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声喧,搅混着如意略带哭腔的嗓音,叽叽喳喳直吵得童釉瞳头疼,连心?口也疼。
宝鸭里袅起一?缕残烟,散着清淡苏合香,悠远绵长。长如由千凤居到那边院儿里的距离。童釉瞳几番迷途,泪洒花路,却始终请不来宋知濯。大概业已习惯了,她?攧窨地垂下头,没作声儿,髻顶盛开着一?朵妍丽的粉夏姬。
反而是?玉翡大动肝火,将手中穗子拍在?案上,闷沉沉地响了一?声儿,“我看她?也简直太?目中无人了些!咱们小姐吃不了个舒心?饭,她?也别?想吃!走?,索性?过去拆了她?的屋子,大家不安生,这才好!”
“哎呀玉翡姐,”童釉瞳紧着抬眉而起,一?个胳膊掠过榻案将她?手按住,“你就安生点儿吧!你去闹个没完,回头知濯哥哥回来了,又说我的不是?。”
“你是?正妻,惩治个不懂规矩的侧室,他还能说你什么不成?若是?这样?不公允,那还能坐镇殿前司?!”
珠翠叮铛,童釉瞳已生怒拔起,狠一?跺脚,险能将绣鞋上缀的白珍珠都震下来几颗,“你不许去!若闹出事儿来,知濯哥哥即便不罚我什么,心?头也要不痛快的!”
“你现怕他不痛快,他又何曾顾过你心?里痛不痛快了?”
“反正你不许去!”
说不过,童釉瞳便将身子一?转,撂下句自以为的狠话儿,旋裙入了卧房。玉翡千般恼地盯着她?背影直至不见,一?下也堵在?那里,不发一?言。
室内水声潺潺,原是?如意接过小丫鬟手上的鎏金铜壶,竹勺正悬着往玉翡的盏里注水,一?双眼满是?委屈愤恨,红红地将玉翡望住,“玉翡姐,难道咱们真就这样?算了?”
“放屁!”玉翡手里攥着才编好的穗套,一?团金线已被攥得变形,“小姐就是?这个性?子,打小被娇养得不知人心?险恶。哪里晓得,她?越是?如此,别?人就越当她?软弱可欺!我是?眼瞧着她?长大,如今花儿一?样?的年纪,岂能让人就这样?糟践了去?!”
“可小姐不让咱们管啊。”
“你甭听她?的,”玉翡坠一?坠身子,凑到下首与她?低语,“小姐哪里懂这些,这事儿你依我,去叫周姨娘的几个丫鬟来,咱们不明着出面,只?让她?们去闹。”
二人嘀咕一?阵,彼此唇锋勾起一?条锋利的线,在?燥热的暑天里亦让人打一?个冷颤。
冷粼粼的光泛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喜人地撒在?一?个桃木托盘内,随一?个玉步含香,稳妥到达一?张圆案上头。明珠倚在?窗下,执一?把百蝶穿花纨扇缓缓打着,阳光折出她?轻纱底下,一?个冰肌玉骨的轮廓。
听见“咚”一?个闷响,她?执扇回头,登时笑弯了眼,挪坐过去,掂起一?个十两?的银锭子,眼里贪婪且可爱地瞧着另四个,再抬眉把绮帐望一?望,“今儿着月例银子怎的是?你去领的?青莲姐姐呢?”
“青莲姐午睡呢。”绮帐捉裙落座,摸得一?个银子在?手上掂一?掂,又放回去,两?个胳膊相互搭在?案上,对着明珠得意地笑起来,“奶奶,我方才去总管房里领银子,碰见千凤居里那两?个的丫鬟。那个如意倒是?没说什么,领了银子就去了,周姨娘身边的那个音书?才好笑呐,瞧见我领的同童奶奶的一?样?也是?五十两?,就问了总管‘凭什么都是?姨娘,她?们能领得五十两??’,您猜总管怎么说?”
她?将嗓子捏起,吊高了学那音书?说话儿,话落自笑起来。背光就阴,明珠两?个眼大大地闪烁起,“怎么、难道周晚棠的月例银子不是?五十两??这就怪了,我倒从未过问过这件事儿,我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儿的呢。”
“哪里呀!”绮帐嘻嘻一?笑,“府里头正经奶奶五十两?,原先太?夫人一?百两?,姨娘们都是?二十两?,二少爷院儿里的慧芳也只?得二十两?。”
“那怎的我是?五十两?呢?”
“我正要说这个呢,”绮帐将一?副小腰摇起,洋洋得意,“那音书?问总管,总管说:‘老爷的意思?,这明珠奶□□先进府来就一?直是?五十两?,如今虽说不是?正妻,也不好就减了她?的例钱,仍旧照旧例发放。’那个音书?听了,险些气得跳脚,又不敢发作。哈哈哈……,奶奶您是?没见她?那样?儿,快将我笑死了!”
以为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话儿,明珠提心?听了半晌,如今听来,倒觉没意思?,还是?眼底下的银子有意思?,忙一?把揽过收到立柜里头去,“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高兴的。”
“瞧见她?们吃了瘪,我就是?高兴嘛!”
那一?壁满墙的立柜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髹红木箱子,揭了盖儿,全副是?银锭子,有整有零的,还有好些珊瑚、水晶、绿松、琥珀等各色宝石手串儿,又有各金器头面,热辣辣一?箱,原是?明珠私攒的梯己。
她?自憨瞧着满副家私,瞧着瞧着,就犯起困来,倒到床上就要睡去。绮帐无趣,起身踅出门去,又与廊下丫鬟们去讲这一?番新闻。丫鬟们围坐一?堆,听得起兴儿,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地欢笑着。手上的各色扇羽、怀里的各类彩线,编织成一?片流金溢彩的夏景闺艳图。
正闹得起劲儿,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高高地扬起,“哟,这儿花香扑鼻,咱们在?这里闻一?会儿再走?。”
打眼就远瞧见院门口站两?个丫鬟,是?周晚棠屋里的春莺与秋雁。说话儿的正是?春莺,一?条帕子软迭迭挥在?腮边,故意朝院内远蔑来一?眼。
院中众人亦是?冷峭地远眺院门儿,只?见那秋雁挽过她?的胳膊,够眼朝门内一?望,噗嗤笑出了声,“什么花香呀?分明是?一?群狐骚味儿,你也不怕被熏死过去了。”
浅言轻调,一?字儿不落的都到了院内,几厢丫鬟早就是?新仇叠了旧恨,一?点即炸,奔走?而来。
倒是?侍鹃冲在?前头,年纪小,最是?个火炮脾气,撸了袖口就嚷开,“两?个烂货、也敢在?我们门外叫嚣?!不就是?晓得我们奶奶的月例银子比你们屋里那个狐狸精多了不服吗?不服只?管找老爷去,哼,我借你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往老爷院儿里去吧?只?敢在?我们院门外指桑骂槐,有本事,你们就站在?这里,直等少爷回来也甭走?!”
“我们可曾做了什么啦?”春莺一?挥帕,满是?疑惑调笑的与秋雁面面一?觑,“这倒是?奇了,我们连你们院门儿都不曾跨入,不过是?在?这里说了一?句‘狐骚味儿’!你们出来认什么?未必……,你们也是?有那个自知之明的?”
反将侍鹃怔在?那里,咬牙切齿,又不知怎么回好。绮帐也正是?个直脾气,拨开侍鹃迎头顶上,“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眼红我们奶奶的月例银子。我还告诉你,你只?管把话儿带回去给你们家姑娘,我们奶奶不仅月例银子按正妻的发,就是?少爷的田产铺子一?并钱庄里头数不尽的银子,也在?我们奶奶手里握着,你们只?得领着月钱过日子,又不像那童家,人家就这么个女儿,自有银子补贴给她?,你们府上人口多,就是?想接济你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恐怕还想着由我们家里抠一?些出去补贴娘家吧?!”
彼时远处一?颗樟树叶障中,仿佛有一?个彩影掠过,众人俱是?个没留意,只?站在?两?级石磴之上将二人狠狠凝住。
那春莺气得不轻,扬着头怒推绮帐一?把,“谁贴补娘家了?!我们家中虽比不得这国公府,却也不缺那两?个银子,没你们这样?小器见儿的!你们里头那个骚狐狸倒是?想贴补,却又没个娘家人,哼、有爹生没娘养的无根烂货!”
众人见绮帐险些踬倒,更是?怒从中生,前后跨出门去,就要赏着二人一?顿耳光,谁知袖才撸起,就见明珠旋裙带风地赶出来,人尚在?花间就急嚷,“停手!”待走?进了,将那二人好一?顿打量,拦在?丫鬟们前后,“你们俩在?我院门口吵得我午觉也不能睡?我劝你们省点事儿吧,我这里加起来十张嘴,你们就是?一?个东海的口水也吵不过我们去!”
那秋雁拉扯过春莺,也是?迎头顶上,“姨娘误会了,我们不过是?瞧你们院儿里的花好看,多看了一?会子,谁知你的丫鬟就要生是?非。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不过回了两?句嘴,不想惊了姨娘,真是?天大个抱歉,我们这就离了去。”
二人果真曳裙而去,闲云浮碧空似的游入阳光中,红衣绿裙艳色如景落入众丫鬟们眼中,哪再有先前的好兴头?个个儿浮汗咬腮、叠愁锁恨。
踅入院中,侍鹃尤恨,追上前两?步,呼着粗气问明珠:“奶奶,做什么回回都由她?们这儿闹?她?们说话儿这样?难听,您也能忍得了?”
绕着曲折的径庭,明珠手遮前额,裙逗花粉,柔声一?笑,“这有什么,我自小长大,比这更难听的话儿不知听过多少呢。横竖她?们也就是?过过嘴瘾,又不敢拿我怎么样?儿,没必要同她?们争,随她?们去吧。”
侍鹃逗留廊下,眼瞧她?一?抹纱裙掠入门下,憋着满肚子气跺一?跺脚,往廊沿上坐下。
丫鬟们挤坐一?处,个个儿怒气难消,忽听“嘶……”一?声儿,纷纷扭头去瞧,只?见绮帐撸开了袖托着右臂,上头血呼拉沙的一?条细细伤口。众人围过去,将她?小臂抬高,对着日头一?瞧,伤口十分齐整,像是?用什么薄片子剌出来的。
“呀,绮帐姐,你快去抹点儿药!”
“什么时候弄的?怎么现在?才发现?你瞧,衣裳都染了血,我扶你回去把衣裳也换了吧。”
众人神色微急,又是?拈了帕子蘸血又是?执扇替她?扇风的,唯有侍鹃怔一?瞬,细细回想,醍醐灌顶,“是?那个春莺!我方才见她?推姐姐时指缝里夹着个什么,对着日头闪一?闪,我倒没瞧清。”
绮帐扯过一?条绢子捂着臂,面红眼赤地狠瞪着地面,一?发狠,叫众人贴耳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只?见众人眼中锵然坚毅,纷纷颔首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