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听我说呀!”黄宗羲兴冲冲地摆一摆手。由于碰上了这批朋友,而且感到完全有把握说服他们,使他们在未来的较量中站到自己的一边,现在黄宗羲夺取胜利的信心甚至更足了。“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于是,他从大半个月前在秦淮河李十娘家的那一场聚会追溯起,把陈贞慧如何在郑元勋那里听到了消息,他们如何分析研究,得出主谋者就是几社的结论,又如何准备反击,以挫败这个阴谋等等,向大家说了一遍。为了证明推断无误,他特别列举了几社的头头夏允彝的老师张贤登当年如何同东林人士为敌,这些年来几社之徒对社事如何消极敷衍,同大家如何离心离德;张溥死后,他们又如何一反旧态,积极活动,企图篡夺社内大权的种种“劣迹”。末了,他兴奋地环顾着大家:“列位,几社之徒虽则猖獗,但终敌不过我同人君子的浩然正气。弟已料定他们必败无疑!但一场剧斗,恐亦难免。
小弟不才,已决意奋然前驱,直撄其锋!不知列位社兄届时亦能投袂而起,助我一臂之力乎?”
在黄宗羲热烈陈说的当儿,朋友们始终静静地听着。这自然是由于他们很想弄清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当黄宗羲说完之后,他们却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好大一会儿,没有人做声。
“哎,列位,怎么样啊?”黄宗羲忍不住了。
“太冲,”严灏拈着稀疏的黄胡子,迟疑地说,“这事……只怕还须持重为好。”
“怎么?”
“请恕小弟孤陋寡闻,适才听兄说了,方知这阮圆海乃是钦定逆案中人。既然如此,又有谁敢为他翻案?只怕几社他们也是胡乱说笑而已,次尾、定生他们却拿来当真,硬要争这一口气,又何苦来?”
“太冲,”郑铉也接了上来,“小弟早欲劝兄,此类无谓之争,竟是躲开为是。
弟见你跟着定生、次尾他们,一天到晚争来吵去,劳心竭力,不知到底有何得益?
不如赶早撇开,一心一意把几篇时艺琢磨精熟通透,倒是正经!”
“乖乖,若是当真闹将起来,可不得了!”严津吃惊地笑道。也许想象到一旦纷争大起之后那种不可开交的情景,他兴奋得直眨眼睛,“热闹,嘻嘻,有趣!”
他神往地说。
“你就知道瞎起哄!”严灏瞪了弟弟一眼,又劝解黄宗羲:“‘太冲,同社之内,以和为贵。几社他们纵有不是,要么忍让着点,要么私下说他几句就完了,又何必在今日大动干戈?一则扫了大家之兴,二则传出去,也难免外人笑话。”
“嗯,依弟之见,此事莫非竟是阮圆海造作谣言,意欲蛊惑人心,扰乱我社局么?”一个名叫江浩的黑瘦儒生忽然说。他为人。
向沉默寡言,直到这会儿才开口。
“哎,这怎么会!”黄宗羲气急地分辩说,“此事出于郑超宗之口,怎么会是阮圆海之谣言?非是弟等好斗乐争,实因此事关乎社局兴衰,家国存亡,断难坐视。
如今奸谋已生,逆象已见,绝非口舌所能挽回。若不痛加惩戒,清扫门庭,则社事更不堪问!列位若不视小弟为狂悖无知之人,还望明鉴此理,同生义愤,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则社稷幸甚,复社幸甚!”说着,向大家深深一揖。
这么一来,朋友们都不做声了,但仍然露出为难的神气,没有立即表示态度。
看见这种情形,黄宗羲有点着急,也有点失望。他正考虑到底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朗中气喘吁吁地奔进亭子来。他来不及同大家见礼,就冲着黄宗羲嚷:“太冲,原来你躲在这儿,却教我好找!”
黄宗羲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忙问:“朗三,怎么了?”
梅朗中摇着头:“不得了,不得了,厉害,厉害!”
“到底是什么事?”黄宗羲发急地问。
“谣言,谣言太厉害了!”梅朗中又是伸舌头,又是挤眼睛。
听清是谣言,黄宗羲才放下心来,“你听到什么?”他皱着眉毛问。
“嗨,可多啦!”梅朗中把胳臂往空中一画,“喏,说是皇上因妖氛日亟,求才心切,曾下旨吏部,命于逆案中择其罪轻者予以甄别,还特地提及阮圆海和冯琢庵,说是俱属有才可用之人。所以无论我辈宽贷与否,这胡子总归是要起用的了!
另外又说,西张夫子在世时,其实也早有宽宥阮胡子之想,曾私下与东林诸前辈会商过数次,可惜未及作出公议,便撒手先逝。所以我辈这次公议宽宥阮某,其实也是秉承西张夫子的遗愿哩!”
“啊,西张夫子生前已有此意?这,这可是真的?”严津吃惊地问。
“啊哈,连老严也相信了,你看,厉害不?”梅朗中得意地说,“告诉你,这是谣言,谣言!懂么?”
“还有什么?”黄宗羲气哼哼地问。这些离奇的谣言,其卑鄙无耻的程度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使他大为愤怒,也大为吃惊。
“哦,还有人说,前些日子阮胡子曾向吴次尾、陈定生二兄当面哭求,发誓从此洗心革面,投靠我社。吴、陈二兄见他一片至诚,已然认可……对了,甚至说阮胡子已加盟我复社了!”
梅朗中说到最后这一句,先自撑不住笑起来。就连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摇头,认为这未免太不可信了。
可是黄宗羲没有笑,他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在急剧地一起一伏。蓦地,他大吼一声:“朗三,我们走!”
梅朗中正同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这些谣言的荒诞不经,被他一喝,迷惑地问:“走?上哪儿去?”
“找几社的败类算账去!”
梅朗中吃了一惊:“什么,算账,眼下便去?”
“怎么,你难道不敢?”
“哎,敢……”
“那么走啊!”
“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说干脆点,你去不去?”黄宗羲不耐烦地瞪大了眼睛。
梅朗中显然不愿意马上就去。但在黄宗羲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畏怯地问:“就、就光我们两个去?”
黄宗羲沉默了一下。他当然希望眼前这帮人都跟着去,至少能壮一壮声势。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几个朋友在一旁依旧装聋作哑,毫无表示,有一两个还悄悄地往后躲。“哼,亏他们还自命是复社君子,事到临头就是这样!”他冷冷地想,随即抬起头,傲然地说道:“两个人又怎样?两个人照样对付得了他们!莫非还怕那伙丑类不成?”
梅朗中趁这当儿也镇定下来。“还是等定生和仲老他们来了再说。要不,也该先告知次尾、朝宗他们。”他说着,挺直了高大的身躯。
黄宗羲冒火了:“用不着管他们,用不着!你听见了没有?”他跺着脚说。
但是梅朗中相当固执:“不告知他们,我是不能去的。”
黄宗羲不再说话了。他狠狠地横了梅朗中一眼,扭头就走。
刚刚走下亭子,他又突然折回来,一直走到梅朗中跟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从而今起,我们绝——交!”
他重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亭子外去了。
梅朗中显然没料到老朋友会来这一手,他不胜震惊地瞪视着黄宗羲的背影,随后又求援地望望周围的人。当确信没有人能够搭救他时,他就猛地跳起来,发出一声哀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四张明弼尾随着冒襄的背影,离开白莲池,过了养鹤涧,走到了东塔院。这儿离开千人石比较远,游人稀少。张明弼沿着幽静的长廊往前走,正考虑着怎样劝说冒襄。忽然,“哄”的一声,从一所僧房里传出一阵嬉笑,随即又响起了“啪、啪”的拍桌子声。正伏在窗棂上朝里面窥看的冒襄,听见张明弼的脚步声,就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招招手,让他过去。
张明弼莫名其妙,放轻脚步走到窗棂下。冒襄按了按他的脑袋,让他把耳朵贴在窗上,只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里面说:“啊,那么;可是,可是光着身子的么?”
另一个愉快的声音:“那还用问!你也不想想,这种时候,谁肯穿着衣裳?喂,你肯么?”
又是一阵哄笑,听声音,少说也有七八个人。
张明弼愈加摸不着头脑。这时,冒襄又碰了碰他,指着窗纸上的一个小洞让他看。
张明弼把眼睛凑上去,这下看清了:原来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四个士子正围在一起打纸牌,当他们用巴掌使劲把牌拍到桌子上时,就发出“啪、啪”的声响。另外还有两个站在旁边观战,其中正在指手画脚地说话的,是个细高挑的儒生,长得相当秀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只高而直的鼻子,再加上两片薄薄的嘴唇,一举手一顾盼都透着一股风流潇洒的劲儿。张明弼认得他名叫余怀,表字淡心,是个有名的浪荡角色。
只听余怀又笑吟吟地说:“话说密之和克咸两个,把姜如须吓了个够,这才把刀一掷,大笑道:”三郎郎当!三郎郎当!罢琶麇鲂闹幸欢偈奔瞧鹨患拢耗鞘呛眉改昵埃虫娜私蛟谇鼗春泳稍海陨狭死钍铮阍诤阏镎桓鲈虏怀隼础M┏巧缬逊揭灾呛兔梅蛩锪倭饺说笔币苍谀暇勒馐拢阌行耐鐾嫘ΑK橇饺硕佳Ч坏惴砷茏弑诘谋玖臁R惶煲估铮欠浇死钍锛遥白鹘蟠蟮恋哪Q种锤值叮北嘉苑浚宦泛吧绷欤诺媒虼颖晃牙镏惫龀隼矗蛟诘厣习Ы校骸按笸跞拿耸铮被挂桓鼍⒍剡低贰7健⑺锒税呀蜃脚涣耍獠怕冻稣婷婺浚笮Α5蓖硭娜税诰瞥┮』抖ⅰS嗷诚衷诮驳模笤急闶悄羌隆?张明弼看了一阵,正想伸直身子,忽然“咣当”一声,冒襄猛地推开虚掩着的门,一步跨了进去。
“哈哈,好啊!肃穆名刹,清净佛地,我道是谁如此大胆,敢躲在这里大讲什么光身子不光身子的!原来是你们这伙圣人之徒!”
他虚张声势地大叫。
房间里的人愕了一下,随即欢呼起来:
“辟疆,原来是你!啊,公亮兄也来了!”
“快来,就等着你们呢!”
“啊哈,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这边坐,这边!”
冒襄微微笑着,昂着头,作了个罗圈揖,然后从身边取出一个荷包,朝桌上一摔,兴冲冲地说:“怎么停啦?来,打它十局!”
“不成啦!”
“怎么?”
“我们都输得荷包见底啦!”
“啊?赢家呢?谁是赢家?”
有人一指,“是淡心,还有密之!”
“什么?密之也来啦?在哪儿?”因为看不见人,冒襄转动着脑袋寻找着。
“嗯,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啊,又吵又嚷的,搅得人睡不安生!”一个含混不清的嗓音从人们的背后响起。接着,吱扭吱扭的床榻响,有人翻身爬起来。人们向两旁让开了,露出来一张年轻人的瘦长脸。这是一张结实红润、轮廓分明的脸,粗黑剑挺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钻石般的黑眼睛,再加上壮硕的鼻子,端正的大嘴,使这张脸显得开朗、聪明,生气勃勃;而此刻它却滑稽地耷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就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大名鼎鼎的方以智。两年前,他中了进士,官授翰林院编修,一直在北京供职,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又跑回江南来,还这等装神弄鬼的模样。
方以智又哼哼唧唧了一阵,然后抬了抬眼皮:“啊,辟疆、公亮,是你们哪!”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嗯,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冒襄十分熟悉对方的脾气,他把桌子一拍:“叫你来斗纸牌!
你不是大赢家嘛!?
方以智摇摇头:“纸牌,我是不想赌了。要赌,就赌这个——”他说着,不慌不忙地坐起来,伸手在袖筒里掏了一会儿,摸出一根长长的、小拇指粗细的银管,管的一端打成个小漏斗状,向上翘起,管身上挂着个绣荷包。方以智像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拈出一撮金黄色的细丝,填在小漏斗内。他把银管的另一头含在嘴里,又掏出火石,敲着了纸媒,把火凑在小漏斗上,点燃了里面的黄色细丝,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大家目不转睛地瞧着,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突然,方以智把嘴一张,一股白烟直喷出来,顿时,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刺鼻的恶浊的气味。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冷不防被这气味一熏,立即咳嗽起来。
方以智似乎因为终于完成了这番困难而危险的表演而松了一口气。他哈哈笑着,跳起来,摇晃着脑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密、密之兄,请问此为何物?”一个士子结结巴巴地问。
“哼,这叫金丝烟。闽人叫它淡肉果,北人又叫淡巴菰,又叫想不归。小吸可以驱温发散,多吸则会醉人,久服则肺焦,无药可救,吐黄水而死——怎么样?你要试一试?”他把银管朝那士子嘴边一送,吓得那人忙不迭地后退。
“啊,此乃朝廷明令严禁之物,有吸之者,杀无赦哩!”有人惴惴不安地说。
方以智冷笑一声:“若是朝廷不禁,人人均能吸之,那还有何兴味?这也如同闭门读禁书,惟其有此胆量,才算得上我辈中人!
嗯,谁敢一试?“
“好,我来试一试!”余怀显然被方以智的话激起了好胜心,首先站了出来。
于是,他在方以智的帮助下,按照刚才的方法,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喉头又痛又痒,咳嗽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方以智摇头说:“谁让你不要命地狠吸!须是如我方才的样子,轻吸慢嘘,不惟安然无恙,且觉余味无穷哩!”
由于余怀带了头,其余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抢着要试。不大一会儿,室内便弄得烟雾弥漫,咳声不止。
方以智忙了一阵,忽然回头看见冒襄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在那里嘿嘿冷笑。
“咦,辟疆,你也来一口如何?”方以智问。
冒襄摇摇头:“一口我是不吸的,要吸,就来打个赌!”
“哦?”
“这东西,不是能吸得人醉么?现在我要同你比拼,一人一口轮流地吸,看谁先醉倒——你敢不敢?”
“这个……”
“你敢不敢?”冒襄站起来,挑战地叫。他兴奋地抓起装钱的荷包,又重重地摔到桌上。
“哎,辟疆!”张明弼着急地问,“你吸过这、这烟?”
冒襄摇摇头:“没有!”
“那、那可使不得!你没听密之说,此物简直就是毒药一类,不但能醉人,而且能致人于死呢!罢琶麇鏊担槐咂疵揭灾鞘寡凵?“不错,”方以智犹豫地说,“此物并非善类,不赌也罢。”
“啊,原来你怕醉,怕死!”冒襄逼视着对方,狠狠地挖苦说。突然,他仰头狂笑起来,“可是我不怕!有什么可怕!国家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大祸临头,大家都得完蛋!
可是,偏有那等公卿大臣,皇亲国戚,还不知死活,拼命刮民财、买婊子,买不成就抢!无耻,卑鄙,不要脸!哼,还有那些个装得挺像的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为着讨一顶劳什子乌纱,竟暗地里捣鬼,要替阮胡子翻案开脱,别以为我不知道!
“
他又是笑又是叫,用力拍着桌子,泪水糊了一脸,把在场的人都吓怔住了。
只有张明弼十分着急,他显然想劝止,但又不知怎么劝才好。
“哎,辟疆,你说话可得有点证据才行,可不能由着性儿乱说呀!”他跺着脚说。
“什么,没证据?”冒襄瞪着红得可怕的眼睛,把手探进怀里,抽出来一封信,“啪”地甩在桌上。
“这就是证据,顾玉书从京里寄来的,钱牧斋致书周阁老,要替阮胡子开脱!”
“碍…?”
这消息如此惊人,犹如晴天霹雳,在场的人全都震动了。大家瞧着那封信,有片刻工夫,谁也不敢去碰。
终于,方以智徐徐拿起信件,抽出来看了一遍:“嗯,顾玉书在周阁老的幕中掌管文书,他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他神情严肃地皱着眉说:“辟疆,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本想告知次尾、定生他们,他们都说要来虎丘,事先约得明明白白的,鬼知道为什么还不来!”
方以智还想问什么,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郑元勋由一个小和尚领着,急急闯了进来。
“啊,原来兄等在这儿,叫小弟好找!”郑元勋气喘吁吁地擦着脑门上的汗,显然没有觉察到室内的气氛不对。他朝大家草草拱一拱手,立即转向冒襄:“辟疆兄,定生让弟告知兄,他们不来虎丘了。他们现在要上徐氏东园去访钱牧斋,请兄去聚齐,次尾、朝宗他们都去。”
“啊,为何?他们为何不来?”余怀抢先问。
郑元勋的脸微微一红,躲闪地说:“这……定生只让弟把这话转知辟疆,别的,小弟可就不知道了。”
大家见他这样子,愈加感到意外,也有点紧张,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冒襄身上。
冒襄气哼哼地把头一摆,说:“他们既然不来,我也不想去了!”
他瞧了瞧方以智,“密之,要不,你替我把这信带给他们。”
方以智神情专注地皱着眉,似乎在沉思。终于,他点了点头。
五
黄宗羲下决心立即找几社的人算账。他一连打听了好几处,问明几社的那伙头头,如今都齐集在千顷云阁上,就领着愁眉苦脸的梅朗中,越过剑池,绕到虎丘塔后面来。
虎丘的前坡比较平缓,后坡却相当陡峭。一道崖壁,平地拔起数丈,千顷云阁,就建在朝西的山崖上。从那里可以远眺天池山的苍然秀色。因为苏东坡有“云水丽千顷”的诗句,就拿来做了阁子的名称。那上面有一个茶社,是本山寺僧开设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和尚,外加一名俗家汉子。炉上烹着上好的三泉水,十来张方桌,错落地摆开在楼面上,桌子上还供着时鲜花朵。平日游人不多时,来这里品茶凭眺,倒也颇为清雅。
当他们快步登上阁楼时,却意外地发现,上面的气氛异乎寻常。一大群儒生,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团团围住了当中的一张桌子,一个个神色庄重,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站在靠前的两个,却是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光着脑袋,连头巾也没戴,瞧模样就像跟人家厮打过似的。在桌子后面,坐着几社的两位元老——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周立勋,他左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右手的胳膊肘抵住桌面,揪着胡子在指头上慢慢地缠绕着,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另一位名叫彭宾,生得短小精悍,也是紧绷着脸,毫无表情。
黄宗羲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倒迟疑了一下。只见周立勋的目光冷冷地朝他一闪,立刻又回到原来的目标上去,显然不打算搭理;其余的人还有好几个是认识的,也全都对他不瞅不睬。黄宗羲不由得生气起来。“我还没开口,你们倒先摆出这副嘴脸,却想吓唬谁!”他想,挺一挺脖子,正要发问,忽然,“砰”的一响,周立勋一巴掌击在桌子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好,找他们去!”
那群士子显然就等着这么一句,顿时骚动起来,好几个高声在叫:“对,找他们算账去!”
“非要他们赔礼认错不可!”
“给他们点厉害,看下次还敢不!”
“要他们把侯朝宗那坏小子交出来!”
“对,侯朝宗,一定要交出侯朝宗!”
黄宗羲吃了一惊:朝宗?为什么要找朝宗?莫非朝宗他们已经先动手了?他心里一急,猛地大叫:“站住,别走!”
已经移动脚步的人群又站住了,纷纷回过头,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请问列位,意欲何往?”黄宗羲向前跨出一步,紧盯着周立勋问。
后者“哼”了一声,却不回答。
黄宗羲的眼睛睁圆了,一句激烈的话也涌到了嘴边。
“哎,太冲,是这么回事!”一个尖尖的嗓音慌忙插了进来,接着,人丛中走出一个高颧骨、尖下颏的中年儒生。黄宗羲认得,这是常熟人顾苓。从前黄宗羲在钱谦益家读书时,见他常来走动,而且知道他颇受钱谦益信用。按说此人并不属于几社一派,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同他们混在一起。
“太冲兄,是这么回事——”顾苓重复地说,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然而,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几社的年轻头头,名叫赵人孩的,一扬袖子,把他给拦住了。
“太冲,此事与你无关。”赵人孩淡淡地说,扁圆的脸上现出傲慢的神情,“你——不知道也罢。”
“什么,与我无关?”黄宗羲冷笑一声,“你们——”“听我说啊!”赵人孩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袖子,语调里透着怜悯,“本来么,告诉兄也无妨,只是,兄知道了并无好处……”“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