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她一眼,说,需要跟你报备吗?
她做惊讶状,说,太太说笑了,我这就让司机送您吧。
我没管刘妈,一面懊悔着,一面飞快地下楼,没想到刚出门,身后就呼啦啦地跟着五六个人,一身黑西服,留着一样寸头。
我走,他们也走。我跑,他们也跑。
我停住步子,他们也停住步子。
我回头,看着他们,他们就齐刷刷地望着天空。
我快崩溃了,吼,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
为首的男子,不卑不吭,说,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我说,我要出门!
我的话音刚落,两辆车已经到了我眼前,停住;为首的男子上前,打开第二辆车的车门,说,太太,您请!
其余的人已经迅速地进入第一辆车。
我快抓狂了,冲他喊,我想自己出门!行不行!我一个人行不行!
刘妈走上前来,一脸为难,说,太太,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您去哪里。是逛街。是聚会。我们得陪着,但不会影响到您的。我们保证!
我说,这还叫不影响?!
为首的男子说,太太,保护您的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我看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刚要开口,我说算了,在我精神崩溃的边缘,我也记不住名字了,你就叫首儿吧!我说,首儿,逼疯我是不是也是你们的职责?
首儿直接呆了,首先,他没想到自己会得到一个这么矬的名字,飞来横祸有没有?所以,首儿不说话。
结局依然是——
我走,他们也走。我跑,他们也跑。
我停住步子,他们也停住步子。
我回头,看着他们,他们就齐刷刷地望着天空。
就这样,我同这一伙人一起折腾了一下午,最后,我妥协了。
我不出门了总行吧?!我重新躺回了床上,挺尸,等天黑。
期间,我想过去找程天佑,让他帮我离开这里,却又觉得不该这样,因为,这就是逾礼,这就是招惹。
没关系,我会爬墙。
137软禁。
书房里,他似是很随意地问,说,三楼……折腾的动静好像挺大?
钱至正在帮他收拾行李,头都没抬,说,哦,是三少奶奶。吵着闹着说是要离开这里的样子。
他点点头,说,她不习惯这里。
他说,她一直就这性子。话一出口,他又为自己这太过熟稔的口气觉得不合适,有些尴尬的微表情。
钱至却并没觉察,依旧在埋头收拾东西,半晌,想起什么,说,刚才她在您门前徘徊了很久呢。
他微微一愣,装作不在意,说,哦?
钱至说,是想找您帮她离开这里吧。
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说,那你去跟他们说说,让她离开就是。
钱至起身,说,大少爷说得轻巧,到底是咱们程家的女眷。其实,也不是不让她离开,她出入自由,只不过保镖会跟着而已。
他点点头,既然嫁给了他,也得习惯这样的生活。
突然,他的脸色一变,说,别收拾了!
钱至一愣,说,怎么了?不是说,要躲我那里清净清净吗?老爷子这样待您,也太狠心了!就算是现在程家风雨飘摇,他要拉拢三少爷,也不能让您朝朝暮暮地对着她啊,这不是成心地折磨您吗!不就是对沈小姐不够殷勤吗?身体都这样了谁还有心谈情说爱啊!
话一出口,钱至就觉得失言,连忙道歉,大少爷,对不起……
他没说话,原来打算离开这里,为的是彼此之间不尴尬。在刚刚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词——软禁。
怕的是祖父接她到此,顾惜是假,软禁是真。更何况,二弟天恩,又是个寻事儿的主儿……唉……
突然,院落里响起一阵猛烈的犬吠。
他的手落在抽屉的枪上,对钱至说,去看看,什么事?!
138她说要死,你们也这么看着不成?!
我爬墙出逃的时候,内心是既悲壮又豪迈——悲壮的是自己的行为,豪迈的是自己的内心——
老子可是会爬墙的人!高中时代逃课必备之技能!但凡上过高中的人,凡是对美好生活有所憧憬过的高中男女青年,长腿的,短腿的,就没有不会爬墙的!
可一群狼犬扑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人生不甚美妙了。
我飞快地一跃,可是裤脚还是被一只昆明犬给撕裂了,跃下墙去,惊魂未定,我看着那条被撕裂的裤脚,冷汗直流,欲哭无泪,心想幸亏不是一条腿,否则,我现在就是一瘸子了!甭说挑三拣四地选少爷,就是要嫁何满厚那样类型的落后男中年,都没什么优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是逃出来了。
就在我不知激动还是后怕的眼泪要流出来的那一刻,首儿出现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四束雪白的车灯灯光!
他飞快地走过来,说,太太!
我看着他,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止不住啊!世界坍塌了啊!爬墙都拯救不了的世界啊!
我说,我就是想出个门儿啊!
他说,是,太太。车早就给您备好了。您请上车!
我一听,几乎快疯了,说,滚开!我想自己走!
他说,是。太太。
然后开始在地上滚……
我一看这阵势,精神差点崩溃,直接撒腿就跑起来,沿着大马路,迅速地跑——然后我的身后,就是两辆晃晃悠悠的车,首儿已经“滚”上了车,他们一路跟着。
这个夜晚,我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一面跑一面哭,他们的车子就晃晃悠悠地跟在我的身后,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既不喧宾,又不夺主。
让你出门!
让你一个人走!
让你做所有事!
但是,你却毫无自由!
那一夜,划破这深深的绝望的,是一道车灯。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迅速奔驰上来,滑到我眼前,刹车!
我抬头,泪眼蒙眬,却见钱至从车上下来,他一下车,看到我,眼神里是又疼又恨的表情,一把将我塞进车里!
首儿从后面的车上下来,忙上前。
钱至转头,看着首儿,说,这算什么?!
首儿说,是太太要自己走!我们也不敢不听!
钱至冷笑,说,她说要死,你们也这么看着不成?!
首儿不再说话。
钱至说,你们听好了!无论你们现在的主子是谁!这程家的未来,只能是三个人的,那就是三位少爷的。自然也是三位少夫人的!
首儿他们不说话。
钱至上车,一脚油门之下,结束了我的逃亡之路。
那一夜,我第一次从这个文质彬彬的钱助理身上,看到了传说中的“王霸之气”,我才明白,为什么,金陵会喜欢上他。
有的时候,迷茫了,无助了,脆弱了,确实需要这么一双手!
坚定,而不移。
139就是寄人篱下,也得有自己的姿态。
钱至将我送回住处,走到二楼时,他喊住我,太太。
我回头,看着他,一身狼狈未脱。
他眼神切切,说,刚才的事,是大少爷让我出面的。大少爷他现在就在房里,您是不是……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了。
他似是不甘,刚要开口,刘妈却从三楼迎了下来,一见我,吃惊地说,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钱至说,被狗咬了!
刘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
钱至说,刘妈!你可好好照顾三少奶奶,这院子里动静大的,连大少爷都不能好好休息!
刘妈说,是。
然后,她冲我笑,颇有讨好之意,说,太太,我这就进屋给您放洗澡水。
说完,她就转身上楼。
只不过,半天时间,这些佣人保镖,已然让我体会到人间百态。所以,这些年里,凉生在程家,过得该多么辛苦——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上,体面和尊严永远是自己挣的;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程天恩泼我一杯茶时,我要奉还的原因,我不为我自己,我为那个将生活在程家的程天策,为了他将来的程太太!
这里却告诉你,寄人篱下,谁在意你的姿态?我不仅为自己刚刚的幼稚和冲动自嘲一笑,爬墙?你还真当自己是高中女生么?
突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惊魂未脱,都还没对钱至说一声谢谢。我回头,看着他,说,谢谢。
然后,我转身上楼的时候,钱至再次喊住我,似乎是不甘心极了,说,太太,您就真的……
我闭上双眼,不敢去看,也不想去听。
半晌,我收拾好情绪,转身,看着他,说,想来令尊没有告诉你,何谓本分?你也是喊过我三少奶奶的人!
钱至似乎是豁出去了,他说,三少奶奶,我知道什么是本分。您的本分是维护您的丈夫的体面。我的本分是让我的主子遭的罪受的苦不冤枉。
钱至!钱至!
王干娘在你身上重生了吗?!你拉得这一手好皮条你爹知道吗?!
我看着他,竭力自持,说,替我谢谢大哥。今晚的事情,也让他费心了。我也再不会这么唐突了。
钱至看着我,笑,说,他就在楼下!三少奶奶心若坦荡,心若本分,怎么就不敢下楼亲自道谢!
我看着他,真有一种想问问他“你和你爹是不是都是神经病”的冲动,老子要人恪守本分,儿子却俳句之神一般要人知恩图报!
我睨着眼睛,看着他,说,夜色太深,再坦荡的心也要蒙上黑暗。
俳句我也会。
他说,三少奶奶,您是不是不知道大少爷他的眼睛手术……
我突然紧张,却又生生地克制住,站在原地,缓缓开口,努力地让口吻听起来像问一个关系平常的人,说,怎么?
钱至看着我,那个明明脆弱却伪装坚强的我,那个甚至有些陌生的我,那个戴上了面具便以为天下无敌的我。
他开口,轻轻的,三个字,是回敬——
失败了。
140太太,这就是您的心吗?
我的心里有一个女子,她已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冲下楼去,破碎的裤脚,散乱的长发,拍打着房门,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抱着他号啕大哭。
在那三个字后,从此,他是她一生的负疚,一生的所欠。
她汹涌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胸前衣衫;他隐忍的眼泪,也落入了她的发间。
可现实之中,那个女子,却愣在了楼梯上,寸步未移。
钱至看着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说,这就是您的心吗?太太!
他说,我每喊一次太太,多么希望喊的不是三少奶奶,而是我家大少爷的太太,他的程太太……我知道我这么说,是陷您和大少爷于不义,可是,这就是我的心。但纵然我有这样的心,也知道现在一切已无力回天,您嫁得了三少爷这样的如意郎君。所以,我并无他求,只求您作为一个故人,给他哪怕一句慰问也好。连这个,您都不肯给吗?太太,这就是您的心吗?!
他说,您的心,它是铁石吗?!
这个年轻人痛心疾首地看着我,却并不知道,让我寸步难行的,并不只是“三少奶奶”的本分,更重要的是他的老父亲,正垂手站在他的身后。
悄无声息地,看着这一切。
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141冷静就是泪往心里流。
露台上,夜风已凉。
刘妈特意给我披上一件开司米的披肩,她看了看刚被我喊来的钱伯,悄无声息地退回房内。
我回头,直直盯着钱伯,一字一顿,手术成功了?!
钱伯不卑不亢,回道,是的,手术成功了。
我麻木地笑,手术成功了,他失明了!
钱伯无比坦然,说,是的。
那一刻我真想拎起钱伯的领子问他,眼睛看不见了怎么能叫手术成功了,你脑袋是被羊驼踩过吗!
但是我不能,我只能拎着披肩,浑身发抖。
钱伯说,太太,你比我想象的冷静。
我转头,看着他,突然笑了,那么凄凉,什么是冷静,冷静就是泪往心里流!我说,就因为我没有连滚带爬地扑进他的房间吗?
钱伯说,太太是个明白人,有些感情,就如同豢养在铁笼里的猛虎,一旦出笼,便会伤人。
我看着他。
钱伯说,太太,现在,您若真心关心大少爷,真心为了他好,就别再像今晚这样乱跑!安安心心地在程宅,做好您的三少奶奶,让他一世安生吧。
他说,太太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告退了。
走到一半,他突然转身,说,哦。太太以后和大少爷接触的时候,不若劝说一下大少爷,有时间多约一下沈小姐。
他说,他们迟早是要结婚的。
我一怔。
六月天,孩儿的脸。
天空突然有雨落下。
142梦游。
一叶叶。
一声声。
空阶滴到明。
二楼的灯,彻夜未熄,是谁,在数三更雨,离情正苦。
雨落夜半,她突然惊起,眼前,仿佛是他那双凝望着自己的眼,于是,整个人如同着了魔,失了魂,起身,从三楼走下。
二楼,钱至开门的一瞬间,吃了一惊,他说,太太?!
她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清秀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看着落地窗前,那个垂手背立的男子,梧桐雨下,夜不能眠。
就这样,走过去。
她举起手,在他的眼前,晃啊晃的。
他却丝毫看不见。
转头,“目光”漫过她的脸,轻声,淡淡倦倦,问钱至,这么晚了,谁?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顷刻间,泪流满面。
143梦到。
那一夜,我蜷缩在这冰冷的雨夜里,低声哭泣。
钱包被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临别时凉生给我的那个信封拿出来,看了又看,抵在心口,刺痛如匕首;直到沉沉睡去。
我梦到了凉生,梦到了戴高乐机场,梦到了他送我离开的那一天的天空,它万里无云;钱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信封,装的是一张返程的机票。
上海回巴黎。
144她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巴黎。清晨。
他从惊梦里醒来。
他竟然梦见,自己走入了她的午夜梦境——
那是戴高乐机场,天空,万里无云,像极了他送她离开的那一天的天气。
她向着自己奔跑过来,可是跑啊跑,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靠近。
于是,隔着那段痛苦的距离,她只能对着他哭泣,她说,凉生,怎么办?他的眼睛手术失败了!
她哭着说,我以为他会好起来,我以为他的手术会成功;而我自己,就不必如此内疚,如此痛苦……可是凉生,他手术失败了,他一辈子失明了!
她说,凉生,我欠了他的,这辈子都还不起了。
她从信封里拿出那张机票,仔细地看,凄伤地笑,哭着撕碎,眼泪长流,她说,凉生,我回不去了。
她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
漫天纷飞的机票碎片下,他只能看到她痛苦的表情和翕动的唇型,却怎么也听不清她的话语。
他心急若焚,却无能无力。
突然,一切画面陡成碎片——她从梦里醒来,而他,也仿佛被从她的梦境中重重抛出,重重地落在某个地方——一个明明是那么熟悉,却又似乎怎么也想不起的地方。
正当他在努力辨认着这个地方,却见她从床上惊起,如同着了魔,失了魂,起身,沿着黝黑的楼梯走了下去。
在他看来,如坠黑渊。
他着急地想去拉住她,却什么也捉不住,握不住。
依稀间,是一扇打开的门,迎面窗边是一个男子身影,孤单无边,伫立在一个梧桐雨夜;开门瞬间,旁边似乎有个模糊而惊诧的声音在喊她,太太。
太太?他一惊。
他刚要走过去看清窗边那个男子的面容,却只见她已经走到男子身边,抬手,晃啊晃的;男子淡淡倦倦,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她原本晃动在他眼前的手,突然停在半空,泪水流满了脸。
他焦急无比,想去为她拭去眼泪,可手指触过她的脸却如同空气一样消失在她的面颊边。
她似乎是哭累了。
然后,梦游一般绕着男子的房间走了一圈,最终走到卧室的那张大床前,拉起被子,躺下,沉沉睡去。
还是那个模糊而惊诧的尖叫声——三少奶奶上你的床了!大少爷!
大少爷?!
程天佑!?
是他!
那一刻,他也快疯掉了!你怎么可以睡在他的床上!可是之于她,他却如同一个空气般无力的存在。
程天佑似乎还愣了愣,最终,缓缓地向床边走去。
贱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愣你妹啊。
他又惊又怒,回头,却见她睡得那么安然,他暴怒着,不顾一切想要拦住他,他却像穿越空气一样,从他身体里穿过……
惊惧中,梦醒了。
他一身冷汗地走下客厅,倒一杯冷水,缓缓入喉。
转眼望去。
巴黎窗外,天正蓝,云尚好。
145我从不会用死去威胁一个人爱自己,却会用死去爱一个人。
天蓝。云好。
全不似国内的雾霾天气。
陈叔刚从机场回来,一进门就见他端着一杯冷水、一身冷汗的苍白模样,行李没放,忙上前,焦急地问道,先生,是不是肩上的伤……
他摇摇头。
他说,你去休息吧。倒一下时差。
老陈点点头。
肩上的烧伤,宛如蝴蝶。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她,这烧伤的存在。
国内的那半年,每一次,他要飞到巴黎的时候,未央总会将一桶汽油拎到他的眼前,威胁他,如果他走,她就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他的眼前。
他一直不是性烈的人,不知决绝。
就这样,牵绊着。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夺过那桶汽油浇到了自己的身上,在未央失声痛哭尖叫声中,他点起了打火机……
第一次,思念如毒药,让他决绝至此,他曾经嘲笑的决绝,曾以为的幼稚、不冷静,如今自己却变成了这样的人。
病房中,他看着恸哭不止的未央,说,你一直都说,你若不能爱我,便恨不能将自己付之一炬;我从不这么说,但我一定会这么做。这世界,不止你在爱情里。我从不会用死去要挟一个人来爱自己,却可以用死去爱一个人。
他说,我爱她,即使成灰成尘,也是一把只能爱她的灰或尘。
……
<pclass="left">纵然知道,她因自己久滞国内而有心结,却仍不愿解释,怕告诉她这伤口,她会心疼会落泪——他曾想成为一名珠宝设计师,而她的眼泪,就是他世界里最昂贵的宝石。■
爱情于这世间,有千百种姿态,有贪婪,有刚烈,有决绝,有包容,有占有,有人铁腕为得到,有人沉默甘付出。
他还记得那个雨夜,他的父亲周慕将他和她困在一个屋子里,说,别傻了!自己的女人不碰,留给别人!
当他明白了周慕的意图时,转身回头,飞速拍门,又气又急,说,开门!你这么做会害死她的!
回应他的却只有周慕的冷笑和渐行远远的脚步声。
他想争辩,却不屑争辩。
女人的身体,从来都是爱情的奴隶。所以,一个男人,既被一个女人爱着,得到她的身体,向来就不是能与不能,而是想与不想。
毫无疑问的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轻易得到她的人,在她懵懂无知的少女时,在她深爱着他的每一刻,无论是骗的,还是诱的,亦或者是强的,这一切,不过是他勾勾手的事情。
只是,他爱她,这种爱情,已超越了平常红尘的男欢女爱。
……
那一夜,他的手抖着,闭着眼睛,将衣服重新穿回她的身上,他虽然讨厌这身衣服,可她的皮肤滚烫的温度像要将一切燃烧掉一样。
她的脸红红的,蹭着他的颈项,他心浮气躁,将她的脑袋挪向一旁;他起身,她的手却紧紧地握住他的胸前衣襟。
长发散乱,红唇欲染,她抗拒着,说,凉生,不要——可整个身体,却如柔若无骨的猫咪一般蹭上来。
他看着她,强忍着渐渐粗重的呼吸,将她按回床上;她却紧紧地握住他的衣服不肯撒手,如此反复,终于,他苦笑,心疼却又无力。
她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在这深夜里,雨声敲打,撩拨心笙,恰是最好的旖旎,年轻的男与女,正常的情与欲,又怎么能不渴望亲近?
他不是神,亦不是佛,他是爱着她的一个正常男人,仅此而已。
他肩膀上的烧伤淋了雨水,疼到白汗直流,期冀着她安静下来,可以注射下那只缓解疼痛的吗啡;可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烫,汗水濡湿了被子,眼底是痛苦,又是媚,她的声音是细细碎碎的呻吟,让他的心脏快崩掉——
肩膀上的疼痛在这一刻,不是分散情欲,而是催生情欲,似乎宣泄才能缓解掉这种疼痛一般。
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希望她能赶紧停掉这瓦解掉人神志的声音;可她的嘴唇却轻轻张开,丁香小舌突然轻滑过他的指端,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他看着手中的吗啡,眸子里是渴望,一个疼痛的人,对于止疼的渴望;床上的她,深爱的她,此生渴望的她,温软的身体,和温软的呢喃,这种渴望在这意乱情迷的夜晚,比吗啡更具诱惑……可是……
挣扎间,那支针,最终,缓缓地注入她的肌肤。
只期盼,这针剂,能让她冷静下来,让她不这般难过,能让这一夜,不至万劫不复地沉沦——
……
那一夜,幸运的是,最终,她在他的怀里昏睡过去,那般的安然恬静,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守护一般。
他就这么静静地守在床边,看着她,疼痛下,他隐忍着,唇色开始发白,给她掖了掖被角。
他端望着她,许久,如同骑着竹马的小小男孩,端望着自己心上的小小姑娘,青梅一枝,爱而无邪。
他望着她,缓缓地开口,说,前天夜里,也是在这里。他说,你说了好多好多的疯话。一点儿都不像你。
他的唇角微微一勾,说,可是……那却是我一生之中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缓,就如同他给她的爱情。
那一刻,他仿佛隔着时空,与那一夜的她对话。亦算是对她在那个疯狂夜晚里,激烈如魔的每一句的回答。
她说,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
她迎着他的眸光,毫无退缩之意,她说,这十多年来,这种羞耻的爱慕逼得我窒息逼得我发疯!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女孩子,可我却挡不住我的心我的爱情,它们在暗无天日里滋长,独自痛苦又独自幸福!
他说,只是,姜生,这些年,我宁愿你觉得我对感情软弱辜负,也不能不隐忍克制。曾经,我是你的哥哥,是你身边至亲而你又不会防备的男子,如果我去做下那种事情,你的一生,就真毁了!你不必敬我,这只是我爱你的原则和方式。你可以恨我,这也只是我爱你的原则和方式。
她看着他,说,可是,凉生,这么多年来,你除了逃避,你做了什么?!不!不!你不要解释,不要说,你作为一个哥哥,不能去让这种耻辱的事情发生,不要用你的高大上那一套来为自己解释!我敬你!我怎能不敬你?!我敬你为人兄长的隐忍克制!才没让这有悖人伦的情感发生!所以,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不!不!不!我更恨你!恨你身为一个男人对感情的软弱辜负!
他说,我从不后悔,我给你的爱情迟到了。因为当我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后,才确定“我爱你”这件事情不会毁掉你。
隐忍的眼泪滴落唇角,她抚着他的脸,绝望地说,我宁肯毁掉这一切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别的男人!
他说,一生那么长,不是你一句不后悔就能翻过。你会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为了无邪稚子,你也不能背负这样的骂名。所幸,上天厚待你我。
她说,哪怕你是我亲哥哥!哪怕它是羞耻的违背伦理的!哪怕我此生背负着一生的骂名和罪恶感!但我的心却是幸福的是不后悔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说,荒唐逆天的话,不顾天谴的行为,听起来看起来真的够震撼……可是,如果结局是毁灭,我宁愿能拥有你的是另外的男人。我爱你,爱到甘心永远失去你。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程天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冷冷的眸子,冷冷的话——“若我是他,若是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你走!”
此后,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的凉生,我的凉生,他敢这么不管不顾过……
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说,人生是有很多的第一次,或许我们已经不能拥有;可是未来,我们还可以拥有更多第一次,我们一起第一次去看电影,第一次一起去游乐场骑木马,第一次去滑雪,第一次去装修自己的家,第一次去拍婚纱照,第一次度蜜月,第一次拥有一个孩子……或者,没有孩子,只有我们两个,也很好……我们两个,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过完一辈子,第一次失去对方,第一次去埋葬对方,第一次在黄泉路上等待,第一次被人在黄泉路上等待,第一次在黄泉路上团聚,第一次一起喝下孟婆汤,第一次一起轮回……然后,我们不再被捆绑到一起做兄妹,我们再一起好好做好我们来生的每一个第一次。
她喃喃,我的第一个吻,我的第一个拥抱,我的第一个夜晚,我的第一个孩子……在那些恶心透顶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后,我的一辈子被毁掉了!凉生你知道不知道!
他说,姜生,我一直在这里,永远陪着你。
她说,可凉生,那些时候,你又都在哪里?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终于泪如雨下。
光影拼接着,一幕幕,仿佛电影里的闪回,那对隔着时空的男女。
他没有骗她,他是一直都在,纵使千山万水远在法国,那些从十九岁起的寂寞日子里,富贵的新生,无论在加尼叶歌剧院看芭蕾,还是在拉塞尔餐厅享用晚餐,抑或是独自漫步在圣杰曼大道上,他的爱,他的心一直都在她那里。
从来没有改变。
她的发丝萦在他的唇边,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卷曲。
肩上的伤口,疼痛越来越清晰,汗水已经濡湿了被子,他咬着牙齿,紧紧握着被子,等待着黎明。
我爱你,做不到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带你走。我爱你,只能在我疼痛濒死的时候,却肯将唯一的那支吗啡让给你。
146这次,换我等你。
他一直记得,第二天清晨,她醒来之后,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崩溃,是绝望,是痛苦,是不敢相信。
他的人近乎虚脱,苍白着脸,唇色发白,解释道,姜生,听我说!
她抱着脑袋,失控地尖叫着,别碰我!
避之若瘟疫。
房间的门被打开那一刻,周慕远远地站着,一个中年女工走进来又跑出去,润湿而散乱的床单,苍白似纵欲过度的男子,失魂落魄的女子。
他下床,强作镇静,整理了衣衫,了然,走到周慕身边,没有任何言语,亦不需任何言语。
她恍惚着,走出来,从他身边经过,突然笑了,说,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伤害我的人。
陆文隽也在,站在那里,看着她,唇角是若有若无的笑,像一把巨斧,她就这么走过去,痛苦到麻木后,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身体生生地劈成两半的声音。
而他,一直也都记得,那一天,她身上是松松垮垮的另一个男人的衣衫,纯白色的,在巴黎的晨雾之中,包裹着她的身体,她的痛苦。
周慕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卓绝政绩。
他也似乎想周慕满意,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依从了他,那么将来,他和她还要面对无数次这样的折磨。
周慕走后,他不顾一切跑过去找她,跟她解释,他说,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他说,姜生。
她却不肯看他。
无论他如何解释。
她仿佛失聪了一般。
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看过他的眼睛,仿佛,他的眼睛是,张牙舞爪着的是对她的嘲弄一般——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伤害我的人。
她将自己紧紧锁在屋子里,她脆弱至此,他更不敢再过多触碰,唯恐触动她某根脆弱到断裂的神经。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窗前,背对着他,声音那么平静,甚至冷静,说,柯小柔要结婚了,我想回去参加他的婚礼。
她正常得让他害怕。
他说,我陪你。
她摇摇头,哭,仍不肯看他,哪怕一眼,她说,其实,你知道,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你了……
他说,姜生,那天夜里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捂住耳朵,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求你!别提!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复了平静,在窗户上轻轻呵着气,一个一个字地写出,又一个一个字地抹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你了。给我点时间。
她闭上眼睛,那一夜,或许有,或许什么也没有;可是,未央,陆文隽……还有太多太多的牵绊……他们是真真实实的有。
而且,在凉生的爱情里,她曾叛离。这也是真真实实的有。
她曾经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给他的爱情,是笃定,是独一无二;而不像现在,是选择,可非此即彼。
却偏偏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如午夜的罂粟,悄无声息地瓦解了这童话——她对一个人宛若传奇的爱。
于是,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这样的改变——在她狭窄的认知里,那个叫姜生的女孩心里有了凉生之外的男人,哪怕一分一毫,都是污点。
愈纠结,愈逃避。
这两个男人,一个如她的心中仙,一个是她的尘世恋;她辜负不了尘世恋,也亵渎不得心中仙。
她纠结复杂的内心,他并不知道,他又怎么能知道?!只以为她还沉浸在那一夜无法释怀。
戴高乐机场,他送她离开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
这是他们俩人早就达成的默契,为了躲避周慕后面无尽的事端,为了她此后安心地生活,他们对周围的人就默认了那一夜造成彼此的关系——他是她的先生,而她是他的太太。
程家接到喜帖第一时间来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哦,是啊,我们在国外注册结婚了。
他将一个信封放入她的口袋里,看着她,眼眸深深,藏着泪光,他说,我等你。
他的眼睛低低的,睫毛那么清晰,如同坠翼的天鹅一样,努力轻松地一笑,说,这信封里,是一张回法国的机票……
她愣了愣。
他声音竭力地平静,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说,不要走!可是这三个字到唇边,却变成了另外的话语,他说,以前……是我不好,去了法国,让你等了我六年。这次,换我等你。
是的,他无力将她囚禁,以爱为牢。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仿佛是在克制某种情绪后,说,多久都没关系,我等你。等你想起我,等你愿意回来爱我。
他不知,那一刻,她的脸上虽然凝着笑,心里已泪落成海——
凉生,如果你说一句,只说一句,不要走。
我一定不会走!
虽然天下之大,虽然无以为逃。
却愿意以此刻背叛全世界的勇气,与你赴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爱情。
只是,他最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而她,最终也没有这背叛全世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