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起,不见艳阳,只有四方天际阴沉沉笼过来,不足半个时辰,便淅沥沥下起雨。
点点滴滴砸在八角长亭、螭龙屋檐、秋花聚首中,一地的花瓣随水流逝、碾作尘泥。不过是没有?尽头的恩怨情仇。
寥落间隙的粗墁石板路上,有?一对轻见千鸟花样的软缎鞋浮着步子,小心谨慎避过水洼,循上而望,一条霜白彩绣锦衣裙,恰似一副春意浓时的百花图。而画卷的主人,手里?正沉甸甸地捧一个靑绡玉兰花荷包,跨过了半寸高的门槛儿。
不是别处,正是厨房。原是下午,难得歇一会子,婆子们都在檐下坐着说话儿,有?雨阑珊,回转多年,这些或臃肿、或枯瘦的背影曾经也是韶光值春,如今竟都随了这似水流年。
还是赵妈妈耳聪目明,听见雨打伞面的声音便扭了头来,将身子振一振,神采亦然,“小月姑娘,怎么大雨天的赶来了?银子的事儿倒不必急,改明儿送来一样的,没得把你绣鞋踩脏咯!”
小月收伞而入,依门回首,“赵妈妈,烦请您老进来说话儿。”
那伞就收在门口倚靠着,有?水如注,将一片干地方劈成两道。赵妈妈朝檐下坐着的婆子颔首致意,自个儿跟进去。里?头锅冷灶凉,再?无饭香,只有腥腥的油烟味儿,她拖一根长凳到小月身后,“姑娘你坐。”
将荷包递上,小月捉裙落座,无有?个靠扶处,她单薄的身子似在风中摇晃,却气定?神闲,“妈妈,这是说好贴补给您的银子,交给小丫头子们不放心,故而我亲自送了来。……况且,我还有?一事与妈妈商议。”
接过银子后,拉开荷包一瞧,里?头放着些散碎银两,赵妈妈乐不可支掂一掂,不多不少,正是她两个月的月例。虽如此,她老人家实在也谨慎得很?,才?听了这话儿,耳边便悬起明珠的嘱咐:“小月若来,不必提我来过之事,那姐姐心思?深,只怕以为我是不放心她办事儿才亲自跑一趟呢。”
“姑娘有?事儿只管说来,我老婆子听吩咐就是。”
她乐呵呵地将银子尽数折入袖中,也般一根凳子对坐下,直勾勾瞅像小月,像是期待和鼓励她说出什么来。
小月也自掩襟腋下缓缓牵出条月白绣帕来,指捏中间,四角坠下来几朵水仙花儿。她掩嘴轻咳两声儿,“不知妈妈可知道什么有?毒的野菜不?我屋里?这半个月总是有夜猫在瓦片上蹦跶,起先不过一只,近些日竟引来一群,一到夜里?就在我房上转来转去,吵得我睡不着,这两日更好,不知从哪个窟窿钻进我房里来,将我养的两盆君子兰啃了个大半。我想它们爱吃那绿叶子,因此来求妈妈,给我寻点子有?毒的野菜,将它们毒死才好呢。”
“你说的是,”赵妈妈肘撑膝上,想起她要做法开端的“猫”,将肿眼泡眯了大半,只剩一条细缝里?射出精光,“那些夜猫最是爱啃翠绿的叶片儿。你只管放心,难得你替我在你们大奶奶面前说了许好话儿,否则我不得搭进好几两银子进去。这事儿我替你办来,过两日你到这边儿来拿就是。”
“多谢妈妈,”小月面上感激不尽,说罢就要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待这雨一停,还要收拾院儿里那些残花儿呢,您歇着吧,再?一会儿又要做晚饭了。”
她撑伞而去,雨滴离落地打在枯黄油布上,“哒、哒”间断之间,谱成一段起承转合的长调。唱词里?,仿佛说的是一个女人不得志的一生:白发催生,青春不在,再?无闲情空对景,命丧将来无人应。
雨串珠连的另一头,是冷桂兰麝的四扇槛窗,窗台上,散碎铺陈金桂,宛若一条灿灿的通天大道,尾坠渐渐在云雾里消散,原来是明珠在捡。
她拿了个靑纹定窑盏,一颗颗拾起细小的花儿,神色庄严,像是在同曲折的未来做英勇斗争。宋知濯在一旁瞧见,暗暗笑了,从架子上取来一件自个儿的直袍披到她肩上,“你拾缀这桂花做什么呢?临窗怪冷的,穿得这样单薄,仔细受凉了,夜里?我可再不起来伺候你了。”
说起来,不过仲秋第二天,明珠在井边儿洗衣裳,打水时溅了一身,只作没事儿,仍旧将衣裳洗完才?回来换,可是追月不及了,一路上吹了好些风,衣裳还没换玩呢就打起喷嚏来。直到夜里?,果然开始烧起来,软软一个身子浑身滚烫,贴着宋知濯,连带着烫得他一个身子也炙热难耐。
那靛青鸳鸯软锦被中,一个“生命”早已生机勃勃,明珠也实属无心,只觉得他身上凉,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拱,哪晓得,一个是病火难消,另一个是浴/火难灭。她才稍稍抬腿,两片丝滑锦缎中便触及到他孽根深重,她借着帐外停一盏昏黄烛火,朝他脸上瞧去,“嗳,我问你,他们说‘圆房’,是不是就这回事儿啊?”
宋知濯早已憋得面红耳赤,垂眸朝她望一眼,纵然心头烈焰焚烧,到底还是咬牙挺住,将眼皮认命地阖上,只作英勇就义状,“不是。”
“你哄我,”她早起了疑心,索性将话儿说开来,“你上回说‘圆房’就是同床共枕,也是哄我的,虽然是同床共枕,但不这么个同床共枕法!我告诉你,我私底下同青莲打听过了,她还笑话儿我呢。”
旋乱熏炉温斗帐,玉砌雕阑新月上,俱是好时光。
她迤逦的长发摊在枕上、他的胸膛上,千丝万缕,似一片爬墙虎,将他包裹得彻底,他恨不得推开窗,让青藤蔓延剖开他的寂寞十九年的心与身,但他还是不能,只怕这株青藤再也见不到阳光。
他艰难地侧了个身,背对她,不瞧她,锁住自己就快扑上去的手,恚怨难堪地咕哝一句,“她懂什么,她自个儿都是雏,你听她胡说,我瞧你跟她混得久了,连我的话儿都不信了。”
谁知不妨,他才?压下这一头,那厢又另起一头。
好奇心打败了明珠一身风寒,她倏然起了精神,撑起来扒拉他的肩,“嗳,‘雏儿’是什么?”
他只作垂死挣扎,任凭她风雨摇晃,自个儿稳如磐石,“就是没正经上过书塾之人,……就是没拜过先生,没经过什么事儿的人,这回懂了?”
“……懂了,”明珠倒回去,贪他半点凉,又偎过去,自身后抱着他,好似抱得块凉玉在怀,连干涩的嗓音都透着一丝爽快,“这样说的话,那我也是‘雏儿’。”
此刻,宋知濯忽而开了窍,突然就能理解他二弟宋知书。他想,倘若一个女人的一生是为了某个男人操劳的一生,那一个男人的一生则是为了某个女人奔波的一生,他们在月下相逢,共赴清霄,这是人间至欢。
而人间至苦呢?他从前以为是骨肉间的得失算计,眼下他想他错了,至苦莫过于心爱之人的气息萦绕周遭,她的莺长软语就在耳畔,而你却不敢回头。
忍无可忍,他撑床而起,愤愤然咬牙切齿,“你躺着吧,我去给你烧点儿热水。”
渐远的身后是明珠莺慵蝶懒的抱怨,“嗳,你这人,无端端发什么脾气?我从前就说你小性子吧,如今可算是露出真面孔来了,不仅小性子,脾气还大得很?。”
他这里?点了炉子,言语的抱歉绕尽万般无奈,“菩萨,我错了,我忏悔,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萨!”
而眼下,这尊菩萨在窗前端着宝相,藕粉的指甲尖儿细细捻起一颗颗细碎金桂,不多时就盛满一盏,如舀进一盏金灿灿的艳阳,所有?的和煦都被她捧于掌心,呈给他看,“捡来给你煮粥吃,这个煮粥或煮酒酿圆子都是顶好吃的,我小时候在扬州,年节下我娘会煮给我们吃一碗,”
尔后,明珠将嘴角状若漠然地淡淡一撇,“不过她不舍得给我多揉圆子,白面贵呀,给我爹和弟弟的碗里?倒是搁得多。”
他望住那盏花儿,自己也像躺在她的掌心,仿佛等?着风月入梦,流年逝水,将他们的一生就这样在这个雨打阑珊、风吹扶槛的日子里?悄悄流淌过去,只等睁眼,对望白头,一切纷争暗涌都已经不知不觉过去。
然而还不及白首,她的话就如冷雨蛰醒他的梦。
说起来,明珠倒是常常提起她娘,甚少提起她爹来。想必她对她爹,除了参不明痛与恨,再?无其他,而对她母亲,既是悟不透,又有?心不由己的难舍难分,是一个婴儿天生对母亲的依恋,即使这依恋里?带着恨,可这恨里却淤着数不清的眼泪,直到走到很远,回首起来,还是想哭,只若人之本性。
他们却似抛撒青春一样浪费了她至纯至真的爱,甚至将她蹍进淤泥里?,幸而她有顽强的生命力,仍旧从淤泥里?开出妍丽的花儿。
宋知濯痛似锥心,用自己宽阔寂寥的肩拥住她,“不怕,在这里?,你想吃多少圆子都成,厨房里有?的是白面,一会儿就让人摆一桌子,将你小时候没吃饱的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