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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1 / 2)

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

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它的半爿已经死掉,剩下黝黑朽烂的一段木橛,另外半爿艰难地扭曲着,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身子。

于是,它就这么弓着腰,坐着,过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它变得很衰老了,连南方吹来的薰风,也不能使它恢复一点活力,一年到头似乎都沉浸在冥思默想当中。它在想什么呢?

是回忆无忧无虑的儿时光景?是重温辛酸而甜蜜的少年春梦?还是追抚凌霜傲雪的壮岁情怀?这些都无从知道。只是,它的枝干一天天地干枯下去,它的花朵和叶子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有一阵子,它好像已经死掉。不过,冬至过后,山南的梅花纷纷开放,它那粗糙僵硬的枝桠上,冷不丁又开出一朵憔悴的小花。

看上去,就像一个奄奄待毙的老人,忽然睁开了一只发红的、粘滞的眼睛……当年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的可怕一幕,想必还时时浮现在它的眼前。它无法弹解。那一场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优秀伙伴的奇祸巨变,是受着什么样一种力量主宰?又为什么偏偏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这终古难平的怨愤,像利爪揪扯着它的心。每逢风雨之夜,它就会转侧难眠,巍巍颤颤地抖动着那只瘦骨嶙嶙的独臂,发出凄厉的呼啸,咒骂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无情……有一天,一位踽踽独行的旅人经过这里,这株悲惨的老梅树引起了他的惊异。

他绕着它反复端详了半天,最后坐下来,抚摸着老梅巨大而支离的躯干,默默地用心声同它交谈了很久、很久。直到红日西沉,徐徐升起的暮霭使山谷变得一片苍茫,他才站起来,抖一抖衣服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大步走去。

自此之后,老梅树安静了,它更加沉默。有好几年,它不再开花,也不再长叶,仿佛打算就此长眠下去……可是,一种缓慢的转机终于来临——那已经死掉、铁石般坚韧的表皮,有如一领沉重的护甲,本来紧紧地裹住老梅树的躯体,竞无声地坼裂了。开始是不显眼的一道缝,不久,裂缝扩大了,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看来,老梅树正从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夜深人静时,山谷里老远就听见那发自心肺的沉重喘息和含泪的嘶喊。最后,老梅树被自己弄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有一次,它偶然在月光下看见自己丑恶不堪的影子,竟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终于,又硬又厚的坚甲瓦解了,剥落了!

而它,这梅树,仍旧是蜷曲受苦的姿态,仍旧是残缺支离的躯体,可它已经获得了新生。几年后,它出乎意料地抽出数十桠粗壮碧绿的新枝,接着,小骨朵似的蓓蕾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枝头。在一个凄清微冷的冬晨,它终于开出了满树璀璨的繁花。

瞧,它如今有多美啊!山南的梅花浓艳如火,山北的梅花晶莹如雪,它呢?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种恬静柔和的绿色。

无疑这绿很轻,很淡,骤眼一看,你会错认这是一株白梅,须得把它同真正的白梅放在一起,才会分明显出它其实是绿的。更为特别的是,阳光下看,它还不怎样,而当天色昏暗,或是在夜里,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会幽幽地发出光来。这时,它仿佛不是一株梅花,而是一位美丽的精灵。轻风吹过,微光颤颤,它便轻盈地舞蹈起来……它的香气也不寻常,细细的,凉凉的。在满山红梅浓烈的香气包围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可是,你仔细嗅嗅,那凉凉的香气又冒出来,愈久,愈烈,愈鲜明。末了,你就只嗅到这一种凉凉的细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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