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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鱼肚(1 / 2)

骤雨初歇,一番洗清秋,素晖东出?,独照朱楼。瓦片上头还有水滴哒哒往下坠着,时更漏夜永。

窗扉下,桂影中,是两个相拥相栖的有情?人,说起那些没?有对方的日子、说起自个儿是如何?熬过漫漫长途走到这里的。

折子上一火倏燃起,明艳金灿灿的火光后头是明珠一对兜愁照忧的杏眼,她轮番将几座飞鹤烛台点燃,一盏一盏、仿佛前尘如烟的往事都被丢在?黑暗中。

姜黄素面的浣花锦留仙裙轻蹭着地?面,湛蓝的撒花莲纹圆领短臂褂,短臂下头还罩了一间鹅黄素面大袖衫,那袖自明蓝的半臂里坠下来。周身?仿佛黄土里开出?一朵蓝花儿,而?蓝花又坠下黄土的魂儿,难分难舍。

她只?挽了半个松髻,坠在?脑后还有一片青丝,靠在?宋知濯肩头,与他的马尾坠下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即是结发夫妻,永不相离,“我从前跟你说过,我还有一个弟弟呢,他没?出?生前,我娘待我还不错,可?打他出?生后,有吃有喝先紧着他。半大点儿小子,我娘却说,‘他就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将来等他长大了考个功名,咱们一家子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一个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还是得靠他’。”

说到此,她莞尔低笑,笑中挽着无尽的辛酸,却怕接下来的话儿叫他揪心,便扬起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将他望住,“姑娘家总是要苦些,我也没?什么怨言,况且做弟弟的将来发达了还能?忘了我这个姐姐不成?”

然而?他们在?何?处呢?或许在?这冷月底下阖家团圆,将她摈弃在?门外?,屋里欢声笑语,门外?是寒噤噤的大雪纷飞。宋知濯蓦然酸楚,只?觉得自己也站在?门外?,就在?她身?后,同悲一处。他将她圈进怀里,嗓子眼儿里分明有飞沙走石,出?口的话儿却淡若柳烟,“后来呢?”他平静地?问。

“后来……,”后来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天,所有一切都在?那天将她豁出?口子,至今疤痕难消,“有一天刚入夜,弟弟在?屋里睡了,我在?厨房点了柴火烧水,爹回来了,又喝得烂醉,仿佛找了一圈儿不见娘,寻摸到厨房里来问我……”

“你娘呢?”

这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没?什么大本事,全凭点儿木匠手艺户口,替人做个板凳修条椅,挣到几个钱便全砸进酒坛子或者赌桌上,他倒是安心想嫖/窑/姐/儿,无奈囊中羞涩,相帮①们连门儿也不给他进。

这日灌了些黄汤回来,路上便上了兴头,一进院儿便着急忙慌地?找自家那女人。

小明珠那时才多大点儿,连胸脯子还未起,不及始龀之年,对这个男人有着本能?的惧怕,她往灶台边的墙角里缩一缩,恨不得将小小一个身?子缩到无可?见的境地?,“娘给人家送衣裳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那男人借着酒力,早已浴火难歇,听见这话儿,将一个土陶酒壶往地?上狠狠一砸,歪嘴骂了半晌,“他娘的!这大夜里的还出?去,我瞧她是欠收拾!还有你,你个小贱人,老子瞧着你就来气!自打头胎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老子的手气就一直不见好!”

睇见他人歪歪斜斜踅出?去,小明珠心里暗松一口气,真?怕他耍起酒疯,又要将自己痛打一顿。

谁知她还没?坐回小凳上,就见那男人又折返回来,将一对眼在?自个儿身?上来回描扫着,眼白里涟起血丝。他一步步东倒西?歪晃近了,那模样,好似闻着肉香的野狗,吓得明珠跌到地?上,再往墙角缩去。

她以为他是要揍人,谁知他将语调放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暗语,“人都说得个雏儿、见了红便能?得了鸿运升天,好闺女儿,你帮帮爹,回头爹赢钱了给你买糖葫芦吃、给你置办最体面风光的嫁妆。”

他的眼、他的笑,唇间露出?的一口黄牙,皆如同恶犬扑来,小明珠架着身?子往后缩,贴紧了墙面儿,嘴里哀求着,“爹,别打我了,求您了……。”

这男人扑过去,按住她一对小臂,用自个儿粗壮的大腿劈她裙面,小明珠还未及反应过来,便瞧见他抽了空隙拔了裤子,一个狰狞的怪物跑出?来,要咬她。

她哭、喊、挣扎,无济于事,夜幕下只?剩她自己与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阵,还是跑不掉,便只?能?奋勇搏斗了。她倏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挣脱了他的束缚,往灶台上摸去,胡乱中摸到一把刀,闭眼一挥……

挥出?惨叫连连,血光漫天,她睁开眼就瞥见地?上被她削掉头的怪物,还有彼此身?上数不尽的血迹。

刚想着得已逃出?生天了,怎料那男人将捂住伤处的手从柴堆里操起一个什么,直往她腿间捅。

隔着裙底的裤子,小明珠依然感觉疼,这疼和?鞭子抽打出?的血条不一样,好像是五脏六腑绞碎了、骨头缝隙之间错了位,疼得她睁不开眼,只?能?依稀察觉下头有血在?流,染湿了一根柴火棍,她的生命也在?静静随这些温热的血液流失,一点点,直到模糊瞧见她娘一个油灯枯竭的干瘪身?子出?现……

蓝田玉小熏炉里,青烟盘桓,燃尽过往,将冷冰冰的前尘渡上梅香,而?梅香触手可?及,就在?明珠的鼻尖下、眼眸处、她的周身?。

是这抹温香的主人将她拉回人间,她抬眼,认真?仔细将他每个起伏不定?的轮廓摹进心上,眉宇到鼻梁,落下去的眼眶,蜿蜒跌宕,将人世冷暖都写在?上头了,她接着说,“后来,我伤好了,我爹还卧病在?床,我娘便起心将我卖了,说是带我去赶集。”

她眉上淡淡笼罩着半生阴云,唇角吊着无法释然的缘故,“我晓得她要卖了我,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怪了,我们走到一个妓院门口,她忽然拉着我转身?走了,我想不明白她当时是于心不忍还是怎么的,反正最后她还是没?把我卖到妓院里头,而?是将我卖给了一个人伢子。”

蓦然,她停下来,在?这个间隙里喘出?一口沉重的气,“所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这事儿,想破脑袋也没?想透,她到底是疼我不疼我呢?……其实,我常常希望她当时没?有反顾地?拉我走进去,与老鸨子谈身?论价,将我像一个物价儿似的卖给人。如此,我也就能?没?有反顾地?怨她、恨她、然后忘了她。”

清霄太长,说完这些愁云惨雾似的往事儿夜也才去了一个头,烛火也才烧了一个头,滚珠而?下,坠在?蜡边儿,装点成一个无规无矩的圆。

好比人心,到底也没?个方圆模子去衡量它是好是坏。

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心存良知还是别的?无从计较了,一切都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宋知濯只?知道自个儿的心,只?想眼前这个念兹在?兹的人恐怕穿过比自己更严酷的暴风雪。他站起来,兜了她的纤腰拦腰将她抱起,“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平日都是你唱曲儿给我听,今儿我也给你唱一个。”

他手不得空儿,明珠便替他撩了帐子。二人落入软床,销金鸳鸯锦被上流光织艳,如同长楫搅动星河,天地?只?余下银海翻波、以及波辉中船夫铿锵决断的歌声,“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

一杯酹酒,尽祭前尘,再伤再痛的伤口总会愈合、结痂、最后剥落,或许会留上浅浅疤痕,却也时刻提醒着,沉痛也会如日头东升、没?落。

这一天,是新的一天,而?太阳底下,是旧院墙旧娇人,旧如一个二三?年的对望、同床,很难再掀起新的风浪。

就算有一身?伎俩,使过朝夕,终成旧。慧芳晓得,她拉下脸皮学的一身?本事只?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身?,而?他的心落在?每处新抽的枝丫上。数不尽的嫩芽啊,怎么这样多?折了这枝,转过弯儿,又一枝。

然而?还是要折,谁叫这枝丫挡了她的去路?一大早,慧芳便将自己的全副家当翻出?来,燕窝肉桂、人参鹿茸,统统翻出?来,填鸭似的堆起,往那空肚空肠的空皮囊里塞!

她这边叫厨房做了鲜鸽炖火腿、红枣煨燕窝、红焖果子狸、香煎黄花鱼、珍珠水白菜,亲自提了食盒,捉了八宝娇裙,长步小歇,一路飘进烟兰屋里。

那烟兰正陷在?半月垂幄的软床上,手中捧着绣绷,手里飞针走线,绣的是鲤鱼跃龙门。瞧见慧芳进来,她立时心虚将绣活儿藏于身?后,赶着迎过来,“慧芳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活儿吩咐不成?”

藏也藏不真?,那床上分明搁着红肚兜,婴儿的大小,正巧,这胎若生下来,赶上夏天。鲤鱼跃龙门只?绣了软金线的鲤鱼,未及龙门,慧芳暗笑,偏要叫她投身?无门!

她将食盒搁到方案上,拉过她来,“瞧,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你也别藏了,我晓得你怀了身?子,怎么,想瞒我?当我嫉妒发作要害你?你也将我慧芳看得太坏了些,你怀孕,要抬作姨娘,能?碍着我什么?难道姨娘就只?能?是你烟兰一人不成?行了,别藏着掖着了,你不告诉我,少爷就不告诉我?我就是来照顾你的,坐下吃吧。”

碟子一一摆开,正巧摆一道鸿门宴,烟兰再三?踌躇,只?当圆凳是砧板,不落座。慧芳瞧着,自己先捉裙坐下,往她面前摆一副筷子,自个儿手执一双,“想来你是怕我下毒害你?那我陪着你吃,一个盘子里的菜,总不会药死你没?药是我吧?”

她先每样菜夹一口进嘴里,慢悠悠嚼了咽下,朝上一瞥,烟兰才缓下来,颇有难堪自愧之意,也跟着坐下,“是我心眼儿太小了,慧芳姐你别跟我计较,我不是疑你,只?是这么多好吃好食的,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疑我就好,”慧芳长长越过手臂,亲自操起竹箸递予她手上,“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我同少爷这几年,也没?个福气,就是二奶奶也没?你这个福气。眼下,你就是这院儿里最金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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