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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2 / 2)

"是的,"她低声回答,埋下头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遗弃在大海里的一片浮萍了。"

"我的瑶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个时候死的,"他感伤地说。

她马上抬起头来,用一种好像是茫然的眼光望着他,过后自语似地喃喃说:"什么事都有巧合,灾祸也会来得这样凑巧……"吴仁民痛苦地想:"同样的灾祸把我们两个连在一起了。"

他唯唯地应了一声。

"那么先生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人么?"她无意间说了这句话,却又埋下头去。

"是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罗亭。我确实就像罗亭那样,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到处漂泊,受人轻视,被人误解……"他说这些话,的确带了一点怨气,他说得很认真,却忘记了他并不曾有过到处漂泊的事。

"是啊,"她说着又抬起头用温柔的眼光看他。"在现社会里面有热烈心肠的人常常得不到人们的了解。先生不是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应该有独往独来的勇气么?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这是一句很美丽的话……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后的一句话是带着叹息低声说出来的,她好像害怕被他听见一样。

"我已经忘记我说过的这句话了,"他苦笑地说。"话是美丽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处?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还要难受。永远是误解,永远是失望。我这颗热烈的心就在寂寞里熬煎,没有人来替我分担一点苦恼,表示一点同情。没有谁关心到我。孤独,永远是那比死还要沉闷的孤独。密斯熊,这种话我只向你说,我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是你也不会了解我。"他愈说下去,愈热烈,同时又愈悲愤。

"先生,你为什么要说我不会了解你呢?"她认真地分辩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多么崇拜你。也许我现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愿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一道光照亮她的面庞,苍白色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云。

即使不是为了上面这些话,单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吴仁民感动。他的面容也改变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连唤了两声。"你是这样地大量……我这一生只听见一个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你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我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激你。"他说着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动,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她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他觉得一种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坦白地说吧,在这个高洁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说吧,向着她倾诉你这许多时候以来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是不配的。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而能够活到现在,不都是拜领着你的赐与么?你现在还要说感激我,不是在讥讽我么?先生……"从她的面部的表情看来,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请你不要唤我做先生吧。我们做朋友,不更好么?"

他忘了自己似地大声说。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地称呼你吧。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吧。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离开这里……""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耍""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等到那一天,"她感伤地说。"我近来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里,有时候拿着一两本书,有时候动也怕动一动。不知道怎样,非常容易感到疲倦。这里又很寂寞。那个女朋友回乡以后就没有人来和我谈话。在这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整天坐在家里不想做什么事情,又没有人来看我。"

"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他诚恳地说,并不像施一个恩惠,却像要报答一个恩惠。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喜悦。"恐怕先生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吧。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而且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费先生的宝贵时间。"

"我有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动地说。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吴仁民终于告辞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楼,伴着他走到后门口。他走到转角回过头来看,蓝布旗袍裹着的苗条的身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吴仁民走在路上,看见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人行道上的梧桐叶,觉得心里很畅快,在他的耳边还接连响着那温柔地唤着"先生"的声音。这一阵他忘记抽烟了。

"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女性了。她崇拜我。她愿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给她一个机会。"

"她是可爱的。美丽,那不消说。她说话说得那么温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态度也很温柔,而且又有热情,并没有一点忸怩。"

"病?那不要紧。爱情可以医治女人的百玻""她是值得怜悯的,值得同情的,而且还值得爱的。"

"是的,我应该同情她。不,我还应该爱她。我有爱她的义务。我要用爱情去温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励她,使她走到积极、快乐的路上去。"

"为什么不应该恋爱呢?生活太单调了,空气太沉闷了,环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暂时在女性的温暖的怀里睡一些时候,休养这疲倦的身体来预备新的斗争么?"

他同自己商量了许久,终于得到下面的结论:"自己觉得可以做就去做吧。恋爱完全是两个人中间的事情,李剑虹、高志元他们没有权利干涉。"

在电车上他遇见几对年轻的男女,他们谈起话来很亲密,女的紧紧偎着男的。车子里面的眼光都落在这几对人的脸上。

他把他们看了许久,忽然妒忌地、生气地在心里自语道:"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我一个人就不可以呢?"

吴仁民回到家里。他看见高志元还躺在床上和方亚丹谈话。

"怎样?成功了吗?"高志元看见他进来张开阔嘴嘲笑地问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来。

"斯多噶派哼情歌,"吴仁民不直接回答,却自语地说了这句话。

高志元没有话说,把嘴大张开,打了一个呵欠,嘴张得那么大,好像预备吞食一个人似的。他生气地伸手把竖起的头发拼命地搔,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够了时他才慢慢地说:"我有了好对了:革命志士讲恋爱。"

"好,"方亚丹也笑了。

吴仁民涨红了脸,骂道:"你懂得什么?照你的意思,人类应该灭绝才对。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监,免得他们看见女人就冲动?……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这个新道学家说话。"他说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方亚丹在后面叫起来。

"真的,我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

吴仁民默默地走了回来。

"我和志元已经决定到F地去了,(F地:指福建剩)"方亚丹严肃地说。

"你不到法国去吗?"吴仁民惊讶地问。

"我早就表示过不做留学生。让张小川一个人去摆他的留学生的架子,"方亚丹说着忽然做出一个歪脸。

"我决心去干实际运动。同剑虹长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一个好人,却干不出事情来。同他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也不过如此。"方亚丹一本正经地说,他突然站了起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很崇拜他。"吴仁民还不肯相信。

"不错,我崇拜过他,便是现在我对他还有好感,"方亚丹起劲地分辩道。"然而现在我看出他的弱点来了。他的成见很深,并不认识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读书过多的人都会有这个毛玻书这个东西害人不浅。"

"而且剑虹拼命庇护小川,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现在变得怎样,剑虹依旧相信他。这简直是纵人为恶了。"高志元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把他的木板鞋在楼板上弄出大的响声。

"小川要结婚了,听说还要行旧式婚礼呢。"方亚丹生气地说。

"结婚?同谁?"吴仁民茫然问道。

"同龚德婉。女的人还不错,剑虹很称赞她,你也见过。

婚礼大概在龚德婉的家乡举行,外面的朋友不会去参加,当然看不见旧式婚礼。他们回到这里来时,随便印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分发出去,在朋友们看来不是废除了婚礼吗?小川的花样到底多些。"方亚丹愈说愈生气,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预备和人打架似的。

"龚德婉,我当然见过她……但是关于婚礼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吴仁民又问。

"那是佩珠告诉我的。剑虹劝阻过小川,却没有用,他就不再劝了。我不高兴剑虹,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知道我对旧礼教恨得非常厉害,旧的一切我都恨。整个中国被它摧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青年还要对它让步屈服。"方亚丹说着猛然将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击。桌子大声叫起来。两三本书落在地上,一个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现在只等F地的朋友寄路费来。我要离开小川,离开剑虹,离开他们那一群书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去,志元去,还有两个朋友要去。将来你也跟着来吧。我们欢迎你。"

方亚丹的话说得非常有力,连高志元也摆正了他的方脸注意地听着。

"好,"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他这时候并不曾想着到F地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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