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匪唰啦一响,宋知濯翻过一页,眼睛仍在书上,不重不轻地?吐出几字,“贪污军饷。”
“多少?”
“几年下?来,前前后?后?七八十万黄金,”宋知濯阖上书搁在一边,款步行来,将她手边一个冰裂纹瓷罐儿接开,凑到鼻翼底下?,一阵浓烈的梅香袭来,他颦额将罐子递给她,“下?回她再来,你别让她进府了,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只等我拟了折子就要递给圣上的,再过一月,连她一并也要下?了狱。”
一支长柄藤纹的细匙取出香粉几许,填入炉中,明珠方扭脸过来,瞠目叹息,“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下?狱,真是怪可怜的。”
火豆星辉,燃起一缕青烟,渐渐迷蒙人?眼。宋知濯撩起她背上一把青丝,已九成干爽,满意?地?笑一笑,“睡吧,明儿我要到各营检兵。”言着,挑了眼角窥她一瞬,放低了声音,“你明儿别等我吃晚饭了,若是回来的早,我要去那边儿院里一趟。”
明珠握炉盖儿的手稍一顿,最终阖上,烟雾缭乱,徐徐地?汇成一缕,盘桓直上,“去吧,应该去的,”轻声细语伴着她温柔如密的笑靥,“连那个周晚棠一起看过吧,横竖她们都住一个院儿,也方便。”
“你不生气?”二人?已坐到床上,两片春绡间,他挂起眉,斜挑一眼后?,一手抬起她裙下?的小腿,替她除去鞋袜。
她皓白的脚丫往裙中一藏,缩到床上,揭开被子,“我生什么气啊?”尔后?双手合十,在下?巴颏底下?两边儿歪一歪,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地?逗弄他,“贫尼苦修多年,早已修得弥勒佛的肚量。”
他哈哈一乐,一把将其扑倒,“既然你这么大的肚量,那我夜里可就在那边歇息了,你孤枕一人?,能安眠否?”
“我可以跟姐姐去睡啊,”明珠直瞪着两眼,嘻嘻地?架着他的鼻尖,“你最好在那边醒来后?对我于心有愧,然后?买点子东西补偿我,我不要多的,一块满绿的翡翠就好了。”
嬉闹之?声逐渐化作湿润的喘息,轻绡撒下?,清霄撒下?,夜静谧安详地?滑过,直滑到第二天晌午。
千凤居内履乱舄横,丫鬟们来来往往,手上捧着各色锦衣钗珥,整个卧房流溢着金、紫、蓝、红的光斑。童釉瞳坐在妆案前,对着菱花镜,照见一张艳绝清荷的脸,活泼而娇丽,为各扇棂心窗门点缀着动人?的光彩。而她自己,则是正汩汩流失着这种光彩,源头里新涌出的悲伤,像一条黑河之?水,源源不断地?覆盖了原有浄泚的绿河。
玉翡在她身后?,捉一对紫水晶耳坠在她脸腮旁比划,一双眼冲镜中左瞧右瞧,“就这个吧,再戴那支娘娘赏的绿宝石金簪,水灵灵的多好看?”她替她挂上紫水晶的坠珥,水滴形的,似两滴将掉不掉的泪,“别苦着脸了,笑一笑,啊。今儿小公?爷过来,你就把你那千金小姐的架子收一收,你是千金小姐,他是万金少爷,哪受得了你那些娇娇脾性?男人?嘛,都喜欢温柔贤淑的,这才是正妻该有的样子。”
“我才没跟他使过小性子,”童釉瞳垂下?卷睫,咕哝一句后?又抬眉起来,“我长这么大,都是人?哄着我,我本来就不大会将就人?嘛,我求他过来吃饭,还不够拉下?脸的?”
“求了心里又不痛快,那你倒是别去求啊。”玉翡别过身去,由小丫鬟举着的托盘里拈起绿宝石金簪。
她提高了眉,似要反驳,又渐渐放下?,撅了嘴,“你叫丫鬟们去跟厨房里说,要做知濯哥哥喜欢吃的菜,我也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就让他们斟酌着办好了。”
“嗳、这就对了,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小小的雀跃随着太?阳西倾,逐尺凝成一个大大的欢喜与期盼。估摸着时?辰,玉翡吩咐人?将饭菜摆在外间方案上,玉婿煎羊、鹌子水晶脍、羊舌签、鸳鸯炸肚、鹅肫掌汤齑、奶房玉蕊羹摆了满案,粉的碟、金的碗,组成一个花好月圆人?团圆。
可新上窗栊的月亮始终带着缺口,等的人?也始终不见来,人?往更迭,玉翡捉裙跨门而入,“叫丫鬟去打听了,小公?爷还没回来呢,是我想岔了。”她笑一笑,带着吊诡的欣慰,“我原以为是叫那贱人?又勾搭了去,特意?叫人?去守着,谁知爷一直不见回来,估摸着是公?务繁忙。要不,我挑些吃的出来,小姐先填填肚子?”
四壁立着高低不一的铜雕仕女?烛台,映照着童釉瞳稍微松懈的脸,听见他是还没回来,她失落中带着隐秘的欢喜,欢喜践踏着她的骄傲。她将头轻摇一摇,“不,我不饿,我等他回来一块儿吃。天都这样晚了,就是忙公?务也该回来了,玉翡姐,你叫人?去将菜重新热上来。”
玉翡站在门框招一招白缎绣,就有几个小丫鬟提了食盒进来。错影中,远远又跑来一个小丫鬟,踞蹐地?垂在玉翡面前,“玉翡姐姐、少爷回来了,但?是、但?是人?直往那边院儿去了……。”
倏静一瞬,尔后?静默遏然被一阵“咣当?”不停的声响打断,玉翡回身去看,已是撒了满地?的腥檀之?食。油污溅到柱下?的帷幔上、溅脏了童釉瞳华丽的衣裙,将她娇媚的身段玷污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儿。满地?瓷片在嘲笑她、原有的骄傲在嘲笑她、连月儿也悬在高空,冰冷的嘲笑她,她终于绷不住,蹲在满地?狼藉里抱着双肩痛哭起来。
她只会哭,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哭就能哭来一切,何?须要动脑子?当?然、玉翡就是她的脑子,只见玉翡将眼挑起,叫丫鬟们将童釉瞳搀扶进卧房,又吩咐人?扫洗这一地?的狼藉,捉裙迈入长廊。
长廊的彼端,烛芯跳跃,丫鬟音书用手笼一笼,将一支银釭稳稳地?搁在案上。烛光在周晚棠的脸上扑朔迷离地?颤动,照耀着她忽明忽暗的一个笑脸。
“小姐笑什么?”音书拂裙坐下?,疑惑地?将她睇住。
“你听,”她摇着一把缎纱描海棠的花型纨扇,将烛火摇得更加欲坠不定,“什么出身高贵、位比公?主的小姐,还不是跟我这庶女?一样儿?住正屋又如何?、做正室又怎样?还不是每天独守空房。”
音书推一把烛台,压着案沿儿低笑,笑过一阵,愁绪上心,又凝重地?锁了轻眉,“可是爷也不到小姐这里来啊,嫁过来这些时?日了,爷连多几句整话儿都没同姑娘讲过呢。前些时?回娘家,老爷还说要姑娘抢先怀个一男半女?的,在这府里稳住了脚跟儿,他老人?家加官进爵的也有了指望。”
幔下?的长案静默流香,仿佛梨蕊初生,熏得人?春情摇漾。周晚棠媚迭迭的扭直了腰,宝扇撩拨着额前的碎发,妖娆地?眼角剔向?音书,“你放心好了,要不是有这么蠢货在这里压着,我早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还能容那个平民丫头嚣张?她不过是仗着当?初爷病着时?照料了他一些日子,也是咱们爷心软念旧罢了,不然凭她姿色平平、家世落魄的,就想压过我去?”
“小姐心里有个算计就好。”音书安心地?含笑点头,恍听见有人?敲门,拔座起身迎过去,只见玉翡趾高气扬的站在门外,她忙笑,“哟,大晚上的,玉翡姐怎么过来了,可是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翡拨过她的肩,蹒步进来,直望向?周晚棠,唇锋绽一丝冷笑,“周姨娘,娘娘当?初叫你陪嫁过来,原就是为了帮衬我们姑娘,如今咱们都被爷冷在这里,还得靠你去整治整治那贱人?,将爷引到我们这里来啊。”
打扇的手一顿,牵裙起身,顺服地?一笑,“我晓得了,玉翡姐放心。”
霁色宝光,映着那睫畔露花倒影,险些魅惑众生。
童釉瞳生而艳绝,却?缺乏这样能魅惑人?心的手段,况且她是高枝羞女?,使不出这些下?作伎俩,倒只好让这位周姨娘先使些手段,只要将人?从那妖精手上夺回来,再以权势压她,照样能护得正妻之?道。如是想,玉翡满意?颔首,旋裙而去。
于是,周晚棠于第二天下?午备了一合点心迤然而至。
彼时?宋知濯刚由司里回来,伏在书案上疾笔批阅带回来的公?文。明珠在身边,替他捧上一盏茶,跟着瞧了几行字后?将眼挪到他脸上,见他下?巴上有浅浅一层靑碴。一大早,他走?得急,连须都来不及剔,明珠一口话儿也没来得及说。
眼前见他又是如此忙,明珠便退坐到一根折背椅上,盯着他山峦叠嶂的侧颜。直到香炉烟冷,他手上的速度方渐缓下?来,左边各色高叠的帖子已经多数垒到右边。
他由案上撑一撑腰,斜眼过来,才发现明珠静坐在墙下?,“怎么在这里干坐着?你去玩儿吧,我一会儿就完事儿。”
破窗而入的阳光罩着他下?巴上浅靑的颜色,瞧得明珠直弯了眼,托着腮望他半瞬后?,才缓下?笑脸,“你昨儿答应去陪童小姐吃晚饭的,却?又失约,她心里不定怎么难过呢。要不,你一会儿忙完了,去那边儿陪她一道用晚饭吧。”
近日因房大人?贪污之?事,牵扯出大小许多官员,将他忙得焦头烂额。昨夜回来便忘了这事儿,拥着明珠倒头就睡。眼下?倏听她提起,眼前闪过那一双绿水含波的眼,说不上愧或别的什么,只如一场观花看月后?的枉叹,未置何?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