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阳未出之时,静谧的官道上,便有一队车辕上印刻着银色茶花神纹的车马缓缓行进。车轮轱辘轱辘向前,马蹄踏在平整的青石砖路上,留下带露的浅色水痕。袅袅的晨雾中,玄谷掀起车帘,远远便看到了高耸的暗灰色城墙,让这个已经有上千年繁华历史的都城看起来威严却又压抑厚重。
神宫的车龙出现在京郊时,整个帝都似乎还睡眼朦胧,清早湿润的凉雾中,城里的大多数人还没有开始出门活动,只有很少起来得很早,有事出城要办的人,路过东城门时,才看到了那一幕肃然庄重的场景。 穿着银月白色神官礼袍,衣襟上绣着雪白山茶花,很少出现在神宫之外的数十名祭祀神仆们,静默地矗立在东门一侧。他们有人手中还提着已经烧干了的灯烛,发梢上甚至还沾着晶莹细碎的小露珠,看样子,竟是在这里等了半夜的样子。 镇守皇城东门的将军,见了燕月神宫里的神官和神侍,也分外客气拘礼,五大三粗的粗野军卒,在那些神袍一尘不染,举手投足间都仿佛带着神光的神官们面前,反倒拘谨委婉如同小家碧玉。燕月举国上下,没有人不崇敬那开国的真幻二圣,燕月神宫的地位,在国人心目中,无比尊崇。 而这一任的大神官扶鸾,在燕月国中更是极有声望,在百姓口口相传中,是个神通广大,能够呼风唤雨的仁慈神明。 几十年前燕北平陵大旱,平陵乃是开国皇后的故乡,也是燕月皇朝根基所在。皇帝亲自登台祈雨,三天未果。举国百姓无不在私下里怨声载道,说定是当今圣上荒淫无道,才惹得先祖降生的福地出现了旱情。一时间,甚至有人扯起诛杀无道暴君的大旗行起义造反之事,在燕月皇朝的国土上点起狼烟烽火。 就在沉湎于酒色而被天降灾祸的皇帝焦头烂额之时,神官扶鸾从天而降,银丝白发,仙姿出尘,他声诵祈雨篇章,不多时,天上便雷声大作,不几时,豆大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连绵一天一夜的暴雨,立刻便解决了燕北的旱情。自那时起,扶鸾被请入燕月神宫,出任大神官一职。有扶鸾大神官的这几十年,燕月国风调雨顺,圣上虽然并不是什么贤明之君,但百姓却在燕月神宫与大神官扶鸾的庇佑之下,倒也过得安然顺遂。而朝中诸多重臣,若在政途上遇到不决之事,多会来神宫中请真幻二圣指点迷津,再由大神官扶鸾之口告诫于他们。这么多年积累,燕月的君权早已旁落,神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顶点,在朝臣们看来,神宫中大神官扶鸾的口谕,比皇帝陛下的圣旨,还更管用。 而作为大神官扶鸾亲自前去迎回的真神,玄谷的地位,在本朝中更加超然。神宫中的人是出于对真神的崇拜敬仰,自发而来,心甘情愿等了扶鸾玄谷等人大半夜,直到此刻天微微亮了。那么文武百官来到东门,一起迎神入宫,便是日后他们都需仰仗扶鸾大神官佑护——燕月最尊贵的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年过半百,长期荒唐纵/欲,淫乐声色的皇帝身材臃肿肥硕,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立于一众大臣王公之前。受他宠信的一群佞臣脸上也有些不情不愿的神色,大抵在心中暗骂了神宫这些搅扰他们今日睡不成懒觉的神棍们千百遍——扶鸾他们当然是不敢骂的,便是腹诽也不敢。 曾经有一个人仗着圣上宠信,对神宫里的大神官扶鸾不敬,当场对着大神官扶鸾说了很多刻薄尖酸的恶毒话,扶鸾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说如此诛心之语,你便不怕口舌生疮,心肺俱烂么?” 第二天圣上又召那人入宫来酒池肉林取乐,前去传旨的宫人不过几刻,便慌慌张张回宫来禀明圣上,说胡大人口中生了一嘴的脓疮烂痂,心脏绞痛,今日是无法进宫来面圣了。 慌得皇帝赶忙派了御医去给他的爱卿诊治,御医道那胡大人是心中有毒火,烧烂了心肺,发出一口毒疮来,只怕命不久矣。御医摇头告罪,自觉无能为力,救不了已经病入膏肓的胡大人了。在御医看过之后没过几日,那个曾对大神官扶鸾不敬的胡大人,便死在了病榻之上。听人说,他临死之前,去神宫前给真幻二圣磕头求饶,从神宫正门一直磕到正殿,拖出一路血迹,扶鸾大神官却也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自那以后,就没有人再敢对神宫不敬,对大神官扶鸾不敬了。 旭日升起之时,文武百官已经全部聚集于东门,肥胖臃肿的皇帝瘫在步辇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但是他又忌惮神宫里的扶鸾,不敢拂那大神官的颜面,便强忍着无聊困倦,继续等着。城中闻讯相携出门跑来瞧热闹的人们也越聚越多,围跪在夹道两旁,争相一睹圣上龙颜。 燕月帝国的皇都,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了。 “那边怎么那么多人?”玄谷一路挑着帘子看这变化的世间,临近东门,便瞧见了那边人头攒动的场景。 车厢里与玄谷、扶鸾同坐一车的孤阳顺着她的指向望去,便看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燕月皇帝并文武百官。他坐化时,燕月尚未立国,不过因为他在人间活了十分悠长的岁月,也知晓这声势浩大的仪仗是人间最显赫煊贵的帝王銮驾,便告知了玄谷。 “能让凡界的皇帝出城相迎,应该是在凡界声望显赫的人吧……”玄谷了然地点了点头,她身怀红爻的心窍行走三界时,这些人情世故,自然也是懂得一些的。 听着玄谷和孤阳二人出言交谈,扶鸾略一思量,便也知道,定是神宫中的执事神官将他已经迎回真神的消息告知了燕月皇帝,燕月皇室重视神宫,听闻真神来京入主神宫,皇帝必然是要亲自出城来迎的。 “皇帝应该是在恭候迎接您。” “我?”玄谷便有些不解了。 扶鸾微笑着向她解释了燕月皇室的根基血脉,说起燕月开国二圣八百年前证得真幻大道,一起筑起梦泽之国,入梦成神,隐入其中,故而燕月天子对这些神鬼之事,看得极重。 听完扶鸾一番解释,玄谷心中有所感悟,道:“原来我神隐的这一万年里,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凡人身躯羸弱,想证得大道,实属不易。而那二圣能堪破真幻大道,必定是因为具有一颗至爱至情的心吧……” 扶鸾浅笑:“正是,开国二圣都有愿为挚爱舍身赴死的大爱之心,他们二人伉俪情深,至今仍被传为美谈。” 玄谷以手抚向心脏位置,她能感受到这具孱弱的身躯,温热的血液在血管之中汩汩流动,心脏搏动,无声地展示着微弱却又顽强的生命力——这,便是道了。 “心,乃大道之本。”如今,她终于又有了心。 等了好几盏茶的工夫,神宫的车马终于抵达了东城门。人人都想见一见,那神谕上指示,降落在凡界的真神,究竟是什么模样。会是像寺庙壁画上的那些神仙一样,有三只眼睛,或是一千只手吗?众人纷纷翘首以盼,却只见印着山茶花的银白色车帘,被从里面伸出的一只枯瘦如竹的手掀了起来,一位身穿紫檀色长袍的老者,率先从马车上下来。也不见那满头银灰色发丝的老者如何动作,他下车时,衣袂竟然未曾摆动,如同浮落下来的一般。 乍一见这老者,懒洋洋瘫在鸾辇上的皇帝陛下一下睁大了眼睛,猛地直起了身,满眼的不可思议。 身为燕月帝国最尊贵的掌权人,天下的执牛耳者,又是燕月皇室有通灵血脉的后代,燕月的皇帝自然知道一些普通凡人可能几辈子都无法窥探的,关于修道界的秘辛。 他自然是认出了孤阳这个九宫八卦宗的老祖宗。在他极小的时候,曾回月支王庭祭拜过一次先祖,随父皇登上昆仑月支山过。那些避世辟谷的修道真人,对于身负天下气运的君家皇室之人,自是不敢怠慢的。那时候,还是小皇子的他,便有幸进入过昆仑山九宫八卦宗的禁地,碾乾坤谷,瞻仰过天下阵术之祖,孤阳神君坐化之后的遗体。 那仙人遗体虽死犹生,肌理纤毫毕现,若不是孤阳的坐化之地有神光护体,尚且年幼的他都几乎想去摸摸那老爷爷神仙的手,看看他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皇帝对孤阳的印象极为深刻,孤阳一从车上下来,他自然便一眼认出了他,不由失声叫道:“孤阳神君?!” 人群中也躁动喧嚷了起来,世间多有九宫八卦宗的俗世弟子,他们均在宗门典籍之中,见过孤阳的神像。每个修道的凡人,阵术修习,是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而凡界的修道启蒙筑基之书上第一页,便印着孤阳老祖的画像,以缅怀他为凡夫俗子,指出了一条触摸天地大道的法门。 皇帝的失声惊叫,正点醒了那群见过孤阳画像的人,再仔细看看——那下车来的老者,不是那传说中活了四万八千岁的老神君孤阳,可还又是谁? 一时间,众人纷纷纳头便拜,祈愿求灵声无数,把下了车的孤阳,和还在车上的玄谷扶鸾都惊了一惊。他三人尚在神位时,自然听多了凡人参拜祈愿的声音,可如今日这般,千人齐拜,万人发声的场景,却是极为少见的。 还是玄谷先淡定下来,不禁莞尔:“都说真人不露相,果真如此。”她说着,便将之前备好的覆面纱巾系上,遮住了自己那张擦去蒙尘,露出明珠般夺目惊艳容颜的脸。 无论神魔妖魅,亦或是凡人,都是一样的,见艳心喜,便要妄起贪念。一万年前,她受剜心之苦,失了大半修为,那群人以为她这半步天道的小帝君风光已去,便上来肆意争抢了一番,不想却被她杀得零落成泥。 今日她流落凡界,势不如人,更需谨慎低头。此番便让那些凡俗之人以为孤阳便是扶鸾迎回的真神罢了,她如今的现况,实在不该引人瞩目,再惹来无妄之灾…… 玄谷便想这般躲过去,不成想,她越是躲事,那麻烦事却越是找上门来。 刚刚还朝阳初升,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从西面升腾涌来一团阴云,急速笼罩了过来。眨眼间,乌云蔽日,夹杂阴风阵阵,护卫的御林军手中长枪也被吹得东倒西歪,而皇帝的御辇直接被掀翻,砸滚了出去。 方才还呼拜神仙的人群,抬头瞧见天上阴云之中,忽地显出一张狰狞的恶兽脸庞,都吓得尖叫连连,四散奔逃开去。 孤阳见了那隐在云中的魔物,在玄谷大人归城之日冲撞,不由大怒,以透支体内生机为代价,起手便结了一阵,立刻便压住了空中魔物的阴风,护住了身后城中百姓。 慌张失措的人们好似这才想起,他们面前可是有一位有通天本领的大神仙,怎会任由邪魔宵小放肆作祟?阴风止歇,有些人胆子也大了起来,甚至还有不少人敢留下来驻足观望阵术之祖孤阳与那魔物的战况。 凡人不明就里,深谙孤阳此番复生缘由的玄谷却担忧地蹙起眉头。孤阳透支了自己的生机,本就偷来的寿数经此一役之后,只怕更是剩不下多少,活不了几年了。而他布阵一向大开大合,这样虽然更为稳妥周全,但消耗也是成倍的。 “扶鸾下车来,听我的指引,一起去助孤阳。”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终于上了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