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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 / 2)

上午一直在下雨。海上来的雾遮蔽了群山。山顶看不见了。高岗显得阴沉、凄凉,树木和房屋的轮廓也变样了。我走出城外观看天色。海上来的乌云正滚滚涌往山间。

广场上的旗帜湿漉漉地垂挂在白色旗杆上,条幅湿了,粘挂在房屋正面墙上,一阵阵不紧不慢的毛毛雨之间夹着沙沙急雨,把人们驱赶到拱廊下,广场上积起一个个水洼,街道湿了,昏暗了,冷落了;然而狂欢活动仍旧无休止地进行。只是被驱赶得躲起来了。

斗牛场里有顶篷的座位上挤满了人,他们一边坐在那里避雨,一边观看巴斯克和纳瓦拉的舞蹈家和歌手们的汇演,接着卡洛斯谷的舞蹈家们穿着他们的民族服装冒雨沿街舞来,打湿的鼓声音空洞而发闷,各个舞蹈队的领班在队伍前骑着步伐沉重的高头大马,他们穿的民族服装被雨淋湿了,马披也淋湿了。人们挤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进来坐下,他们把紧紧缠着白绑腿的脚伸到桌下,甩去系着铃的小帽上的雨水,打开姹紫嫣红的外衣晾在椅子上。外面的雨下得很急。

我离开咖啡馆里的人群,回到旅馆刮脸,准备吃晚饭。我正在自己房间里刮脸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我叫道。

蒙托亚走进屋来。

“你好?”他说。

“很好,”我说。

“今天没有斗牛。”

“是啊,”我说,“什么都没有,只顾下雨。”

“你的朋友们哪儿去啦?”

“在‘伊鲁涅’。”

蒙托亚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听着,”他说。“你认不认识美国大使?”

“认识,”我说。“人人都认识他。”

“现在他就在城里哩。”

“是的,”我说。“人人都看见他们那一伙了。”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他不说下去了。我继续刮我的脸。

“坐吧,”我说。“我叫人拿酒来。”

“不用,我得走了。”

我刮好脸,把脸浸到脸盆里,用凉水洗一洗。蒙托亚显得愈加局促地站在那里。

“听着,”他说。“我刚才接到他们从‘大饭店’捎来的信儿,他们想要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朗达晚饭后过去喝咖啡。”“好啊,”我说,“这对马西亚尔不会有一点儿害处。”

“马西亚尔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待整整一天。他和马尔克斯今儿早晨开车子去的。我看他们今儿晚上回不来。”

蒙托亚局促地站着。他等着我开口。

“不要给罗梅罗捎这个信儿,”我说。

“你这么想吗?”

“当然。”

蒙托亚非常高兴。

“因为你是美国人,所以我才来问你,”他说。

“要是我,我会这样办的。”

“你看,”蒙托亚说。“人们竟然这样糊弄孩子。他们不懂得他的价值。他们不懂得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外国人都可以来捧他。他们从‘大饭店’喝杯咖啡开始,一年后,他们就把他彻底毁了。”

“就象阿尔加贝诺,”我说。

“对了,象阿尔加贝诺那样。”

“这样的人可多着哩,”我说。“现在这里就有一个美国女人在搜罗斗牛士。”

“我知道。她们专挑年轻的。”

“是的,”我说。“老家伙都发胖了。”

“或者象加略那样疯疯癫癫了。”

“哦,”我说,“这个好办。你只要不给他捎这个信儿就完了呗。”“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啊,”蒙托亚说。“他应该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他不该参与这种事儿。”“你不喝杯酒?”我问。

“不喝,”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他走了出去。

我下楼走出门外,沿拱廊绕广场走了一圈。雨还在下。我在“伊鲁涅”门口往里瞧,寻找我的同伙,可是他们不在那里,于是我绕广场走回旅馆。他们正在楼下餐厅里吃饭。

他们已吃了几道菜,我也不想赶上他们。比尔出钱找人给迈克擦鞋。每当有擦鞋的从街上推开大门朝里望,比尔总把他叫过来,给迈克擦鞋。

“这是第十一次擦我这双靴子了,”迈克说。“嗨,比尔真是个傻瓜。”

擦鞋的显然把消息传开了。又进来一个擦鞋的。

“要擦靴子吗?”他对比尔说。

“我不要,”比尔说。“给这位先生擦。”

这擦鞋的跪在那个正擦着的同行旁边,开始擦迈克那只没有人擦的靴子,这靴子在电灯光里已经显得雪亮了。

“比尔真逗人喜爱,”迈克说。

我在喝红葡萄酒,我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因此对这样不断地擦鞋看着有点不顺眼。我环顾整个餐厅。邻桌坐着佩德罗.罗梅罗。看我向他点头,他就站起来,邀请我过去认识一下他的朋友。他的桌子同我们的桌子相邻,几乎紧挨着。我结识了这位朋友,他是马德里来的斗牛评论员,一个紧绷着脸的小个子。我对罗梅罗说,我非常喜欢他的斗牛技艺,他听了很高兴。我们用西班牙语交谈,评论员懂得一点法语。我伸手到我们桌上拿我的酒瓶,但是评论员拉住了我的手臂。罗梅罗笑了。

“在这儿喝吧,”他用英语说。他说起英语来很腼腆,但是他打心眼儿里乐意说英语,当我们接着谈的时候,他提了几个他不太有把握的词让我给解释。他急于想知道Corridadetoros在英语中叫什么,它的准确翻译是什么。英语翻成bull-fight(斗牛),他感到不妥。我解释说,bull-fight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对toro的lidia。Corrida这西班牙词在英语中意为therunningofbulls(牛群的奔驰)。——法语是Coursedetaureaux。评论员插了这么一句。西班牙语中没有和bull-fighi对应的词儿。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学了点英语。他出生于朗达。在直布罗陀北边不远。他在马拉加的斗牛学校里开始斗牛。他到现在才只干了三年。斗牛评论员取笑他说的话里多的是马拉加方言中的措词。他说他十九岁。他哥哥给他当短枪手,但是不住在这个旅馆里。他和另外一些给罗梅罗当差的人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他问我在斗牛场里看过他几次了。我告诉他只看过三次。实在只有两次,可我说错了就不想再解释了。

“还有一次你在哪里看到我的?在马德里?”

“是的,”我撒了个谎。我在斗牛报上读过关于他在马德里那两次表演的报道,所以我能应付过去。

“第一次出场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

“第一次很糟,”他说。“第二次强一些。你可记得?”他问评论员。

他一点不拘束。他谈论自己的斗牛就象与己无关似的。一点没有骄傲自满或者自我吹嘘的意思。

“你喜欢我的斗牛我非常高兴,”他说。“但是你还没有看到我的真功夫哩。明天我要是碰上一头好牛的话,我尽力给你露一手。”

他说完这番话就微微一笑,唯恐那斗牛评论员和我会以为他在说大话。

“我渴望能看到你这一手,”评论员说。“你用事实来说服我嘛。”

“他不怎么喜欢我的斗牛,”罗梅罗冲我说。他一本正经。

评论员解释说他非常喜欢,但是这斗牛士的技巧始终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过。

“等明天瞧吧,如果上来头好牛的活。”

“你看见明天上场的牛了吗?”评论员问我。

“看见了。我看着放出来的。”

佩德罗.罗梅罗探过身来。

“你看这些牛怎么样?”

“非常健壮,”我说。“约莫有二十六阿罗瓦。犄角很短。你没见着?”

“看见了,”罗梅罗说。

“它们不到二十六阿罗瓦,”评论员说。

“是的,”罗梅罗说。

“它们头上长的是香蕉,不是牛角,”评论员说。

“你管那些叫香蕉?”罗梅罗问。他朝我笑笑。“你不会管牛角叫香蕉吧?”

“不,”我说。“牛角总归是牛角。”“它们很短,”罗梅罗说。“非常非常短。不过,它们可不是香蕉。”

“嗨,杰克,”勃莱特在邻桌喊着,“你把我们扔下不管啦。”

“只是一会儿,”我说。“我们在谈论牛呢。”

“你多神气活现埃”

“告诉他,牛都不长角,”迈克喊着。他喝醉了。

罗梅罗感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他醉了,”我说。“Borracho!Muyborracho!”

“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嘛,”勃莱特说。她一直注视着佩德罗.罗梅罗。我问他们,是否愿意同我们一起喝咖啡。他俩站起来。罗梅罗脸色黝黑。他的举止彬彬有礼。

我把他们给大家作了介绍,他们刚要坐下,但座位不够,所以我们全都挪到靠墙的大桌子上去喝咖啡。迈克吩咐来一瓶芬达多酒,外加每人一个酒杯。接着是醉话连篇。

“跟他说,我认为耍笔杆子最没出息,”比尔说。“说吧,告诉他。跟他说我是作家,没脸见人。”

佩德罗.罗梅罗坐在勃莱特身边,听她说话。

“说吧。告诉他!”比尔说。

罗梅罗抬头一笑。

“这位先生,”我说,“是位作家。”

罗梅罗肃然起敬。“那一位也是,”我用手指着科恩说。

“他长得象比利亚尔塔,”罗梅罗望着比尔说。“拉斐尔象不象比利亚尔塔?”

“我看不出来象在哪儿,”评论员说。“真的,”罗梅罗用西班牙语说。“他非常象比利亚尔塔。那位喝醉酒的先生是干什么的?”“无所事事。”“是不是因为这才喝酒的?”“不是。他是等着同这位夫人结婚哩。”“跟他说,牛没有角!”迈克在桌子另一头醉醺醺地大喊大叫。

“他说什么来着?”

“他醉了。”

“杰克,”迈克喊道。“告诉他,牛没有角!”

“你懂吗?”我说。

“懂。”

我明知道他不懂,所以怎么说也没事儿。

“告诉他,勃莱特想看他穿上那条绿裤子。”

“住嘴,迈克。”

“告诉他,勃莱特太想知道那条裤子他是怎么穿上去的。”

“住嘴”

在这时间里,罗梅罗一直在用手指摸弄他的酒杯并且跟勃莱特说话。勃莱特说法语,他在西班牙语里夹杂点英语,边说边笑。

比尔把每人的酒杯斟满。

“告诉他,勃莱特想走进——”

“嘿,住嘴,迈克,看在基督面上!”

罗梅罗笑吟吟地抬眼望望。“不用说了,这个我明白,”他说。

就在这关头,蒙托亚进屋来了。他正要朝我微笑,但是看见了佩德罗.罗梅罗手里拿着一大杯白兰地,坐在我和一个肩膀袒露的女人之间哈哈大笑,同桌的都是醉汉。他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

蒙托亚走出餐厅。迈克站起来祝酒。“我们都来干一杯,为——”他开了个头。“为佩德罗.罗梅罗,”我说。全桌的人都站起来。罗梅罗很认真地领受了。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我有意把这事干得利索一点,因为迈克怕就要说明他祝酒的对象完全不是这一个。然而总算太太平平地了结了。佩德罗.罗梅罗和大家一一握手,就和评论员一起走了。

“我的上帝!这小伙多可爱,”勃莱特说。“我多么想看看他是怎么穿上那套衣服的埃他得用一个鞋拔才行。”

“我正要告诉他,”迈克又开始说了。“可杰克老是打断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以为你的西班牙语说得比我好吗?”“啊,别说了,迈克!谁也没有碍着你说话。”

“不,我得把话说清楚。”他背过身去。“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吗,科恩?你以为你是属于我们这一伙的?你是想出来好好玩玩的那种人吗?看在上帝面上,别这样吵吵嚷嚷的,科恩!”

“啊,别说了,迈克,”科恩说。

“你以为勃莱特需要你在这里?你以为你是来给我们助兴的?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那天晚上,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迈克。”

“我可不是你们这号文人中的一分子。”迈克摇摇晃晃地站着,靠在桌子上多。“我头脑不聪明。但是人家嫌我的时候,我却明白。当人家嫌你的时候,你怎么就察觉不到呢,科恩?走吧。走开,看在上帝分上。带走你那忧伤的犹太面孔。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扫视着我们。

“着啊,”我说。“我们都到‘伊鲁涅’去吧。”

“不。难道我说得不对?我爱那个女人。”

“啊,别再来这一套了。撇开算了,迈克尔,”勃莱特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杰克?”科恩仍然在桌边坐着。他每逢受到侮辱,他的脸色就变得蜡黄,但是他似乎也有点自得其乐。酒后夸夸其谈的蠢话。关于他同一位有衔头的夫人之间的私情埃

“杰克,”迈克说。他几乎在呼喊了。“你知道我没说错。你给我听着!”他朝科恩说:“你走开!马上走!”

“但是我不想走,迈克,”科恩说。”

“那我来叫你走!”迈克绕过桌角向他走去。科恩站起来,摘下眼镜。他站着等待,脸色蜡黄,放低双手,骄做而毅然地迎候攻击,准备为心上人作一番奋战。

我一把抓住了迈克。“到咖啡馆去吧,”我说。“你不能在这儿旅馆里揍他。”

“好!”迈克说。“好主意!”

我们动身走了。当迈克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科恩又戴上了眼镜。比尔坐在桌旁又倒了一杯芬达多酒。勃莱特坐着,两眼呆呆地直视着前方。外面广场上雨停了,月亮正努力探出云层。刮着风。军乐队在演奏,人群挤在广场对面焰火制造技师和他儿子试放焰火气球的地方。气球老是一蹦一蹦地以大幅度的斜线升起,不是被风扯破,就是被吹得撞在广场边的房子上。有一些落在人群里。镁光一闪,焰火爆炸了,在人群里乱窜。广场上没有人跳舞。砂砾地面太湿了。勃莱特同比尔走出来跟我们会聚。我们站在人群中观看焰火大王唐.曼纽尔.奥基托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杆子把气球送出去,他站得高于众人的头顶,趁风放出气球。风把气球一个个都刮下地面:只见唐.曼纽尔.奥基托在他制作的结构复杂的焰火亮光里,汗流满面,焰火落到人堆里,在人们脚下横冲直撞,僻里啪啦。每当发光的纸球着了火,歪歪扭扭地往下落的时候,人们就尖声喊叫起来。

“他们在嘲笑唐.曼纽尔哩,”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叫唐.曼纽尔?”勃莱特说,

“节目单上有他的名字。唐.曼纽尔.奥基托,本城的焰火制作技师。”

“照明的气球,”迈克说。“照明气球大展览。节目单上这样写着。”

风把军乐声送到远方去。

“嗨,哪怕放上去一个也好啊,”勃莱特说,“这位唐.曼纽尔急红眼了。”

“为了安排一组气球,爆发时能组成‘圣福明万岁’这些字样,他大概忙了好几个星期,”比尔说。

“照明气球,”迈克说。“一束天杀的照明气球。”

“走吧,”勃莱特说。“我们别在这儿站着。”

“夫人想喝一杯啦,”迈克说。“你真懂事啊,”勃莱特说。

咖啡馆里面很挤,非常吵闹。谁也没注意我们进去。我们找不到空桌子。只听见一片闹嚷嚷的声音。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比尔说。

在外面,人们在拱廊下散步。有些来自比亚里茨的穿着运动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散坐在几张桌子旁。其中有几位妇女用长柄眼镜瞪视着行人。比尔有一个从比亚里茨来的朋友,已加入了我们的一伙。她同另一个姑娘耽搁在“大饭店”。那位姑娘在头痛,已经上床去睡了。

“酒馆到了,”迈克说。这是米兰酒吧,一家低级的小酒吧,在这里可以吃东西,在里屋还有人在跳舞。我们全都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叫了一瓶芬达多酒。店堂里没有满座。什么好玩的也没有。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比尔说。

“还早哩。”

“我们把酒瓶子拿着,一会儿再回来吧,”比尔说。“在这样一个夜晚,我不想在这儿坐着。”

“我们去瞧瞧英国人吧,”迈克说。“我喜欢看英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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