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一个花架下头?,浓荫密匝,蔷薇馥郁,春风扫捎带衣裙,绿纱红锻的绞在一处,活脱脱的一幅艳景。可细瞧去,哪是什么香闺嬉笑,分明是一场唇讥舌战。
那单夫人听了?玉翡之言,算计着自个儿?夫君进殿前司入职之事,便紧巴结了?童釉瞳,一味只想着替她争体面,“这值什么,釉瞳是千金小姐,又是皇后娘娘带大的,自然?是大家风范,有?些时心胸太广,难免让别人错以为是好欺负。我?与釉瞳如今这样好的交情,不?替她说句话?儿?,真是天也不?容我?。不?是我?说闲话?儿?,这原也是人尽皆知的,原先将军被这起子下三?滥的野人迷了?去,如今业已回头?,釉瞳你合该趁势就将这些人该整治的整治了?,该教训也好好儿?教训教训,立出个规矩来,也是你大奶奶的风度。”
二人你来我?往,承上启下地?将明珠好一顿讥讽。童釉瞳夹在当中,掣了?这个掣那个,垂着眼发窘。
侍婵卷翘的睫毛直戳云霄,翻出截眼白来,唇上挂笑地?直瞅着这单夫人,“多好的交情啊?只怕是想着巴高望上的交情吧?不?知道?是谁,从前提着大礼来求我?们奶奶,被我?们奶奶笑颜相拒后,臊得再不?敢上门来了?。如今脸皮又修厚了??又好意思往我?们府上跑了??”
句句带刺儿?,将那单夫人刺儿?得似炸了?毛的野猫,却不?敢奈何?,急在那里,十二分的下不?来台。幸而童釉瞳忙挪出来,几面回睃,胀红了?脸,“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单夫人,你不?是还赶着去替我?买那新?出的缎子?我?先送你出府去吧。”
方止住了?几人一场言讥语讽,两厢错行而去。一切似乎对明珠没什么影响,她始终嘴角噙笑,不?急不?燥。回了?屋子,拿了?案上的木鱼与念珠就开?始拨敲起来。
慢空空“笃、笃、笃”的声音萦纡了?一室,就像那些兜兜转转如梦的月月年年,最终,又落回了?一只木鱼与几本经书前。她已多时不?念经,近些时却又复操了?旧业,想着往那经文里寻真问?道?,期盼着,能得到一个答案。
直到有?一股茉莉花的淡香扑过来,明珠手上的鱼锤止住,斜挑了?眼,“什么事儿??”
“奶奶,”侍婵猫着声儿?,语中略显不?满,“童釉瞳还真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一片暖阳踅入窗内,将镜子折出明晃晃的光。明珠在左右偏着脸,检审自己的妆面有?没有?一丁点儿?的露怯。又复挑了?一点口脂为唇上一点朱色更添浓艳,方才步出。
空荡荡的几片帷幔下头?,供着几盆白芍药,似冰雪无声,点缀着这满屋子的孤寂。童釉瞳穿着大镶珠的对襟褂,三?多纹散花羽纱裙,独身一人姹紫嫣红的坐在案上,听见窸窣动静,便由榻上迎下来,挂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的眼睛如晴翠碧空,铺天一绿、宝石一样嵌在她深邃的眼眶内。明珠突然?就理解了?宋知濯,这样的绝色,谁会?不?动心呢?
“明珠姐姐,”她在明珠客套疏离的目光中笑着,即便一点扭捏,也带着纯真的可爱,“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卷入堂中的春风带着芳香,撩动了?绿幔黄衫,明珠摆出一只手,请她入座,“哪里的话?儿??你难得到我?这里一趟,我?扫榻相迎还来不?及呢,快请坐。”她偏着脖子,远朝着门外吩咐,“侍婵侍双,快上茶。”
未几,两盏清茗,几缕淡香。隔着热滚滚的轻烟,童釉瞳将执起手边的一个长匣子,双手奉上,“这是头?先我?回家,我?父亲给我?玛瑙原石,叫师傅做了?两支簪子,一只我?戴着,一只特意给明珠姐姐拿来的,姐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就跟我?髻上这支是一样儿?的。”
她微偏着头?,明珠瞧见了?她头?上十分简约的一支金簪,只端上嵌着一颗猫眼一样大的玉润剔透的红玛瑙,衬着她的绿瞳,似万里的春色都现在了?她身上。这一刹,明珠看清了?,自己满腹的酸楚下,实则是泛滥的嫉妒。
不?可否认的,她嫉妒童釉瞳,她那么美,也十分年轻,天真烂漫得似乎是永不?会?凋敝的豆蔻花。而自己,却一日胜一日的在老?去,芳屏妍景,粉壁画堂,都不?再如从前金粉齑光的喧嚣,它们都在随自己,在寂寞中老?去。
半晌,明珠在她等待得已经失落的眼中笑起来,笑容透出十分刻意的客套,“喜欢喜欢、奶奶送的东西,自然?都不?是那些市面货,多谢奶奶惦记我?,改明儿?我?备了?礼,再登门回谢。”
鸭炉香细,缥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童釉瞳手缩回袖中,捏紧了?膈手的一个玉疙瘩,用她仅有?的心计编出一个谎话?,“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前儿?说在找本书,我?能不?能去他书房里帮他找找?”
“当然?可以了?,”明珠笑笑,随手招来门外的侍双,“你带奶奶到东厢书房里去找吧。”短短半个时辰的坐客飞觞已令明珠心力交瘁,她暗笑自己果然?是老?了?,在虚伪酬酢这方面,业已力不?从心,便对她笑一笑,“书房里书也太多,我?也不?晓得他是要找哪本,我?就不?相陪了?,让丫鬟带奶奶去找吧,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奶奶一并拿了?去。”
正中了?童釉瞳下怀,使她更加十二分欢欣地?笑起来,“我?自个儿?去找就成,叨扰了?姐姐半日,姐姐去歇着吧。”
她自捉裙跟随侍双出去,明珠目送片刻,正要捉裙而起,眼瞧着门外踅进来趾高气扬的一个人,不?是玉翡是谁?她歪扬着下巴,斜睨着眼走进,“我?们奶奶虽心思单纯,没什么心眼儿?,可你若打量着就能算计了?她去,那你是做梦。”
“这是怎么说的?”明珠葳蕤端立地?一笑,宝相庄严,“你成日里时时就想着我?要算计你们奶奶,可你们奶奶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她是有?万贯家财,可我?也瞧不?上她那些钱,更何?况,童大人还在世呢,纵然?有?万贯家财,也暂时不?在她头?上,我?能算计得来吗?”
玉翡的眼睃向那只长匣,用讥讽的眼去刺她,“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这样儿?的一支簪子,就是卖了?你也买不?起。你还瞧不?上?真是笑话?儿?了?,你一个无根无故的贱/种,还不?就是仗着爷的宠,才过上这富贵滔天的日子,如今你失了?宠,我?看这样儿?的好日子,你还能过多久?”
门外侍婵不?想是由哪里刚转回来,听见动静,便气势十足地?杀奔入门。却见明珠摇手止住,她只得站过去,挺着纤腰以壮士气。
捎带进来一股恬淡的风,明珠就在这绵柔的风内笑一笑,同样不?屑地?扫过那只匣子,“哼,你问?我?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那我?告诉你,我?想过多久就过多久。甭管宋知濯到不?到我?这里来,我?照样儿?是领着正经大奶奶的月例银子,你不?信,大可往总管房里去问?问?,或是叫他们削减我?的各样分例,你且看他们会?不?会?答应你?别瞧你们是明媒正娶八台大轿抬来的,可在这府里、在众人眼里,我?只怕比你们更名正言顺一些。”
她髻上的西府海棠,明艳艳的盛放着,为她刚强威严的气势平添了?柔和的风情,“这还只是一样儿?,另外不?怕同你说,年前老?爷忙得脚不?沾地?,家中又没有?当家的婆婆,老?爷便让孙管家拿了?各名帖名册来给我?,让我?酌情给那些亲戚朋客备礼,就连你们童府的礼,也是我?叫人去采办的。别说府外头?,就是你们院儿?里的所要添要减的一应东西,都是由我?让人支的牌子去添了?减了?来的……。”
在玉翡的抱恨瞠目中,侍婵顿觉天大的痛快,更叉了?腰挑着下巴添补,“你以为你们满院儿?的奶奶姨娘丫鬟们年下的那些赏银、开?春的衣裳,是谁给添的?要不?是我?们奶奶说‘甭管伺候哪个主?子,都是替这满府里在操劳’,你以为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你回去自个儿?算算,你们童奶奶带来的嫁妆,娘娘的赏赐,真动用起来,够你们开?销几年的?既然?不?够过,就还得是乖乖的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洋洋洒洒一番话?儿?,直气得玉翡跺脚,“这些还不?就仗着爷的宠,眼下爷不?宠了?,迟早就把这些权,交到我?们奶奶手上!”
侍婵穿着珍珠白绉纱褂,两鬓贴了?白羽毛扣珍珠的钿璎,狂妄地?翻了?眼皮,似一只高傲的波斯猫,“你来了?这样久,还不?知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这些管家权原是在我?们太夫人手里,太夫人没了?便一直是孙管家帮着老?爷操心,与咱们爷有?何?关系?年后忙完了?,我?们奶奶还拿着对牌儿?去找老?爷,说‘媳妇儿?从未照管过这样儿?大的府邸这样多的人口,如今办完了?,请老?爷还将对牌收回去’。我?就站在边儿?上,亲耳听见我?们老?爷说,‘这一个年节办得有?条不?紊,亲戚好友们的往来酬礼也办得十分妥帖,怎么就办不?好?别贪玩儿?,就当是你做儿?媳妇儿?的孝顺我?,还替我?多照管一些’。”
且笑着,将憋了?一冬的恶气都随春扬撒,“这不?,满府里的开?销用度孙管家就每逢初一十五拿了?来给我?们奶奶核账。连你们院儿?里的丫鬟每个月额外添的吃食衣裳胭脂水粉等物都是我?们奶奶着人添的。我?劝你,还是对我?们奶奶客气着些,否则,就除了?月例银子,别的一概没有?,过不?了?那省检的日子,就去抠你们奶奶的嫁妆过日子好了?。”
阳光照着玉翡额上渗出的粉汗,两片颊腮胀得通红,分明是有?好大的不?服,“哼,再得意,你也不?过是领着五十两的月例银子过活。五十两,够买这样儿?一支簪子吗?你如今头?上戴的那些动辄千数,还不?都是使的爷的银子?如今你失了?宠,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拿什么来装点门面?”
两尾珍珠流苏激烈地?在她鬓便相撞,流溢到墙面碎银似的光,有?那么两点跳在明珠腮上,像靥上对贴的花钿。
她笑一笑,将那匣子随手揭开?,望见与童釉瞳髻上一模一样的玛瑙金簪,那些丝丝缕缕的嫉妒就再度绞上了?心甸,“我?用不?着装点什么门面,什么日子我?都过得。况且,宋知濯的人不?在我?这里,可满副家私都在我?这里。你去问?问?他,他身上除了?几千两的闲散银票与府里头?几百两的月例银子,再有?就是些朝廷俸禄了?,加起来也就够给你们奶奶买顶凤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