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对我解释,姜小姐,我之所以告诉他你是姜生,是因为你越坦诚,他越不相信;你越掩饰,他反而越猜疑,人都是这样的。况且,你们曾相处了那么久,我怕他迟早会觉察,索性一开始便说开了,让他不肯再相信的好。
我点点头,表示我理解了。
程天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呃……小乌鸦留下照顾我?
钱伯说,JEANNE毕竟听不懂你说话。
程天佑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四大金刚,说,不是还有他们吗?
钱伯说,他们都是男人……你不是需要个女人吗?
程天佑的眼睛微微一眯,说,话里有话啊,老钱,你什么意思?有什么特殊服务吗?
钱伯看了我一眼,说,我……可没说啥特殊服务。关键她长得真的太像姜小姐了,我千辛万苦找到她,所以,我、我是爱惜人才啊。
程天佑说,让小绵瓜过来。
他的手指比画着,最终指着他以为的我所在的方向,问小绵瓜,她长得像姜生姐姐吗?
小绵瓜摇摇头,说,不像!
他转脸,一副不高兴的表情,说,小绵瓜都说不像!
钱伯很委屈,说,你指着我一老头子问她像不像,怎么能像呢?
程天佑有些小释然,伸手,说,女人,把手给我!
我顺从地将手放在他温热有力的掌心,看着他握住,脸上浮起了一抹红云。他低头问小绵瓜,她长得像姜生姐姐吗?
小绵瓜说,她就是姜生姐姐!
钱伯也忙开口说,她真的是姜生。
我点点头,说,我真的是姜生。
好吧,早知道我该好好让嗓子恢复的,天再冷,我也不该喝酒取暖,我活该被冻成冰坨。
程天佑微微一怔,眯着眼睛点点头,对小绵瓜说,你先去玩吧。
小绵瓜走了之后,他转脸找钱伯的方向。钱伯说,我在这儿呢,大少爷。
程天佑很喜悦地说,小孩子不会骗人,她都这么说了,看样子,这乌鸦一定是很像了。
钱伯叹气道,什么叫很像,明明就是!
程天佑说,好啦,老钱,我知道你费尽心思想让我开心。虽然是个赝品,但我已经很开心了。
钱伯怎么也解释不通,于是很无奈。
程天佑指了指,乌鸦在哪儿?
钱伯将我拉近,说,在这儿。
他摸索着,再次拉起我的手,握了握,说,手感好像不错。
然后,他转脸向着钱伯的方向,露出色眯眯的小表情,我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他说,你给了她多少钱,能暖床吗?
我将手猛然抽出,一下蹦开,大叫了一声,呵呵,其实我是男的!
老钱已经当着程天佑的面无数次篡改自己的口供了,什么是姜生,不是姜生……他们自己都不脸红,我也更不脸红。
我发现如果说程天佑是顽童的话,那钱伯简直就是老顽童。
他们彼此间说话,都没什么正形儿。
程天佑愣了愣,男的?
我说,是啊,男的。
钱伯也呵呵,说,男的,不信你摸摸。
然后,钱伯拖着我背对着程天佑,说,你摸摸。
程天佑狐疑着摸了摸我的背,触碰到我的发梢时,说,果然是男的,还留着大胡子!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老钱,调皮!你这是要弄死本少的节奏啊。
老钱懵了。
我对程天佑说,呵呵,我是男的,男护工,您老就别想着暖床了。
程天佑摸了摸下巴,说,男的又怎样?老子以前又不是没睡过男的。像姜生的男人……还长着胡子……好像很带感!
我直接傻掉了。
脑海里各种画面在翻腾啊,整个人都不好了。
程天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双微泛着桃花的眼眸瞟向我,说,现在,你还想留下照顾我吗?
我看着他,从刚才他那些无厘头中醒过来。
阳光下,他笑得那样无拘无束,可是我却知道,他的心,一定不是这样子的快乐。他因为我而目盲,我就是还他一生,都还不上啊。
我望着他,久久地,俯下身来,在他的膝前握住他的手,那么深情而笃定,说,让我照顾你吧。
我心里默默地念着,一生一世。
他愣了愣,微微沉默,突然又大笑,说,我一定是长得太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风中凌乱了。
但一种深沉的悲哀却在我心底荡漾开来。
阳光照在绿色的草坪上,古老的房子,乳黄色的墙,蓝色的窗。
他坐在屋檐下的回廊上,我给他剪头发。
那些微长的发,都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钱伯说,他不爱出门,那是一种深深的拒绝,发自内心,对一切。
而这种深深的拒绝被一种无所谓的不羁给深深地包裹着,不愿被外人发现。
那些头发,从剪刀下滑落,落在地上。
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剪头发。
我说,小的时候家里穷,父亲残疾,也不方便出门,所以,我和……嗯……哥哥很早就学会了这些。
那时候,在魏家坪,也是阳光很好的清晨,院子里,凉生给父亲剪着头发,而我在他们身边,满嘴都是牙膏泡泡。
他笑笑,突然说,你很爱你的哥哥吧。
我一愣,仿佛被狠狠地击中了心脏。
他笑着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很好吧。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但眼泪滴答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沉默着。
然后,他突然开口,说,呵!这一切都是钱伯教你的吧。这老狐狸啊,还想把全套做足了不成?
我收住了眼泪,却也知道,他是故意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儿。
我说,我知道,你依旧不相信我是她,但是没关系的,无论我是谁,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他翻翻白眼,说,那当然,看在钱伯给你的薪酬不菲的面儿上。
他说,要不这样,我就假装相信你是姜生,然后你跟钱伯邀功,他一开心,给你个大价钱,然后我们俩分!
我无奈,轻声细语地说,别乱动呢,会剪坏了的。
他说,你看你,露馅了吧。
我不解,嗯?
他叹气道,我记得好久她都没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了。我给了她四年时间,终于,等到她回来,但那之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不断的争吵,争吵,停不了的争吵。可是我明明是那么的爱她……
他的声音仿佛低到了尘埃里,让我无比心酸。
我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发,每一寸,落地成痕。
剪完头发后,他对钱伯说,将她留下吧。
然后他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张嘴巴,说,我叫姜……
他正色说,好了,虽然你很有职业道德,想做好全套,我也感谢你的精湛演技……可是,每个人的往事和旧人都不是用来开玩笑的。对于你们来讲,姜生只是一个名字,但对于我来说,她是我的一段血肉往事,不能触碰。
他说,钱伯!
钱伯忙上前。
他说,这事到此为止。
钱伯点点头,看看我,说,好了,阿多,以后好好照顾少爷,别闹了。
阿多……好吧,不是“阿花”我已满足了。
程天佑转脸对我说,头发剪好了,我要洗澡。
我说,啊?
我冲钱伯求救,我需要做这个?
钱伯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我的懵,更看不到我的求救,冲我摆摆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我!
这些日子,我回去之后总觉得疲乏。
老陈问我,小姐,安德鲁说你有几日没跟他学画了。
我喝下他端来的茶,似是而非地回答,遇到一故人。
我不想说假话,但更不能说出是程天佑——钱伯千叮万嘱过的,他失明的事情是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的。
我拿起手机,看着微信上好友们的头像,这突来的心事,却无一人能分担。我的手指反复地拂过金陵的头像。
老陈脸上一副有些迟疑的表情,似乎不太好开口的样子。我将手机收起,抬头,说,有什么事吗?
老陈讪笑道,先生他……这次的机票……又取消了。
我怔了怔,明知不该失望,却还是控制不住失望,说,我知道了。
老陈说,小姐你也不必难过,先生他与未央姑娘断然不会有事发生,想来先生也只是对她心软。不过,唉,想想也是,男人有几个不怕女人哭,尤其还是一漂亮女人。先生归期推了又推,我也替小姐不平。不过,姜小姐你放心,我想先生是有分寸的。唉,只是,这女人如果闹腾一辈子,难道要小姐和先生隔着她过一辈子吗?
他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堆,明里是为我意难平,暗里不过是让我更难过。
他走的时候,我突然喊住他,我说,你在法国一直照顾我,会不会耽误了我哥的事情啊?
老陈愣了愣,说,现在照顾小姐,就是先生给我的最大的任务。
我说,我哥还把我当小孩啊。我最近也在学语言,我也以为我会留在法国。可现在看来,我留在这里,大约已经没有可能了。
老陈问,为什么?
我没回答,只是笑笑,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砗磲佛珠。
求证百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他说,愿你如此。
我轻轻地抚过它,心下竟有些许苦意。
我低头看着手机上凉生的号码,熟稔于心的数字,已有多久不曾接通,而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终没有拨过去。
午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程天佑。他康复了,在他张开双眼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穿过了我的胸膛。
我甚至没有时间,向凉生道一声再见。
我惊醒,漫漫长夜,我按下了他的手机号码,我想不顾一切地对着他哭,我想告诉他,怎么办,我遇见程天佑了。
可听筒里传来的女声,让我的狂躁渐渐冷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怎么会这样?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莹亮的屏幕。
那一夜,我打遍了国内所有朋友的电话。
他们给我的统一答案都是,联系不上他,听说,他去了法国了啊。难道不是吗?
我将有着他名字的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眼泪蜿蜒而下。
凉生,怎么办?我遇到了一故人。
他已是一柄足以刺死我的剑,他是一场足以焚毁我城防的滔天烈火。
可是,你在哪里?
就仿佛是一生都偿还不了的债。
那些日子,我一直守在这个叫作程天佑的男子身边。
他规律而又自律地生活着。
JEANNE帮助他记录身体情况,我沉默无声地照顾着他的起居。
我知道,这份心债,我一辈子都偿还不起。
大多情况下,他果然还是沉默的。
就如钱伯所言,他其实从不对外人提我的名字,仿佛将自己的心关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有些自闭的味道。
这样子的他,简直令我怀疑,最开始的那几天,他是不是K了药,要不怎么那么HIGH?
他也不太与我和JEANNE说话。
我守在他的身边,仿佛守着一份良心上的安宁。
我会将他喜欢的红茶放到温度适宜的时候,端到他的手边,看着他慢慢地喝下去。那润泽的茶色润湿了他的唇,似是轻吻。
他喜欢听一些老歌,听一些老电影。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看着荧屏的光影闪动下,他寂寥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