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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哀容(2 / 2)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众人负手,无泪亦无悲,“装裹好,交给周家的人,伺候过的丫鬟每人赏银四十两,完事儿后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接着他走了,大大的步子迈朝另一个亦即将?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时,她面上闪过一霎的惊,余后是芜杂的哀与悲在她面上变幻无穷,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这是童釉瞳,一个他负她千行泪的女人,

一叶红霜飞茜雪,童釉瞳的脸立时便生?出一点胭脂,泪霪霪的眼兜兜转转倒入心肺,只掬出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笑意。她时刻谨记了玉翡的教诲,不敢轻易提那?些会令彼此疏远的事。只是浅浅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来了?你坐,我叫丫鬟给你烹茶上来。”

宋知濯没坐,只将?她头上的珠翠玲珰细细看来,发现远不如从前的华丽,红玛瑙不见,金凤钗亦不在。他似风似月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你把你那?些嫁妆都拿去跑门路了?是我疏忽了,回头你把单子给我,我叫人重新给你办来。”

玉翡守在帘外,生?怕她不留心说起?那?些扫兴的事儿,忙由如意手中接过茶托,一路踅进,“嗨,事儿也没办成,钱倒是都花尽了,如今爷既要?补给奶奶,那?我便先替我们奶奶多?谢爷了。”

与童釉瞳相对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还挂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这大半个月,一定累了吧?今儿因为周姐姐,又大清早的赶回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会儿?”

“不睡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宋知濯笑一笑,同样?带着一丝尴尬,“你父亲的事儿,帮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圣上顾念旧情,已下令将?他的遗体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内。”

到此节,童釉瞳险些下泪,只好背过身去,水裙洇润地摇摆开,作势去高案上拿下一碟子滴酥鲍螺,“知濯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儿点心好了,一会儿留在这里吃午饭好吗?”

他看到水雾弥散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笑着,“我就是来瞧瞧你好不好,手上还有些公务没办好,一会儿还得回去,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就走了,趁着这个空隙再去瞧瞧你奶奶。”

就这样?望着他缓步而去的身影,绝望与悲伤一霎便涌入童釉瞳的眼眶,随之扑来那?些累积近两年的委屈——新婚之夜她迟迟不到的丈夫,她由满心欢喜落到满腹的失望。后来他来了,却好像只是应付着她那?些欢欣的爱与希冀,匆匆用过一顿饭,他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明珠那?里去。再后来,他住在这里,他的书房也设在这里,他的话儿多?起?来,还增添了许多?温柔的笑意,看似所求所期都有了回应,可一转眼,他又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留她孑然一身面对万丈深渊……

他的好与坏总是相错相离,使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但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如果他现在走了,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她捉裙冲过去,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两只软弱的臂死死箍住了他扎着玉带的腰,“你别走!你别走,知濯哥哥,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极轻极软地落在瑟瑟的秋里,被风一绞,润湿绮窗,亦润湿了宋知濯的心。他转过身来,就目睹了她曾是冰雕玉砌的一副美?貌,被眼泪融成了断壁颓垣。

他还记得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扬着小小的下巴,在江南潺潺的阳光里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后来,他则是截断了她来时的道路,使她余生?归无所归。

“你别走……,”童釉瞳祈求着,耗尽她的小小的骄傲与自尊,一片汪洋的眼泪就似她被抽走的胫骨,令她一点点地跌坐到地上,“姨妈不要?我了,父亲也没了,我往后就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只有你了!可你却有很多?,你家如日中天,你是越来越威风的大将?军,以?后,还有那?些官员来巴结你,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你,你会有许多?许多?女人。即便没有,你也还有明珠,你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她的头垂下去,头上一支细细的碧簪在这样?一个阴霾天里黯然失色。眼泪在地砖上汇成一片清波,是她一个小小身躯怎么努力也渡不过的茫茫苦海,“那?我呢?我会在这里熬到死,我没有地方去,这里就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人在乎我,我就像外头的雨,下过一场,落了就落了,在你干旱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要?不然,我就是像周姐姐那?样?,终有一天熬不住死在这里,那?时候你才会再来瞧瞧我,或许还会为我掉两滴眼泪。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知濯哥哥,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她的脸仰起?来,就这样?绝望地望着宋知濯,祈求着他能?温柔以?对。宋知濯垂眸望着她,逐渐迷失在她腾升起?的残破的美?感中,她憔悴却依然妍丽的一片腮、绝望中依然期待的一对眼,足以?令万千男人为之拜倒。

一股澎湃的冲动沸腾在宋知濯的身下,灼灼地焚烧了他的理智。伴着她的啜泣与那?些无穷无尽的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周晚棠、看到他的母亲,那?些在情与爱中沦丧的许多?女人,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越来越像宋追惗的自己。于?是他俯下身捞抱起?她,踅往那?方丈宽丈长的锦丽绣床。

簌簌细细的雨点里,童釉瞳寸寸地绽放着,绽放成一株艳绝天下的牡丹……

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花开一月的牡丹或芍药,譬如明珠,她远不如这些娇媚,可同样?,她亦不如这些脆弱,她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月见草,她有着耐寒耐旱的顽强生?命力,不论暴雨或是炙阳都不能?够击败她,她总能?绝境逢生?,开出迷眼的粉、清世之白。

但当周晚棠的死讯传至她耳中时,她倏然有了一霎的枯萎,略显惊慌失措地撩开床帐望向?来报信儿的侍双,“你说什么?宋知濯不是说了不做重罚、只将?她退回周府吗?怎么会死呢?”

她手忙脚乱地由床下放下腿,急着将?一双白皙的脚插进绣鞋中,被侍双慌着劝诫,“奶奶你别下来,外头下雨了,凉飕飕的,您就穿着寝衣,单薄得很,仔细受凉了。”

哒哒似乎对着不安的情绪有感,不知由哪里蹿出来,围着侍双打转。侍双轻轻踢它?一脚,踅至床边,“我也是才刚听见说的,说是昨儿夜里她让音书出去收拾那?些细软,自个儿独在屋里睡。丫鬟们也没留心,个个儿忙着收拾东西,谁知早上音书去敲门,不见人开也没人应,就叫人撞门进去。就见她穿着衣裳躺在床上,一个身子又凉又硬!想?是半夜就死了,是自个儿服的毒。”

“怎么就死了呢?”明珠喃喃念着,蹙紧的额上浮出细汗,只觉十天菩萨由浮出云来,用肃穆威严的眼围睨着她,使她像一个万恶加深的罪人,“怎么会呢?宋知濯都说了不罚她,她怕什么呢?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

“嗨,那?日春莺不是说了吗?周府里人人欺她,别说她了,就是寻常嫡女嫁了人还被休回去,家中也难免有些白眼非议,何况她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这次又是这么丢脸的事儿,回去必定是没什么好日子过。料定她是想?着走投无路了,才想?不开自个儿寻了短见。一早就有人去司里报了爷,奶奶还没醒呢,爷就赶回来了,下令装裹了,就交给了周府的人,咱们府里一位主事陪着送过去,音书等丫鬟都一齐回去了,如今千凤居就那?童釉瞳一位住着。”

“怎么是送回给周府呢?周家怎么说?”

“这是老爷发的话儿,说是已经递了退女书过去了,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这样?没脸的人也不能?埋到咱们家的祖陵里,就给送回去了嘛。周家呢,也没什么话儿好说,自家女儿不检点,他们理亏还亏不过来呢,况且咱们府里是什么身份?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借他家几个胆儿也不敢问咱们家的责,她家女儿是自尽的,也没咱们家的责。”

言讫,两片绡帐业已挂在半月钩上,垂眼见明珠木讷讷地盘在床上,便将?她轻轻推一推,“奶奶、奶奶,发什么呆呢?都睡到这会子了,难不成还没睡醒呢?头先赵妈妈遣人来问奶奶早上想?吃些什么,我说下几个菜,这会子该是做好了,奶奶现就起?来用吧。”

明珠像是一言未闻,怔怔地发着呆,眼前浮出周晚棠的音容相貌,心内便密密麻麻地泛起?一阵难捱的自咎自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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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周密《清平乐·再次前韵》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锅盖,不要骂我,都是宋知濯的错~

早上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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