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姑娘躺在四姐的被窝里,像散了架似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从上房里传来的父亲的咳嗽声,使她心惊肉跳。
晚上没有生火做饭。老九回来一刻不停,又立即和工作组的颜组长出去了。她们像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四姐也不知怎么的,还没有回来。偌大一个许家院子像一座坟墓似的冷清可怕。她决定明天要离开葫芦坝,回连云场供销分社去了。
但是,吴昌全的影子却顽强地站立在她的眼前。在她看来,这个青年农民的外表是够凄惶的了!但是,为什么他那英俊的容貌,那忧怨的目光,却又怎么也难以从她脑海里消失呢?挨个儿想来,和她接近过的青年男子,没有一个人有着正气堂堂的吴昌全这样一对诚实的幽怨的目光。这种目光吸引着这个有心事的姑娘,使她倾心,也使她放心。
的确,近年来,和老七相好过的那些男子,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她越来越清楚了,也越来越讨厌那些俗气的追求了。那些人老是用那不干不净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多么叫人厌恶呀!她先后曾和好几个青年“耍朋友”,但是,每一个,从别人介绍起到互相往来,再到分手,在她那女性的心灵上,从来不曾产生过可以称之为“爱情”的那样一种高尚、洁白的柔情;就是说,在一起,并不感到温暖,离开了,也不怎么思念。而且,永远有一种担心和互不信任的阴影笼罩在生活之中。有一个教师和她相好,曾因为怀疑她爱过别的男子,而和她分了手;有一个干部向她求爱,她发现那个人把年龄隐瞒了七八岁,而和他各奔前程。社会风气不好,男女之间恋爱,都得自个儿费尽心机从各方面去打听、刺探对方生活作风或道德品质上有无问题。似乎纯洁和忠贞成了稀罕之物,古往今来,那种激励人们去为理想奋斗的、同生死共患难的爱情生活,远远地离开人间。七姑娘在无聊和荒唐中浪费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月,现在才真的感到悔恨的羞耻了!
沉睡在心中几个年头、几乎快要死亡了的爱情幼苗,今天因为与吴昌全的偶然重逢而苏醒了,抬起头来了,变得绿油油,清新可爱了。但是,这次重逢,事后留给七姑娘的,却是无限的惆怅。
她不是从吴昌全的言语,而是从他那默默注视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钟情男子的虔诚的爱恋、无穷无尽的相思与忠贞不渝的爱情。这个发现,使她震惊,使她感动,使她看到生活的光明面,使她自惭形秽。
如果说,爱情的力量在于使人变好,变得正直和勇敢,而不是使人变坏;那么,许家的七姑娘也许会从此变得好起来。
……
“汪、汪、汪……”一阵狗吠声响彻了空洞寂寞的许家院子。这声音听起来令人恐怖,毛骨悚然。七姑娘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把脑壳蒙起来,她十分厌恶地想:“真讨厌!这么黑风黑雨的夜晚,还往别人家里跑,咬死活该!”她钻在暖和的被窝里,懒得去看看是谁来了。
来人是郑百如。
这些天来,许家的人除了四姑娘外,都对郑百如和气起来了。许茂老汉和三姑娘夫妇甚至发觉:郑百如原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是,许家这条大黄狗却始终不欢迎这位身材适中、脸孔白净的客人。它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凶猛地吠着,将他阻挡在院坝里,不让他越过这个界线,挨近正房的台阶。
郑百如赤手空拳地和黄狗周旋着。他慢慢退向一旁,绕着树丛,一步步朝四姐的小屋靠拢去。
郑百如是个赌棍!他把整个世界当做一个赌场,虽然他也是一个党员,但在他心目中,“入党”无非也是一种赌博。这就难怪,他同所有的赌徒一样,即使在赢钱的时候,也日夜担心着输出去,不知哪一天会输个精光!这种恐惧时时压迫着他,以致工作组进村以后,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是闭着眼睛睡的。虽然,这位青云直上的乱世英雄用尽心机,博得了小齐对他的信任,看来局面对他有利,但他仍然觉得头顶上仿佛悬着一块石头,随时都会落下来,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砸得粉碎。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干的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太多了!虽然有的干得很秘密,可怎么能通通瞒过许秀云的眼睛?他并不怕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惟有几件犯法的勾当,使他放心不下——比如,前年他落井下石,为了把下了台的金东水赶出葫芦坝,拔掉眼中钉,诡秘地放火烧掉老金的房子。这件事他确实干得干净利落,鬼都不知道。但不晓得他身上的哪一股神经在起作用,他总是疑心许秀云觉察了他的蛛丝马迹,使他忐忑不安。特别是,今天社员大会结束后回到家,灯影里闪出了他那位在公社工作的拜把兄弟,神色紧张地捅来个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区上根据工作组长的建议,已经决定叫他郑百如进“学习班”。那人警告他“这一关你要顶过去哟!”
“这么快么?”郑百如皱紧了眉,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工作组组长颜少春和蔼、安详的面容。真没想到,那个泥塑观音似的女人竟这样狠!她不露声色的这一手,居然没让诡计多端的郑百如事前嗅出一点味道来。他不由得狠狠骂道:“这个婆娘好凶,搞老子的突然袭击哩!”
但郑百如毕竟不是个赌场新手。他很快地在心中检查了一下他预设的“防线”,发觉除了许秀云那里以外,他没有任何破绽。这几天来他紧张的活动,是有成效的,一场“复婚”的把戏,正演得很顺利,只要捂住许秀云的嘴巴,鬼也抓不住他的把柄,就不难渡过
这一关了。
他越来越感到许秀云是个最大的威胁,那个冤家对头真要命!
“跟许秀云离婚,真他妈的鬼摸脑壳!要不,如今也不会把老子弄得这样担惊受怕!”在冒雨摸黑前往许家院子的路上,他这样诅咒自己。但他立即又想到严家沟那个女子上月里来催他结婚,说是她的肚子眼看一天天大起来了。想到这个,不由得更加烦躁起来。他又一次在心里掂了掂,单是这些生活作风问题,还治不了他什么罪,要紧的还是在四姑娘那里。
许家的黄狗好凶!郑百如且战且退,退到破小屋门口以后,黄狗就停止进攻了。郑百如一跳,窜到小屋门前,试着轻轻推了一下,发现是虚掩着的,便闪身进了屋,反手将门掩上。小屋里黑糊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七姑娘正蜷在被窝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人进了屋,摸到床面前来了,不由吓得发抖,喊都喊不出声来。
郑百如立即发觉床上有人,便咚地一声跪在床前,说道:
“秀云!你睡了么?……秀云!四姐!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等你回话,等了这么多天。三姐不是给你说过了嘛,工作组齐同志也劝我们复婚呢!……秀云!从前都是我的不是,你别记着那些吧,从今以后,我们好好地过……”
七姑娘屏住呼吸,听见是郑百如的声音,她不那么怕了,但却十分为难:这么躺着不起来,不出声,他会老是把自己当做四姐;要起身吧,自己连衣服都没穿……郑百如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这几天很难过,外面到处都在传起你和金东水……四姐!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些丑事来。……哎,就算一时糊涂吧,
我也不怪你,不怪你们!……”
“天哪!这是什么意思呀!……”七姑娘简直惊呆了。“秀云,你原谅我这一回吧!我这儿给你跪着呢!……今晚上,你要不答应,我就跪着,再也不起来了。”
郑百如进屋之前,许茂老汉躺在自己床上,听到狗叫一阵又不叫了,他断定有人进了屋。但是,是谁呢?没有一点响动。有贼么?老汉知道老九不在屋里。为了打个“响声”以表示他的存在,便叫道:
“老九,老九,是哪个来了呀”
声音微弱得很,简直不像是许茂老汉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他只得爬起来,穿上棉袄,圾上鞋,摸根扁担拄着,一步一挨地走到堂屋门外,站在高高的阶沿上侦听着。
除了屋檐水滴答以外,老汉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声响。好一阵,忽然从四姑娘的小屋里传出一声惊呼:“哇!……这不是老七么!”
老汉大吃一惊,忙奔下院坝,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三步两步就跨到小屋门口去了。
原来郑百如的哀声求告,得不到半点回应,他便伸手到床上去抚摸。老七感到两只大手在被盖上摸来摸去,被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失声惊叫起来。
郑百如还在继续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许茂老汉气急败坏地堵在小屋门口。此刻,这个向来对女儿们管教很严格的老汉,听着那些响动,眼睛发黑,脚杆发软,只觉得天昏地转。屋里又突然响起老七的声音:“滚!滚出去!”
郑百如这才一下子听清了是七姑娘的声音,不由得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许茂老汉嘶声叫道:
“郑家的!你小子好恶哇!”郑百如还没有回过神来,棍子已经落到他背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四姑娘披头散发,浑身水湿,像个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
二
“出去!你们全都出去!”四姑娘冷冷地命令。
老七穿好衣服,哆哆嗦嗦地划火柴点起灯来。四姐脸色惨白。她已经没有了悲伤。她把长长的黑发绕到胸前绞着水,不向谁看一眼,再次用冷漠的声音说道”全都给我出去!”
这声音,不是四姑娘平常的声音!郑百如犹豫着,迟疑地退出小屋去了。
接着许茂老汉也拄着扁担去了。老七一把抱住四姐,惊疑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四姑娘继续绞着长发里的水,也不问一问刚才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她不问,她现在对一切事都不关心,不想过问了!她显出惊人的平静。这时候,即使是那些对她的名节贞操的诽谤,她也不会理睬,不会动气了。她甚至连七姑娘也不看一眼。
老七望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感到害怕起来。——这是四姐么?是人,还是鬼啊?她慌忙把手抽了回来,提心吊胆地退了出去,奔到正房高高的阶沿上,站在许茂老汉的身边,怔怔地望着小屋出神。
老七走出小屋以后,四姑娘将门砰一声关上,拉过一条板凳顶住,便迅速地动手换下水淋淋的衣服,然后,就对着镜子梳理湿漉漉的长发。乌黑细柔的长发,泛着油亮亮的光泽,四姑娘从小珍惜它。从前当姑娘的时候,把它编成一对长辫子,走起路来,辫梢儿在她柔韧的后腰上轻轻跳跃。后来,她的美丽的少女时代匆匆地结束了,她就将长发盘成髻子,走进郑家瓦房去过那漫长而凄楚的
岁月。
湿漉漉的头发是不好挽成髻子的,就让它们披在肩上吧!四姑娘动手工作了。她从柜子里将一个结好的包袱取出来。这里面有一件红花衣服和一条草绿色裤子,还有那天在连云场买的杂糖、挂面。
她提着包袱要往外走,却又停下来了,木板上还堆放着没缝完工的皮袄。于是,她又坐下来,对着油灯迅速地缝着。不多一会儿,衣领就上好了,纽扣儿也锁好了,便把它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她像告别似的,环顾着这间破小屋的四壁。好一阵,终于吹灭了油灯,出门去了。小门在她身后洞开着。
正房的阶沿上,许茂老汉声音微弱地对七姑娘说:“快去给我追回来!……我冤,冤……冤枉她了!……”
七姑娘惊愕地说:“爹,你吓糊涂了吧?”
老汉摇了摇脑壳,说:“不,我从前糊涂,如今才清醒了!……郑家小子不是好人,你四姐受……受罪了!”可是,老七依然不明白。
老汉把手上的扁担在石板地上拄得咚咚响,使出最后的力气来,对七姑娘吼道:
“快去给我追!……追……他们要逼死她……老四,老四呀!”老汉立不住。七姑娘慌张地将老人扶到他的床上去躺下。然后,她就奔了出去。
田野里漆黑,风在吹,细雨还不停地在落,天空像锅底一样。七姑娘睁大了眼睛使劲往前看,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手掌卷在嘴上,高声呼唤着:
“四姐!四姐……你在哪儿呀!”
喊声被风撕碎,飘在田野上。
四姑娘听见了,她站住,回头望着。虽然什么也望不到,但她
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眼泪珠儿扑簌簌落下来。她听着七妹的声音,心里想起她的老父亲。像天下所有的孝顺儿女一样,四姑娘不记恨她的父亲的过错。许茂老汉对她不好,太无情,甚至太残酷了;但是无情和残酷并非他的本性,他之所以那样,是另有原因呀!四姑娘毅然掉过头去,继续朝前走……
大约一个钟头前,她曾经想到死,而且确实是死过一回了!
当她从金顺玉大娘屋里出来那一刹那,她的确是绝望了,生活对她把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一个人,只要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会想到死。然而她没有路了:父亲、姐姐,所有的人,都把她当成了一个坏女人,全都用冷漠和敌视的眼睛瞅着她。她不平、气愤、失望……她直端端地奔到柳溪河边,没有丝毫犹豫,“咚”的一声跳下去,将自己二十九岁的生命交给了美丽安详的柳溪河。
蜿蜒曲折的柳溪河啊,古往今来,有多少劳动妇女满怀忧愤,把自己美好的身躯、青春以及理想投向你冰凉的河水!难道你果真见惯不惊了吗?你睁开眼睛来看看躺在你怀抱里的许家四姑娘吧,多么善良的女子!你曾经抚育过她,伴随她度过了幸福欢乐的童年、阳光灿烂的少女时代……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四姑娘沉下去了,沉下去了。然而,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刻,仿佛忽然看见了小长秀那对闪亮的眼睛,使她浑身颤栗,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减:
“不,不,我要活!我不能死啊!……”
四姑娘这人,不论她个人的生活多么艰难,为着别人,她也要活下去。小长秀天真秀美的小脸,长生娃那小大人似的可怜模样,以及他们呼叫“四娘”的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凄婉。她舍不得离开他们,割不断那条紧紧系着他们的情思,为了这一对孤苦伶仃的侄儿侄女,她要活,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活下去!她要是离开了人世,那么,他们冷了,谁给他们做衣裳,饿了,谁去照料他们?要是遭到谁家孩子的欺负,谁去安慰他们、为他们擦干眼泪?孩子们
一天天长大,谁去教养他们,把他们培育成材?……大姐临死时,流着泪,把孩子的命运嘱托给众姐妹们,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
希望,总是永远都有的。要为美好的希望活下去!求生的欲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奋斗,使她终于从地狱的边缘走回来了。怀着一线希望,她死而复生。
她爬到岸边来了,周身无力,软瘫在河坝里坚硬的石头上,嘴角漫出水来。
寒风呼啸,四姑娘忘掉了冷。为了孩子们,她从死神手中挣脱了出来,从自己懦弱和哀怨的性格中解放了出来。那种只有母亲才具有的伟大感情,使她眷恋这苦难的人生。她明知此举会招来更大的灾难,迎着她的决不是美丽的鲜花,但是,从死亡里复活过来的四姑娘,对一切都无所顾忌了。为了心爱的人,她什么都能忍受!苦,对于她已无所谓了。
她倚着一棵柳树,在河岸上坐了很久。双手抱着膝盖,没有悲伤的眼泪,没有痛苦的叹息。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望着漆黑的夜空,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她站了起来,决定再尝尝人世间的甘苦,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她拖着湿漉漉的身躯回去,毅然和许家院子、破小屋告别了。
梨树坪就在眼前了,狗吠声响彻空旷的田野,棵棵梨树把光禿禿的枝条,愤怒地指向雨雾濛濛的夜空,前面再也没有纵横的阡陌,只有一条笔直的长满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芦颈上去。四姑娘突然放慢了脚步。
心呵,你不要跳得那样快。那个即将出现的情景,是幸福?是辛酸?四姑娘需要先平静一下自己,以迎接那困难的时刻!
她慢慢走着,低头沉思。即将来临的相见,到底是太突然,使人难堪啊!……这时,四姑娘才不得不承认隐藏在心底的一个强硬的事实:此去,不仅仅是为了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是为
了——他啊!
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平常间不曾明确的一种潜在意识,像开闸的流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来,她朝朝暮暮思念的是他,在她心中播下希望的种子的人,也是他。平日里,他越是回避她,她却越是将他眷恋。
一种羞怯的心情,使她苍白的面颊现出一抹红晕。爱情这个东西,越是遭到灾难和折磨,却越是浓烈得刻骨铭心!
这个发现使她自己也吃惊,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的脚步放得更慢了。
“这样去……合适么?”这个念头浮上心来,她稍微犹豫了一
下。
“但是,除了这条路,我还能往哪儿去呢?”她这样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心里默默叫喊着她那死去的大姐:
“大姐!你要是可怜我们这几个苦命人,那么,请你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三
老七呼唤四姐的声音消失在茫茫风雨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又惊又怕,慌乱地走着,时而停下来辨别一下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茂老汉的神态令人迷惑不解,她只记住了老汉的一句话:“他们要逼死她!……”这句话的力量催动着她的脚腿,不停地,机械地行走在泥泞的田野上。
但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行走,她很害怕。这个傻大姐,竟然还迷信呢,她怕“鬼”。小时候听过的关于鬼怪妖狐的故事里,大都少不了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四姐刚才那副模样,不就像个女鬼么?……前面一棵光秃禿的老树、路旁一块石包、风吹断了的竹子,什么样的东西都使她害怕。
七姑娘还害怕遇到歹人,尤其是担心遇到郑百如。郑百如不是刚离开不久么?说不定这会儿也正在哪一条路上走着呢!一想到前一会儿的情景,她还直是心跳:那个家伙不是就要爬到床上了
么?
郑百如是个坏蛋。这一点,葫芦坝上的人,除了四姑娘清楚以外,恐怕就要算老七明白了。三年前,为了出去工作,郑百如利用机会,残暴地污辱了她。那些情形,如今想来,她还气愤得很呢!这是她隐藏在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伤痕。今天,当她醒悟的时刻,当她从吴昌全眼睛里懂得了什么是纯洁和忠贞的时候,觉得尤为痛心,使她没有胆量去正视吴昌全那种透彻的目光。
“挨千刀的郑百如!你害得人不浅哩。”她心里骂着。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平常还和他周旋呀?
然而,她依然还是怕。“一个姑娘家,赤手空拳的……”她停下来,倚着树干,努力辨别着方向,她肯定自己来到梨树坪了。前面是一条小路,通向荒僻狭窄的葫芦颈,那个地方在她的记忆里,除了一个守水人的小草棚外,什么也没有,太可怕了。
这时,她甚至觉得许茂老汉大惊小怪,糊里糊涂地把她支使到这荒野里来,实在是不应该。
“一个人,活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去死嘛?……‘他们逼她’,谁逼她啊?是郑百如么?对,郑百如要求跟四姐复婚哩。”老七这样思索着。但她依然看不出四姐有什么必要去寻短路。
转身往回走吧,老七又怕在她爹面前交不了差。老汉的脾气她是晓得的。
怎么办呢?
七姑娘不知道:此刻她的四姐就在她前边慢慢地走着。只要她轻轻地呼喊一声,四姐都会听得见的。然而,她没有喊。她怕自己的声音招来野狗或什么歹人。
可怜啊!在这样寒风飕飕、细雨纷飞的夜晚,在每一个家庭里,妇女们偎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哼着催眠的歌儿,姑娘们早已困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而许茂家里的两个姑娘,却还怀着重重心事,孤独地艰难地行走在这泥泞的羊肠小道
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都是怎么发生的啊?
……
生活是一本最全面的教材。
许茂老汉将七姑娘打发出去追赶四姑娘,不用说,这个举动本身包含着异常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可以认为,这是他精神上的一次飞跃,或者说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
当他浑身无力,躺在床上,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回想一遍以后,败兴,当然是很败兴;然而,他倒觉得心头渐渐地明亮起来了。眼下,一个最强硬、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不能不使他对于他周围的人和事,来一个重新估价。他大声地骂道:
“郑百如,你这个混账东西!小混蛋!老子把你祖宗八代……”
他骂得咬牙切齿,唾沫横飞,把庄稼人用来骂人、骂牲畜的所有词汇都用上了。而平时,这位颇为自尊的当家老者是不喜欢使用那些肮脏语言的。
接着,老汉就责骂起自己来了:“糊涂!我才糊涂哩!”这里指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擦黑时候,郑百如绕到老汉的自留地里的那一番表演。当时,对于郑百如的“检讨”,老汉心头确曾涌起过满足和胜利的喜悦。正是那种虛荣心,使现实主义者许茂老汉上了当,忘记了自己的现实主义原则,相信起郑百如这个混蛋来了。
不,还不止这一点。老汉近日来思索着的一些问题,这会儿仿佛也找到了答案。这几年葫芦坝生活给他和他的女儿们的种种不愉快,不都和郑百如上台有关系么?——金东水当支书的年头,日子不是这样的啊!
这是一场严重的教训。
认识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认识自己也同样的困难。许茂这一回可不简单:他在识破郑百如的面目的同时,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残忍。
他懊悔,不该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许秀云!但是,他又担心:如今懊悔,已经太迟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吧?
他慢慢坐起来,倾听着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有?老七去追赶她,是不是回来了?
没有动静。只有屋檐水不紧不慢的滴答声。好急人啦!
四
郑百如的背上挨了许茂老汉一棍子,当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跨出大门,走了几步,就感到不是滋味了。他不得不靠在石头院墙上,腰眼痛得要命!
“莫不是把腰子打落了吧?”他自语道,反过手去摸着腰部。
“不对!……是背脊骨……”
他摸到背脊骨上一块隆起的大包块,而一想到眼下这个处境,额头上就冒起冷汗来了。他的身子支撑不住,只得往下蹲。哪知,一屁股就坐在水汪汪的泥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许秀云迈出大门,手上提个小包袱,往梨树坪方向走去。
“她到金东水那儿去?……完了!”郑百如恨得牙痒痒地咒骂。如果这会儿他能够动弹的话,他会上前一把抓住四姑娘,将她掐死。怎奈背上痛得站都站不起来。
接着,他又看见七姑娘许贞奔出门,叫喊着“四姐”,跟踪追去了……
“我不能老蹲在这个鬼地方啊!”郑百如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首先想到,必须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郑百如,一个堂堂正正的“大队干部”,党支部的“副支书”,一两个钟头以前,还端端正正坐在社员大会主席台上的“大人物”,这会儿可真是狼狈极了。你看他:四肢着地,正像一条狗似的在泥泞的路上爬着走哩。
他具有一切赌棍的顽强劲儿。他不能呆在这里让人发现他的这副丑态,他得回到他的窝里去。要是明天别人问他为什么受了伤,他还可以给自己抹点红颜色,编排一个什么英勇的故事情节呢。这个流氓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
他一步一挨地爬行着。黑暗的大幕掩藏着他的丑态。
突然,前面射来一道雪白的手电的光柱。有人对着他走来了。
“糟了!”郑百如想躲开去,可小路两旁都是满盈盈的冬水田,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没有,往哪儿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