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h3>
古城看守所围墙高筑,高耸的监视塔和大门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卫,构成了一方圈禁罪恶的天地。刑警队的两辆警车停在看守所门口,队长雷剑峰和“马王黑恶集团案”专案组的成员来到看守所再次提审王明阳。芮小丹在丁元英的提示下经过三天的精心准备制定了一套审讯方案,今天担任王明阳的审讯员。
王明阳被狱警带进了审讯室,在专用的椅子上坐下,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和镇定的态度与3天前似乎没有分别,他根本没有理会对面的女警官,他的目光毫无目的地停留在某个地方,似乎他思想早已经飘出这十几平方米的审讯室。
芮小丹平静地问道:“王明阳,给了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想好了没有?”
王明阳还是自己的那个套路,沉默。
芮小丹淡淡一笑,说:“你我枪口指着对方脑袋的时候都没害怕,怎么现在害怕了?”
王明阳这才收回目光,正视着芮小丹的眼睛,以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更正一下,不是害怕,是说了多余。”
芮小丹问:“何谓多余?能解释一下吗?”
王明阳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不说都是杀头,杀一次头与杀十次头没有分别。但是,我能从你们的无奈中获得不出卖他人的道义感,如此而已。”
芮小丹说:“很好,这说明你还有自我认同的需要,这是人性的特征,如果你连这个起码的需要都没有,我就有理由对你作为人的属性提出质疑。”
王明阳冷冷地说了一句:“激将法,不算高明。”
芮小丹沉着地说:“我也更正一下,不是激将,是说你还值得对话。杀一次头与杀十次头的确没有分别,但同理,法律的操作对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计,我们也并非必须要听你说什么。所以,决定你那点满足与失落的权力不在你手里。”
王明阳不屑地一笑。
芮小丹接着说:“我不否认你的口供对本案的侦破有参考价值,但法律机器的运转不以口供为条件。尤其具体到本案,你的口供对量刑和侦破已经没有质的意义。”
王明阳反问道:“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芮小丹平和而庄重地说:“法律对程序和内容要求极限的严谨,但对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计。我坐在这里,是法律和人道对我的工作要求,一是量化极限,二是给你的灵魂找一块净土,让你的精神站着。”
王明阳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说:“女士,说话不要太狂了。执法是你的职业,你尽可以执法谋生,但是与我王明阳谈经论道,你还不够资格。别拿你的职业去拔高你个人的规格,让人轻看。”
芮小丹平静地说:“这里不是擂台,你我既不是斗智也不是比学问,而是讲理。”
王明阳淡淡地问道:“讲谁的理?”
芮小丹说:“讲你的理,讲强盗的逻辑,如何?如果你连强盗的逻辑都讲不出来,那么法律要求的严谨极限对于你就只能量化到此了。”
王明阳说:“强盗的逻辑,直接获取,冒险,刺激。”
芮小丹针锋相对地说:“这样讲,似乎你还算一条好汉。但我以为,强盗的本质是破格获取,破格获取与直接获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们没有自信与强者在同一个规则下公平竞争,这只能说明你是弱者,因为弱势文化所追求的最高价值就是破格获取。所以,强盗的逻辑从本质上讲是最懦弱的生存哲学。所以,你不算好汉。”
王明阳心里一惊,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警官,她的语言一针见血直指事物本质,其丰富的学识和敏锐的思辩都不像是一般人,尤其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具备。他不得不点点头,说:“同意你的观点。那么,你给我找的那块净土在哪儿?请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拯救灵魂是《圣经》的买卖,但是《圣经》不能让我臣服。你是否想让我觉得,你比《圣经》还神圣?”
芮小丹暗暗松了一口气,话题到此她心里更加有底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说:“我是微不足道的,但你既然讲到了《圣经》,那我们就从《圣经》谈起。至少你的态度告诉我,你还没有读懂《圣经》,所以你没有权力评价《圣经》。”
王明阳一扫起初的轻慢,心理上已经认定这位女警官在学识上是同一级别的对手,值得辩论一番,于是认真地说道:“《圣经》的理由是:因信着得救了,上天堂;因不信有罪了,下地狱。用这种哄孩子、吓孩子的方法让人去信,虽有利于基督教的实践,却也恰恰迎合了人的怕死的一面、贪婪的一面。这样的因果关系已经不给人以自觉、自醒的机会,人连追求高尚的机会都没有,又何以高尚呢?”
芮小丹默默地看着王明阳,心想:以这个人的学识和素质,如果他不去犯罪,应该有一番作为,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英雄,就一定是枭雄。
王明阳说完,等着芮小丹的回答。
芮小丹肯定了他的观点,说:“确实如你所说,如果神计划管理着人类历史的发展,那么饥饿、灾难、罪恶也该是神计划之中的事,所以人就有理由怀疑神是要拯救人还是要折腾人。如果神也是左手施舍的时候不让右手知道,那么全能的主就不需要这个永远的计划了,只需要以他的全能改变人性的罪性,注入人性的善性,人类就得以拯救了。但神没有这样做,神不想做无名救主,神需要报恩。”
当芮小丹在审讯室里与王明阳讨论《圣经》的时候,队长他们在监视室里全神贯注地看着审讯过程。赵国强一眼不眨地盯着显示屏自言自语道:“哎……有点门儿啊,平时真没看出来小丹还有这两下子。”
审讯室里,芮小丹与王明阳的讨论在继续进行。
王明阳说:“神是什么?神是根据人的需要造出来的。”
芮小丹说:“这就是《圣经》神学理论上存在的问题。《圣经》的教义如果不能经受逻辑学的检验,可能在实践上就会存在障碍。如果经受了逻辑学的检验,那表明神的思维即是人的思维,就会否定神性。换一种说法,神性如果附加上人性的期望值,神性就打了折扣。然而神性如果失去了人性的期望值,那么人还需要神吗?”
王明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既然你我的观点一致,而我又没有资格评价《圣经》,那么,你的资格又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呢?”
芮小丹平静地说:“《圣经》神学是关于人类精神的学说,是关于人的灵魂净化、升华,人的行为高尚、正典的学说。一味地攻击或捍卫神的真实性与否,都是愚昧的表现。前者没有理解基督教的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后者没有理解基督教的真正境界。”
王明阳说:“人类历史必须要穿越宗教隧道,可以理解。但在当代历史条件下,《圣经》神学的社会价值在哪里?”
芮小丹说:“基督教的应许不以现实利益为交换,不参与社会利益的分配,这使得她能适应不同的生存空间,而她对信徒的道德要求无疑具有社会价值。”
王明阳轻蔑地问:“用哄孩子、吓孩子的方式?”
芮小丹说:“基督教相信,太高的道德平台需要太高的教育、太深的觉悟和太复杂的炼造过程,是一道靠人性本能很难迈进的窄门。于是,基督教便有了神与人的约,有了神的关于天国与火湖、永生与死亡的应许,让凡夫俗子因为恐惧死亡和向往天堂而守约。这是智与善的魔术,非读懂的人不能理解。但《圣经》告诉世人了,要进窄门。”
王明阳咄咄逼人地追问:“什么是窄门?”
芮小丹说:“不因上天堂与下地狱的因果关系而具有的极高人生境界,就是窄门。耶稣为拯救世人甘愿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是肉身的地狱,是灵魂的天堂。基督徒的得救缘于神的‘约’,缘于神的应许。但进不得窄门也同样缘于‘约’,缘于神的应许。窄门是基督道德理想的最高价值。”
王明阳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芮小丹,眼睛里流露出钦佩的神色。
芮小丹说:“进了窄门,神立刻就会告诉你:我是不存在的,神就是你自己。但是,证到如此也并不究竟,神是什么?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明阳才惊叹地说了一句:“自愧弗如。”
芮小丹说:“《路加福音》里说:主啊,原谅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有一点你是知道的,你的生命需要一个让你的人性本能可以接受的句号。”
王明阳顿了一下,苍白地强调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以生命赎罪了。”
芮小丹问道:“对一次以上的死刑,你拿什么赎罪?对于已经死去的亡灵和承受痛苦的生者,你拿什么赎罪?对于污染社会和败坏道德,你拿什么赎罪?”
王明阳说:“我讲了自己,就会连带出卖别人,这是一个心理问题,我的灵魂得到抚慰的本身就是我从这种出卖中得到的好处,我会看不起自己。”
芮小丹说:“出卖与背叛是两个概念。如果你是背叛邪恶,上帝都会加冕这种背叛。如果你的老大对一个将死之人清洗一下灵魂都不能理解,这种老大不评价也罢。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是无视江湖义气,一个是无视人性的尊严,你自己权衡。拿根稻草当柱子去支撑灵魂,至少让我觉得你对你的学识和智商不够尊重。”
王明阳沉思着,没有说话。
芮小丹说:“还人性一个清白,还社会一个公理,你的灵魂就得救了。”
王明阳问:“将死之人,得救了又有什么意义?”
芮小丹说:“一小时、一分钟都有意义。哪怕只有一分钟,人字就有尊严了,上苍会赐你带着一颗纯净的心走进你灵魂的天国。”
王明阳故意以一种无赖的口吻问道:“如果我无视这些,就是不说呢?”
芮小丹盯着他的眼睛,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文明对于不能以人字来界定的人无能为力,我除了鄙视和震惊,不会再有第三种反应。人的法则是,一颗阴暗的心永远托不起一张灿烂的脸,这不是卫道士的说教,这是人性。”
王明阳茫然地问:“天国在哪儿?”
芮小丹庄重地说:“天国在你心里。”
审讯室里的场面在审案过程中并不多见,几乎感觉不到审讯的气氛,更像是两个人在谈心。无论是王明阳的表情还是芮小丹的表情,都看不到对抗的成分。
王明阳折服了,有了一种欲将解脱的欣慰感,真诚地说:“感谢上帝让我打你的那一枪是颗臭弹,谢谢你给了我一块净土。”
芮小丹说:“想抽烟吗?我听说你抽三五烟。”
王明阳尴尬一笑说:“我有自知之明,算了。”
芮小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烟和一只打火机走到王明阳跟前,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又回到座位。
王明阳说:“谢谢。”
芮小丹说:“不谢,这只是我对忏悔的人表达一种态度。”
王明阳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监控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录音、录像设备在工作。
监视室里,队长皱着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他已经看到了满意的结果,轻松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说:“我就不信,这丫头一夜就成精了。”
这次提审连续进行了8个小时,芮小丹和王明阳都没吃中午饭,当芮小丹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
<h3>2</h3>
芮小丹下班后没有马上去找丁元英,而是一个人沿着碧水河与大街之间的林阴小道独自漫步,她走了一段,在河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望着缓缓而流的河水凝神。
她在思考:他怎么知道哪支股票会涨?他怎么知道韩楚风打赌会输?他怎么知道王明阳会开口?如果说饮酒对诗、指定股票只是才气,那么给王明阳找一个忏悔的理由就没那么简单了。她不记得词典或辞海里有过“文化属性”这个词条,从字面上理解该是某种文化的性质、特点,她似有所悟,却又不得其解,而这个陌生的词已经引起她的注意,正是这个陌生的“文化属性”让丁元英从欲望沉浮的名利场来到古城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是一个现实到不能再现实却又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矛盾体。
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肖亚文说过的那些话:是魔、是鬼都可以,就是不是人……以我的智力,我理解不了这种人……他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对世俗文化的居高临下的包容……丁元英这种人对女人没有意义,是女人就有贪嗔痴,没有贪嗔痴的女人是天国的女人……
她在河边想了很久很久,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决定。
她搭乘公交车先来到维纳斯酒店,此时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酒店刚刚开始进入上人的高峰期,只见欧阳雪站在酒店门口和一位熟人在说着什么。欧阳雪见芮小丹来了,与那位熟人紧说了几句,那人就走开了。
欧阳雪上前说道:“这几天你真忙呀,连个电话都没有。”
芮小丹说:“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