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得?宋知濯爽朗一笑,拍了他?的肩,“你向来就懂事?,难得又十分体贴,多谢你,来年也要认真读书,以待他?日金榜题名。”
而明珠只是略微后仰了半个身子,将自己掩在宋知濯身侧,避开了那一方软眸柔情。
倏闻得戏台上唱着“姐心如横刀,截断邱郞愿”,唱得宋知远心内节节败退,可少年郎的心性是步步高,他?只用一瞬,便将满心酸涩压下去,浮在面上的,仍是恭敬的笑意与一片连叶竹的衣襟。
他?细腻小心的情感很难被粗心大意的男人察觉,却能被细致的女人家抠在眼里。侧面,楚含丹心有了然地淡笑,再捧一杯酒敬单单敬与明珠,“大奶奶,这杯我独敬你,你打从今儿席上就不怎么同我说话儿,未必是我上回说的话叫你伤心了,你不愿与我相交了?咱们原是妯娌,可不该生分了呀。”
明珠展目横生笑,眼底兜着一层精光,提了茶盏与她一碰,恍惚撞得?电光火石,“这是哪门子误会?我不过是见老爷夫人在,不敢多言,哪里是生分呢?我是修佛之人,本就不大能饮酒,方才一杯已是勉强了,二?奶奶不嫌的话,我以茶代酒,祝…就祝二?奶奶心想事成。”
那头飞觞,这里对盏,将一场声色游戏各自运筹。恍瞟一眼,上座榻案,张氏似乎不太提得起精神,恹恹然的眼,连带着满头珠翠也略失光彩。
她只将落寞眼中仅存的一点颜色投于斜下的宋知书,瞧他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盯着戏台子,至于看没看进去倒不得?而知。
隔着一丈,张氏喊他?,“我的儿、我的儿!好好坐着,这么歪柏倒杨的像什么样子?”
被她慈爱有加的嘱咐过,宋知书果然端正起来,亦将满目柔情投向她,“母亲,这戏不好看?怎么瞧您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您要听什么,儿子拿本子您点一出。”
“好看的。”张氏抬了绿得发黑的锦绣将他?招至身边儿,顾不得?左右,五个柔指将他?的发顶、鬓上、眼角俱细细摸来,“眼瞧你一年大胜一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想着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孙子?”
宋追惗在侧叹来,“嗯,这倒是真,你母亲说得?有理。”
张氏偏首回看,错目中瞥一眼楚含丹,仍旧拉了宋知书的手叨碎,“你那媳妇儿进门也得?个一年半了,肚子还不见动静,我瞧着是个不中用的,你别只守着她。先前听说你院儿里的那个烟兰怀了身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后又听说她流产而死,我心里着实不好过一场。为叫娘高兴,你好好儿的,还该抬个妾回来才是,不论家世?身份,只要能为你生下个一男半女,我的一半家私,都赏给她!”
从前她也催,今儿当着父亲的面,宋知书不好驳,却也是暗里语里的向着楚含丹,“母亲,我晓得?了,这事?儿往后再说吧。我如今没有考得?个功名在身就娶妾抬姨娘的,若被外人听见了,不说‘无后为大’,反说我不思上进,整日耽于声色,况且您儿媳妇才来多久?过不了多时一定能有孩子的,您放心。”
台上倏然锣鼓喧天,不知演到了哪一出,厅外拥着的仆人们搭肩探舌、纷纷笑开?。在这场笑声中,张氏始终深陷在无边的冰雪中附和着,“当初那么多一品二?品家的官爵小姐你不要,非要娶她,我也依了你,如今放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样,你可千万听我的劝,有了后嗣才是要紧,啊。”
远远地,宋知书朝楚含丹一望,掠过她娇软生香的身子,又看见宋知濯,看着他?事?事?胜于自己,可有一样他是输的——他?没有慈母在侧。
如是想,他?颇有些心满意足,握着张氏的手歪嘴笑开?,“晓得?了、晓得?了,儿子会上心的。”
戏散天黑,亮起万盏烛火,宫灯、纱灯、筒形灯、花鸟鱼虫、游龙飞凤、山水叠嶂,照着淼茫的人世纷呈。小厮门抬上烟火爆竹,就摆在厅外,场院内已经扫尽了雪,众人便捉裙撩摆地围过去。
以宋追惗为首,先是接过丫鬟递上的火折子,背靠浮光流景,身姿昂然,岁月从不曾掠夺过的锦光韶华。
他?在簇拥中、广袖底紧握一下张氏的手,娓娓言来,“近日事情太多,我晓得?张家满门至此、延王至此,你心里总是不大高兴。今儿我为你亲点个烟花,你看见了仰头笑一笑,我就值得了。”
“什么?”一片欢声中,张氏似乎抓住了他?缥缈的声音,又像是没抓住,捕风捉影地锁眉望住他,“老爷,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他?低下眉来,一如以往将就着她的个头同她说话儿,却似乎有点儿不同——是迟来的珍重、是由堆权压势的满纸公文中挤出的半点儿情长、是晚了近二?十载的鱼水相逢,“我说,……我心里一直放着你。”
他?眼目中似乎凝着一颗半暗璇玑,逐渐晕开?一笑,浅却似真的一笑,恐怕是真、大概是真,在经历过一副隽迤秀绢被撕碎的惨痛后,张氏也拿不准了。反正那是她过去与他?朝夕相伴的流年里从未见过的一抹笑意。
随着长“咻”一声,轰得人神魂出窍后,夜空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花儿。张氏仰首一望,璀璨的花瓣骤然夺目地开过一瞬、只一瞬,便立时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然后她偏首看他?,看这一只羽鹤在人群中回头,蹒步过来,一步步,又重令她苍老的心悸动,然而这悸动不再似当初少女的义无反顾,这里头,始终怀着心有余悸、惴惴疑虑。
“高兴了吗?”他?问。
她驱光障袂,只觉辛酸泉涌,霎时眼泪夺眶,沾湿一片心甸,可下一瞬,便有张家满门在黑暗中跳出来骂她。要领无非是一些“贱”“蠢”“傻”之类的词,灌于耳中,又令她觉得?羞耻难堪。
接着她说了什么,没听清,被接二?连三?的长“咻”抑在长夜。
前头一丈远,明珠将他?二?人这副哑声画面描进眼中,似乎有什么扼了她的喉咙,喘息蓦然凝重。
她抬首望一望宋知濯,恰巧他?也垂眸回望,笑意荡在眼角,声音抑在三尺青天的烟花下,“好看吗小尼姑?”
光影斑驳在她的脸腮,比一切脂粉还绚丽,忽明忽暗装点了她勉强的笑意,“好看。”
“怎么不高兴了?”宋知濯骤然郑重起来,描眉扫黛地将她丝丝寥落的神色绘入眼中,“好好儿的,未必是我招你了?嗳,我这里给你点炮仗放烟花的可是殷勤备至啊,还不足惜?难道要我上九天给你揽月下来?”
她扭脸至别处,瞅廊下一盆半开?的月季,念着心头点点算计,“你哪只眼见我不高兴了?我不过是想起我娘来,不晓得?年节之下,她是否也一家团圆。”
“别想这些了,”宋知濯轻撞一下她的肩,引着她看另一支飞升而上的焰火,划破长空,“我在你身边,我给你一个家,这还不够好吗?”
好——譬如这一朵朵的昙花一现,道不尽辉煌绚烂之后的怅然失落。袅袅尘烟中,她避过耳目,在袖中找到他的手握紧,仿佛如此便能握住飘摇的前程。
炮仗弥散的烟尘笼着另一侧,只见楚含丹同样怅然若失的脸。她在人群中时时斜目,又偏回。每一次侧目似乎都是更接近真相一寸、更心痛一分,然而下一瞬,又被宋知濯的眉、眼、笑欲盖弥彰。
“大奶奶,干脆把眼珠子抠了粘在他身上去好了,你这样岂不是偏得脖子疼?”
耳边乍起一声调笑,“砰”一声,震得?人心惊肉跳,楚含丹匆慌扭头,翕赫映在眼前一张狡黠的脸。她退开?一步,乜眼在他脸上,“我当是谁说话儿这样难听,原来是二少爷,也罢,狗嘴里怎么吐得?出象牙呢?今儿除夕之夜,大喜庆的日子,你不想让我心里舒坦便罢了,未必要引着我说得你心里也不舒坦?”
宋知书手上正点一个炮仗,呲呲燃起,如意绣的缎袖一挥,远远甩开。随炮仗炸开的,还有他?的笑,“不是我要给你找不痛快,实在是你也太不顾着些人前人后了。今儿什么场合?那么些人呢,你只顾着挪不开?眼。不顾我的体面便罢,何苦要给你自个儿找麻烦?你可晓得?,方才听戏时母亲同我说了什么?”
隔着一尺之遥,楚含丹半信半疑又心存警惕,“说什么?估摸也不是什么好话儿。”
“母亲说,你进我家门久有不孕,催促我纳妾。我想着,哪有你这正妻还未产子,叫庶子为长的道理?故而今夜,咱们也别守什么岁了,抓紧时机造人如何?”
得?到的只是楚含丹一口轻啐,“呸,狗东西!”
他?自笑转脸,将一抹晦悲的眼投向深不见底的夜空。
夜色之下,灯火长明,月钩与星光交织,淡淡的梅香绞着浓重的硝烟,牵起这年与年的尾首。如此,一年随烟火陨落,再绽出新的一年,也不知如今的这一年,会坠灭在何方永夜。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貌合神离,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