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浔阳城已经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连风都带着潮气,纵是五更雨就停了,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
杨纤月穿着一身黑褐色的麻布短打,头发像男孩子一样束成个丸子,眉毛按薛姨教的画得粗些,脸色还稍微敷了一点黄粉,看起来完全是个小男孩子。
她今年十二岁,从九岁开始,姨母就让她出门时做这副打扮。姨母的小院周边邻居本就不多,加上杨纤月总做这副扮相,一时没人把这个不起眼的小娃子跟待月楼玉大娘子的外甥女联系在一起。
今日雾蒙蒙的,日头初升,隔着一层湿答答的雾气,阳光倒是一点儿也不刺眼。天虽还早,进城的大道上已有不少赶路人,杨纤月却偏好弄险,仗着轻功身法好,借着雾色掩映,路也不肯好好走,轻点足尖,只在树梢与屋顶之间腾挪凌跃。
她一向爱与空气斗智斗勇,明明路上行人都是来去匆匆忙着讨生活,没人注意到她,她依旧要玩一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小游戏,一路闪避,落地无声,只可惜城门太高,不然她恨不能翻着城墙进内城。
杨纤月来威远武馆从不走正门,径直走到武馆后巷,双足一点院墙,像小猫一样轻轻“喵”一声,麻溜地翻进侧院,见于朝和叶礼两个正对着练剑呢,她一个闪身就从他们两个人中间扦进去,左右两把短剑齐出,试图同时格挡住他们表兄弟俩的剑。
“你这孩子缺根筋儿吧?!”叶礼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剑招收势不及,整个人直愣愣往前扑,杨纤月只是咯咯咯得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子在半空中一拧就堪堪避过了叶礼的剑。而于朝及时从斜侧里刺出一招,便把叶礼的剑打脱了手。
“大师兄,你没事吧”,杨纤月跟于朝两个人并肩落地,蹦起来就跟于朝双手击掌庆祝,“大师兄,你还好吗?你被我气死了吗?”
叶礼捡起剑,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瞪了杨纤月一眼:“神出鬼没的!”
“我们银兔儿哪里神出鬼没了”,于朝拉着杨纤月到银杏树下的石桌边坐好,从竹藤编制的食盒里取出胡桃糕和糖油饼,又从粥罐给她添了一碗杂面粥,“小师妹慢慢吃,小心烫。我早就知道小师妹来了,表哥,这事全怪你自己没留心,跟小师妹没关系。”
叶礼难得困惑:“我没留心什么?”
杨纤月跟于朝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于朝两根眉毛一高一低地扬起,显而易见地得意洋洋:“表哥,你没听见一声猫叫吗?”
“两个小滑头”,叶礼冷着脸,说话平得没一点起伏,他净了手,也添了一碗杂面粥喝,“惯会联手捉弄我。”
他坐下来就顺手捏了一下杨纤月脑袋上的鬏鬏,他手劲大,杨纤月立刻就炸毛了:“啧,大师兄,我头都给你薅下来了——哎哟!”
她因为急着说话没注意,大口咬了一口糖油饼,猝不及防叫里头的热糖馅儿烫熟了舌头。“吐出来吐出来快吐出来!”于朝一边嚷嚷一边立时三刻旋风一样地蹿到后院厨房那边,拿了装着井水的竹瓢又旋风一样地蹿回来,把竹瓢往杨纤月嘴边一怼:
“可快别说话了,把井水含在嘴里慢慢漱一漱。慢一点,漱久一点。”
“冒冒失失的”,始作俑者叶礼不动如山,拿指关节敲着石桌桌面,“多大个人了。”
“嘶——,那都怪你,嘶——”,杨纤月疼得龇牙咧嘴都不忘对叶礼怒目而视,然而叶礼不为所动,翩翩然转身自己练剑去了,杨纤月上蹿下跳,活像一条在岸上使劲扑腾的鱼,话都说不利索还使劲揪于朝的袖子告状:
“师兄,嘶——,你看你看,嘶——”,她漱了好几回井水,舌头可算不那么疼了,立刻把剑塞到于朝手里,“师兄,快!走!咱们打大师兄去!”
“急什么,你又打不过,还不是我给你当打手”,于朝不紧不慢地把适才吃早餐的碗碟瓶罐都收起来,“我与表哥四六开吧,我四他六,有你帮忙偷袭尚可得手,现在正面交手嘛——”
“怎样嘛!”杨纤月看着他收拾有些不耐烦,鼓着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
“跟送上门给人打区别不大,就不着急了吧”,于朝挑着眉,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你滑不溜秋的,他抓不住你,最后挨揍的总是我。”
杨纤月就开始瞪他:“师兄你少小瞧人,我这两天吃完晚饭还在家练剑呢,怎么就打不过啦?我这回不躲,咱们双剑合璧一起上,肯定把大师兄打得满地找牙!”
杨纤月对着于朝向来理直气壮,于朝不相信也只能相信,只好被迫自愿拔剑跟杨纤月勇冲大魔王。
杨纤月练剑练得再勤奋,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身量未足力量太小,接招接得很勉强,幸而身法灵巧,腾挪闪躲间,叶礼捞不着她一片衣角。但是这样一来,正面跟叶礼抗衡的就只有于朝一个,而于朝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一件事——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是要被这个表哥压一头。
即使有杨纤月坚持从旁袭扰,把叶礼的外衫刺了好几个洞,叶礼还是在过了一百五十招后把剑架在于朝脖子上:
“你进步挺大。”
于朝一向胜负心不重,被叶礼架着剑也不恼:“表哥,你这话说的,比嘲笑我还难听。”
于朝不在意胜负,杨纤月在意,她冲过去拨开叶礼的剑,掐腰挡在于朝前面:“我师兄比你小一岁,我觉得他比去年的你厉害!”
叶礼显然对她的偏心眼习以为常,回话慢条斯理面无表情:“哦,等他上了战场,他就跟燕人说,他虽然不能打败眼前的敌人,但他能打败过去的敌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