绝对是武功最高的一个,别说区区一个霍连涛,就是当年腿法独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约莫也就跟他是个伯仲之间的水平。
可是偏偏,就这么个摆在那就能辟邪的大人物,竟然毫无怨言地在守了霍家堡那么多年。
木小乔好像一尊镇宅的邪神,霍连涛曾经对他多有倚仗,又因为无法控制此人而惧怕于他。
此时,霍连涛勉强维持着自己主持大局的风度,一怔之后,立刻强行挤出一个惊喜:“木兄!哎呀,当日一别久不见你踪迹,霍某着实……”
“客套就不必了,我本来是想趁着大家伙都在,过来凑个热闹,顺便请教堡主几件事,不留神早晨起来晚了,”木小乔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打断了霍连涛的寒暄,这回,他倒是没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惯了嗓子,声音还是比寻常男子轻柔很多,丝丝缕缕地漫过人耳,像经过了一条悄然无声的蛇,“门口那石林阵还怪复杂的,我来晚了又没人领路,只好动了点粗,多有打扰,回头赔你钱。”
霍连涛心里打了个突。
那木小乔一边说,一边冲自己身后招招手——上回在山谷中,木小乔手下的人先被北斗杀了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么了,不过“人手”这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显然,他眼下重新招了一批。
活人死人山乃是个魔头窝,教众里头流传各种诡异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黄鱼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仅就战斗力而言,还是很唬人的。青龙教有排山倒海大阵,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来,实力也颇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唯有这木小乔活得十分随意,手下都是随便征召来的,跟闹着玩似的。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养心腹,打劫个把山匪窝点,就能给自己凑出一帮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胁迫或者花钱弄来的一帮,给他装门面跑腿用。
此时,这套全新的手下们很快帮他架上来一个狼狈的男人。
来人脚步虚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来的时候,两股战战,似乎随时准备尿裤子,架着他的人一松手,他便“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以头抢地,根本站不起来。
丁魁呲着豁牙大笑道:“木戏子,你这相好的又是打哪绑来的,咋站都站不起来?忒不中用了。”
木小乔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丁魁,你还剩几颗牙?”
丁魁丝毫不以为杵,居然还真回答了:“老子还剩十四颗,人送绰号十四爷爷便是我,哈哈哈!”
木小乔侧着脸、斜眼瞥了他一眼,抿嘴轻笑道:“十四听着不怎么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说完话,马上便叫你变成丁八,保证今年发大财。”
人群中传来几声“噗嗤”,不过很快就没了声音,显然那憋不住笑的叫亲友及时制止了。
丁魁脸一僵,有心想同木小乔分辨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过这半男不女的妖怪,只好闭嘴,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硕果仅存的十四颗大牙。
木小乔走上前,用脚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着霍连涛的方向问道:“认得他不?”
地上的人脸上烟熏火燎,五官糊成了一团,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霍连涛自然不知道木小乔找来了何方神圣,然而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位……”
那匍匐在木小乔脚下的叫花子看清了霍连涛,眼睛里陡然爆出惊人的光亮,四肢并用,野狗似的往前扑去,被木小乔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只好无助地趴在地上,双手拼命地往前够,口中大声叫道:“堡主!堡主!老爷!救我!我是给您当花匠的老六啊!您亲口夸过我的花种得好……救命!”
霍连涛为人八面玲珑,见了什么都会随口夸一声好,自然不会记得一个过眼烟云似的花匠,当即一愣。
“堡主贵人多忘事,”木小乔笑道,“此人名叫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花匠,花种得确实极好,堡中几个园子与后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顾。”
“后院”两个字一出口,别人云里雾里,霍连涛的心却狂跳了几下——那是他兄长霍老堡主的居处。
霍家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脉,霍连涛知道这一点,自然不愿意落下苛待兄长的名声,尽管老堡主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却还是专门开辟了一个清静又优美的小院给老堡主住,派了仆从仔细照顾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会去探望……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树,老堡主才彻底沦为了没用的累赘。
霍连涛不便亲身上阵破口大骂,便回头冲自己一帮手下递了个眼色,霍家堡的人都机灵,立刻有人说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这,你将一个不相干的叫花子扔在这,张口闭口种花种树的,吃饱了撑的吗?”
木小乔用力盯了说话那人一眼,脸颊嘴唇上的胭脂颜色红得诡异,目光在那人的胃肠上下略作停留,仿佛思考此人这幅“吃饱了不撑”的肚肠该怎么掏出来。随后他不温不火地说道:“这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旧人,怎么算不相干呢?因北狗施压,岳阳霍家南撤,走得仓促,仍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一些烧死了,还有一些被沈天枢所俘,也没能多活几天。钱小六便是被沈天枢留下的几个活口之一……因为他道破了一个秘密。”
霍连涛手心开始冒汗。
木小乔笑盈盈地欣赏他强自隐忍的脸色,说道:“他说他亲眼看见,霍家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开始将霍家堡的家底往南送,单留一个老堡主在岳阳当诱饵,给北斗来了个金蝉脱壳,再一把火烧死老堡主——”
霍连涛不用开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喷人!木小乔,霍家待你不薄,你却和丁魁这种人渣沆瀣一气,污蔑堡主……”
霍连涛一抬手,身后的声音陡然被他压了下去。这男人好似脾气很好地问道:“那么请问朱雀主,这个人既然在沈天枢手里,又是怎么到了你手里呢?家兄在世时,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过后院,却对这位钱……钱兄弟一点印象都没有。”
丁魁憋了半天,这会终于忍不住了,大笑道:“木戏子,霍堡主这问你话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鹰犬勾结,构陷于他呢?还是自己从路边捡了个傻子就跑到这来大放厥词呢?”
李晟叹了口气,小声道:“朱雀主说的其实是真的,只可惜……”
只可惜木小乔素日太不是东西,名声太臭,别说他只是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证,就是人证物证俱在,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像真的。
木小乔不答话,他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霍连涛,只是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一个词:“浇愁。”
霍连涛登时色变。
周翡茫然道:“什么?”
这一回,连好似听遍了天下墙角的谢允都皱着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说过。
李晟忙问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焦愁’?‘浇愁’?还是‘脚臭’什么的……”
应何从幽幽地说道:“‘浇愁’,‘举杯浇愁愁更愁’里的那个‘浇愁’,乃是一种毒。”
周翡他们几个人虽然跟着兴南镖局的人进场,却为了说话方便,单独占了一张桌子,应何从话音一开口,这桌子上的一帮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应何从却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嘴。
李晟问道:“然后呢?浇愁是什么毒?”
应何从道:“叫令妹把‘红玉’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们。”
周翡:“……”
都是谢允那孙子给她起的狗屁花名,烂大街到了跟一条蛇重名的地步,岂有此理!
李晟没好气道:“李大状,你快把那长虫还给人家。”
小蛇“红玉”大概已经吓破了蛇胆,一回到主人怀里,立刻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应何从身后的箩筐,连尾巴尖都不敢冒了,应何从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说是毒,其实也不尽然,要是将此物用水泡开一点,人服下,便会像喝了酒一样进入微醺状态,又能避免弄一身酒糟,气味不雅,过去的达官贵人们常拿来助兴,得名‘浇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了,就会产生中风的症状,就算当年大药谷的神医也诊断不出,长期饮用则会致人痴傻。”
应何从说话也不知道压着声音,这般长篇大论地广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讲课似的,周围一帮人都听见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连木小乔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应何从却安之若素,好似浑不在意。
朱晨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为吗?”
“我说的是浇愁,谁提霍老堡主了?”应何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经烧死了,那是天谴还是人为,谁知道呢?”
他们坐的这边人人手里都有木请柬,都是跟霍家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断应何从继续找揍,问道:“那怎么能看出一个人是病了,还是中毒呢?”
应何从道:“这个容易,痴傻之人记不住事,真正老糊涂的,都是从最近的事开始忘,隔着三五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却是从以前的事开始忘,好似有生以来的记忆被从头往后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连自己都忘了,你要有耐性把他当婴儿重新教,他也还能重新学。”
李晟听完,头皮一阵发麻,他本意是想岔开话题,不料反而将话题引得更深——当年老堡主突然中风,不少人前往探望过,被应何从这么一点,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探病的细节,有些心智不坚定的竟然将信将疑起来。
周翡因为应何从那句口无遮拦的“时日无多”,一直挺烦他,便翻了个白眼道:“狗舔门帘露尖嘴,显得他知道得多有钱赚么?”
她话音还没落,旁边便有个面色阴冷的中年人说道:“怎么,连毒郎中都臣服于活人死人山的势力之下,当众给木小乔抬起棺材来了?”
应何从淡定地回道:“我不认识他。”
那中年人冷笑道:“认识不认识,不过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谁知道?那魔头刚编出一条罪名,你就赶着上前解释……我等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浇愁’,莫不都是孤陋寡闻?”
“哪里,术业有专攻而已,”应何从有理有据道,“阁下也未必是孤陋寡闻,只不过是把所有跟你们说的不一样的人都打成‘北斗走狗’、‘给魔头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了不少争辩,真的很会图省事。”
应何从该犀利的时候不温不火,不该犀利的时候老瞎犀利。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更像是木小乔的人了。
偏偏那木小乔还大笑道:“这话说得在理!”
那中年人蓦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发难应何从,蓦地抽出一把长剑刺了过来,喝道:“诸位,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这武林中便真的没有王法道义,凭这些魔头们颠倒是非么?”
只因谢允一瞬间多心,为防饮食中有毒,将这应何从领了进来,谁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结果——正主还没动手,他们这边却成了全场第一个亮兵器的!
李晟后当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道:我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应何从皱着眉闪身躲过对方一剑:“说了我不认识!”
然而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有一个人领路,其他人便不辨东西地跟着山呼海啸而去,那中年人动了刀兵,身后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帮,全都叫嚣着要将应何从拿下。
一时间,三四把剑同时攻向应何从,应何从不知是硬功不行还是不爱动手,连连后退,并不接招,转眼已经退到周翡身边。
应何从口中道:“你们讲不讲道理,我不认识木……”
李晟道:“怎么让他们住手,天呢,还不够乱么?应公子,你也少说两句!”
周翡闻言,坐着没起来,望春山从左手折了个跟头,换到右手,随后长刀陡然出鞘,势不可挡地将三把逼近的剑一刀掀开。
然后她在一片惊呼中说道:“木小乔就在那呢,没有二十步远,斩妖除魔你们倒是去啊,随便从人群里拉个软柿子捏算什么意思?”
李妍立刻旗帜鲜明地站在她姐这边,跳起来道:“不错!”
李晟:“……”
又来一个火上浇油的,他简直要疯!
那领头的中年人不知是霍连涛手下哪一路走狗,运气也是背,刚想提剑仗势欺人,宝剑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个齿,不由得又惊又怒,瞪着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说道:“擎云沟的,小门小户出身,说话没你们那么大的底气,但也知道讲理。”
杨瑾:“……”
又惊又怒的转瞬换了一位。
李妍叉着腰道:“就是啊,大魔头在那边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么还不去打?”
吴楚楚直觉这毒郎中不简单,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试图控制这匹脱缰的野马。
就在这时,人群中骤然发出如临大敌的喧哗。
李晟一扭头,只见木小乔突然飞身而起,他像一团飘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飞掠过水面,朝那水榭中的霍连涛扑了过去,琵琶弦“铮”一声响,大片的涟漪在水面上昙花似的绽开,木小乔朗声笑道:“不必有劳,我等魔头自己过去便是!”
这里毕竟是江湖,纵有千重机心,有时候也要刀剑说了算。
霍连涛瞳孔骤缩,可他毕竟是一方霸主,此时此刻又怎能当众临阵退缩?他大喝一声,将一双铁臂拢在身前,强行架住木小乔一掌,短兵相接处,霍连涛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手臂短暂地失去了感觉,气海翻涌不休。
霍连涛惊怒交加,方知木小乔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情急之下,只有将数十年修为倾于此役,霍连涛忍着喉头腥甜,再次强提一口气,原地拔起,错开数步,而后借力旋身,一脚横扫而出——这是名动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将合抱的立柱一脚踢折。
木小乔却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余一只手,手腕好似全然不着力,轻飘飘地落在了拦腰撞过来的一腿上,继而整个人便如一张不着力的红纸,“贴”上了霍连涛扫过去的腿,轻飘飘地随着飞了起来。
霍连涛腿上压力骤增,一抬头,正撞上木小乔的目光,心里无来由地蹿起凉意——这木小乔的眼睛太古怪了,那双眼睛绝不难看,也并不浑浊,甚至没有多余的血丝,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装着一对逼真的假眼珠,样子足能以假乱真,仔细一看,却又说不出哪不对劲。
这时,木小乔突然翘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冷笑,霍连涛爆喝一声,死命地将黏在他腿上的木小乔往地上一贯,随即惊险之至地侧身,堪堪避开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木小乔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连涛甩开,却在霍连涛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从外衣撕到里衣,当时见了血。他脚下轻点地,走莲步,摇摇摆摆地在原地走转腾挪几下,水榭中登时一阵哭爹喊娘——木小乔一掌将一个挡路的推进了湖里,探手抓向后面那一直往边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这样的混乱下神智还清明,便会发现,木小乔抓住的这人正是方才说他“吃饱了撑的”的那位。
木小乔回头冲霍连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把探入那人怀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气在寒冷的水榭旁边升腾起来,这朱雀主仿佛探囊取物,撕开了这人的衣衫与皮肉,在众目睽睽下,生生将这人的肠子拖了出来。
那人不知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单纯只是太过震惊,险些将眼珠瞪出眼眶,一脸难以置信,浑身痉挛地剧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顽童手里那些惨遭开膛破肚的大肚子蝈蝈。木小乔衣衫是红的,胭脂是红的,嘴唇是红的,染血的双手更是烈烈如火,冲着霍连涛露出一个嫣红嫣红的笑容。
李妍被他这活能止住小儿夜啼的笑容吓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差点撞在吴楚楚脸上,她胡乱背过手去推吴楚楚:“你别别别别看。”
周翡是亲眼见过木小乔动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枢和童开阳两人围攻,不敌,于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后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乔和沈天枢等人基本还是保持了高手过招的风度,没有特别凶残的表现。反正跟眼前这番修罗场比起来,木小乔上次对沈天枢的态度已经堪称“礼遇”。
大魔头一出手,这边的小打小闹便进行不下去了,有那么一时片刻,挤满了人的庄园里鸦雀无声。那木小乔漠然地将手里已经不动了的人扔进水里,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迹,对霍连涛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浇愁’是哪里来的?”
霍连涛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别人都觉得他肯定腮帮子疼,他脸色苍白,显然方才一交手已经受了内伤。然而霍家堡主毕竟见惯了大风大雨,哪怕他后背已经布满了冷汗,面上却依然十分镇定,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木兄,你我相识也有些年头了,你竟不知我为人。”
木小乔神色淡淡的。
霍连涛便摇摇头,又道:“这十多年来,你与家兄时常往来,我待他如何是你亲眼所见,现在你拿着一个子虚乌有的谣言来质问我,搅我的场子杀我的人,我是不服的。你问我‘浇愁’是哪里来的?我从不知什么浇愁,倒要问你,这谣言是何人告知于你的?”
木小乔软硬不吃,讲交情没用,讲理他不听,唯有叫他产生怀疑,霍连涛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木小乔的目光微微一闪。霍连涛顿时明白他有所动摇,当即一步上前,径直来到水榭中间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连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阵乱响,里头居然另有乾坤,随着霍连涛的动作,中间裂开个口,一个石托盘缓缓转了出来,上面静悄悄地摆着一个方盒子。
霍连涛看了木小乔一眼,随即转过身,对整个庄子里伸长了脖子的人举起了那盒子:“我霍连涛比不上兄长,霍家堡在我手中没落了,不行了!连几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让人一把火烧了,我与这些个丧家之犬背着血海深仇,来到了南朝的地界,却还是有人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霍家!在背后挑拨离间,说我暗杀兄长,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这个吗!”
他说着,一把将盒子里的东西拽了出来,高高地举在手上。那盒子里藏的竟是霍家堡的慎独印,周翡他们站在岸边,一时也看不清那慎独印上有没有水波纹。只听霍连涛咆哮道:“因为这个,北斗害的我兄长身亡,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我;因为这个,过去十多年的旧友见疑于我,不去找北斗讨说法,反而来指责我污蔑我!那些已故的前辈们为何谁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为这分明就是个祸——根——”
那一瞬间,周翡觉得谢允捏着她的手陡然一紧。接着,不待她反应,霍连涛竟狠狠地将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这神秘又让人趋之若鹜的海天一色行将分崩离析,四道人影同时冲了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连涛说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她旋身而起,裙裾仿佛盛开的桃花,飘然涉水,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应慢了一点,一看完蛋,要赶不上抢,当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钉,朝着霓裳夫人的背后扔出去。
漫天的棺材钉扑向霓裳夫人的后背,霓裳轻叱一声,长袖抖出,将一大把棺材钉拢入袖中,这一耽搁,那猿猴二人却已经飞快地越过她去,猿老三养的猴子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把捞过慎独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气得大叫,猴五娘却笑道:“承让!”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乔,你是死的吗!”
方才不过有人说一句“吃饱撑的”就被开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给霓裳夫人捏了把汗。只见那木小乔脸上戾气一闪而过,然而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把火气忍回去了,居然很听话地纵身去追猿猴双煞。就在这时,水里突然蹿出了三四条黑影,猝不及防地挡住猿老三的去路。
那猴儿一声尖叫,猿老三当即提掌推出,岂料来人竟不躲不闪,与他战在一处。两人你来我往间过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声,认出了那埋伏在水里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过头,看向谢允:“白先生为什么在这?难道你堂弟也……”
谢允将食指竖在自己嘴边:“嘘——”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来他来永州是为了这个。原来他真的放弃了追查海天一色,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为了先人遗愿。
此时,因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顿时热闹了起来,木小乔、霓裳夫人、丁魁、猿猴双煞与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个角,谁跟谁都是敌非友,中间一只惊恐的猴抱着慎独方印,就这样僵持住了。
场中形式变化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可是站在这样混乱的人潮中,周翡却只觉得手上的天门锁冰凉冰凉的,她忽然忍不住问谢允道:“你叔叔待你好吗?”
谢允一愣,片刻后,笑道:“好。”
周翡不信,又追问:“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么来的?”
谢允眉眼弯弯,脸色冻得发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阳春中,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小心。”
周翡蓦地扭过头去,突然不想再看见谢允的笑容。
就在这时,水榭上有人开了口,霓裳夫人说道:“二十几年了,我要是知道还有今天,当年万万不会答应当这个见证人。”
木小乔嘴角牵扯了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还有老霍……这些人都没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冲云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个旮旯,”霓裳夫人道,“我这个见证人没接到一个字遗愿,木小乔,你呢?”
木小乔看了霍连涛一眼,轻柔地说道:“他但凡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些杂碎也不至于活到今天。”
这两句话里头的藏的秘密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见证人”,周翡还隐约有过推测,可难道木小乔也是吗?
水榭中,连霍连涛在内的一帮人已经惊呆了。
丁魁“啊”一声,叫唤道:“木戏子,她说的这是几个意思?这里面又有你什么事?”
木小乔负手而立,并不答话。霓裳夫人垂着目光,看向抱着慎独印的猴,猴儿有些畏惧她,梗着脖子尖叫个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有异宝,什么中原武林大半个家底更是无稽之谈。”
霍连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它只是个约定,约定双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鸣风楼主和黑判官做了见证而已。”霓裳夫人道,“见证人报酬丰厚,我们都无法拒绝。”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夫人,约定的双方是谁?又约定了什么?”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见证,自然不会掺和到他们的约定里,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