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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2 / 2)

慧听说佩珠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就拿出了一筒饼干,又烧了开水泡茶给他们喝。大家谈了许多话。敏一个人说得最少,却吃得最多,喝得最多,好像他的心里很平静。然而他那张脸却又是很阴沉的。

"敏,"佩珠温和地唤他道,"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你疲倦吗?"她关心敏,因为她知道一件事情在苦恼他。

"没有什么,"他连忙解释道。他微微一笑,但是这笑容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却是很凄凉的。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他却留恋地望着屋里的每个人。

"我也回去,"仁民站起来说。

"不行,你不能回到志元那里去。"佩珠阻止他说。

"但是那里还有些东西,"仁民迟疑地说。

"仁民,你的东西我去替你拿。你到佩珠那里去睡,那里比较安全,"敏马上接口说,好像他害怕仁民会住到他的家去。

众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也不大留心这件事情。他说的倒是真话,佩珠那里是比较安全的地方。林舍的已故的丈夫是这个城里有名的绅士。

"敏的话不错,仁民,你就到我家里去睡。你的东西我明天去拿。敏也不要去。"佩珠接着说。"你在这里我们应该担保你的安全。万一将来情形十分紧急,我们就让你先走。"

"让我走,你们呢?难道我怕死?我就不能同你们共患难?"

仁民热烈地争辩道,他觉得他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让你死呢?在那边他们很需要你,"慧把她的细眉微微一皱,关心地说,然后就低声唱起来:"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慧,你又在唱这种歌,"佩珠在旁边抱怨道。

慧在房里走了几步,她望着佩珠回答道:"我仿佛看见死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说不定我们明天就不能够再见面。"她说到这里就淡淡地一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们还没有做出事情来,决不能死。"碧坚定地说。她的小眼睛里冒出火,她的面容很庄严。

"我们走吧,"佩珠对仁民说。她看见敏还留在这里,便唤敏道:"敏,我们一道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只手电筒。敏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只电筒,就去拿了在手里,对着慧说:"这个给我。"

慧点了点头,但过后又猛省般地问道:"你平日不是不肯用电筒吗?"

"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这两三年来敏就不曾用过电筒,只是因为怕引起一个痛苦的回忆。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个兵抓住要检查,那个叫做德的朋友来救了他。德牺牲了性命,他却因此活到现在。他想到那个朋友便不能够宽恕自己。那个晚上他手里拿了一只电筒,而且也许就因为那只电筒才发生以后的事情。电筒从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着回来。他以后每看见电筒便想起那个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它。这件事情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但是他们却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说话了。她痴呆似地看着敏的脸,她的脸上渐渐地堆满了疑云,她那两只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他掉转身子跟着佩珠和仁民往外面走了。等到他跨出们限,走下石阶到了街心时,慧忽然开了门跑出来唤他:"敏,你不要走。你就在这里睡吧。我有话对你说。"

敏把电筒一按,用电光去照亮慧的脸。那张脸依旧是丰腴的,给浓发掩了右边的脸颊,眼睛里有泪光。他迟疑一下,他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他很想跑过去捧住她的脸颊狂吻,但是他马上就镇定下来,用一种冷淡的、几乎是粗鲁的声音说:"不,我走了。明天见。"他灭了电光,让慧消失在黑暗里去了。他仿佛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他没有一点留恋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他那个亡友德的鹰脸一般的面庞,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来:"敏,你走。"他的眼睛润湿了。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不过你应当仔细地考虑啊,不要只图一时的痛快。"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

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吧。……你看,我很了解你。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埃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年轻人到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她的悲痛传染到仁民的心上,他爱怜地紧紧搂住她,好像这偎倚可以给他们把悲痛扫除掉。

"佩珠,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来的。在那个时候以前我们就不可以谈点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吗?"仁民的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她的心被打动了。

她还没有答话,他又继续说下去:"你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低声问道,她觉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发起热来。

"因为我很关心你,"仁民的声音战抖着,他差不多要吻到她的脸颊了。"因为我愿意你过得幸福。你还记得我对明说的那段话吗?"

"那么你就看不出来我爱你?"佩珠觉得她全身发热快要热到熔化的程度了,就忍不住迸出这句话来。

仁民温和地笑了:"我想我是看得出来的。我是等着这一天的。"

"那么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心思?"幸福使佩珠忘了黑暗,忘了悲痛,忘了周围的一切,她满意地笑着问道。

"这全是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S地时我们本有机会相爱。但是那个时候我刚刚埋葬了爱情,我甚至憎恨它,"仁民直率地回答,他仿佛看见那些事情都向着他远远地退去了。

佩珠的美丽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上有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就像两颗明星似的。"我到了这里,是你把我的爱情鼓舞起来,你点燃了我的激情。我可以没有一点惭愧地对你说:我爱你……"他忽然换了语调用更低的声音要求道:"给我一个吻。"

佩珠把脸掉向他,热烈地说:"为什么我还要吝惜我的嘴唇?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她把嘴伸上去迎接他的俯下来的嘴。两个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动一下,电筒的光灭了。

"不会的,你的轮值不会来得这样早,"仁民梦呓似地说。

"这个轮值是不会有什么早迟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

佩珠梦呓似地回答。

"我会在心里记着你,我会哭你。我会更努力地继续你的工作,"他感动地说,热情在他的身体内充满了。

"仁民,我没有留恋,我也不害怕,我可以受一切的打击。也许明天这个世界就会沉沦在黑暗里,然而我的信仰绝不会动噎…"她愈说下去,她的声音愈低,"过一会我们就会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你的嘴唇……你的手……它们是那么有力……那么有力……我不怕……我有信仰……吻我……"她含糊地说着,慢慢地,慢慢地她的声音便低到没有了。

"不要说话,静静的……啊,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仁民低声说。他把嘴唇压下去,用力吻着,两只手把她的身子抱得更紧。他也很清楚地感到她的回抱。幸福包围了这两个人。但是渐渐地激情在消退了。

静寂的夜里忽然起了一个响声,电筒从仁民的手里落下来,落在石板缝里生着的青草中间,响声并不大。两个人好像从一个甜蜜的梦里醒过来。仁民慢慢地松了手,望着佩珠微微地一笑。他看见她的大眼睛发亮,里面有明珠在滚动。

"你哭了,佩珠,"他温和地说,"为什么要哭?爱并不是罪过。"

"我没有哭,我很快活,"她揩着眼睛回答道。"幸福来的时候也会使人流眼泪……你看满天的星光,夜是多么美丽,多么柔和……"仁民俯下身子去拾电筒。佩珠却出神地望着天空。天空突然显得更大了,就像无涯的大海,就像一张覆盖着一切的天幕,那么平静,没有一点皱纹,全是一样深的蓝色,许多星星挂在上面,好像是无数的眼睛。忽然一线光亮往西边移动,是一颗星往西边落,很快地便落下天边不见了。她仿佛听见吹哨似的声音。她不禁惊讶地低声叫起来。

仁民刚刚拾了电筒起来,便吃惊地问:"什么事情?"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一颗流星,落下去了。"她说着,仿佛还有金光在她的眼前晃动。

"一个星球毁灭了,"他望着天空惋惜地说。"那也是生命。佩珠,你不害怕吗?"

"在这个地球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毁灭。我也可以伸出手去毁灭一个生命。那个时候我的手绝不会发抖。仁民,你相信不相信?"她说着把一只手在他的眼前一晃。

他抓住这只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感动地说:"我相信你。你会那样,我也会。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做。"

"我们走吧,时候太晚了。"佩珠缩回那只手,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面走了。

"佩珠,你真相信那个打击明天就会来吗?"仁民一面走,一面用电筒照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道。

"也许没有这么快。但是我想绝不会久。你为什么不回S地去?我们不该留你在这里,你一点也不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你不看见我同你们在一起过得多么快活?"

他放低声音,温柔地说,"尤其是在你的身边。"他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柔发。

"今天晚上我们真正疯了。倘使他们看见我们刚才的情形,他们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佩珠忽然抿着嘴低声笑起来。

"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疯狂,"仁民平静地回答,"但是你记住:对于我们,也许明天一切都不会存在了。"他没有恐怖,就像在转述别人的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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