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路上,凉生一直在后面开着车默默地跟着我们。他安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停驻时,纤长的手搁置在下巴上,望着我们;行驶时,他小心翼翼地静默着,毫无声息。
金陵看着我睡熟的模样,说,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伤害她。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以后打算怎么办?
凉生说,我会带她去法国,我已经给她联系好心理医生了,陆文隽帮我介绍的,叫黎乐,听说还给国内杂志供过稿。
金陵说,这名字我似乎有耳闻……呃,你和陆文隽……我是不是太八卦了?
凉生笑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兄弟。柯小柔那个专栏有篇文章叫《倾城》,写他的,我看过了。不是说他“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吗?
金陵说,颜如玉倒是真的,至于世无双……你这是在讽刺他吗?
凉生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都是被命运狠狠捉弄的人。
金陵说,我多嘴一句,你那次大病,我总觉得陆文隽有问题。遗憾的是,那时候我在美国。
凉生笑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心直口快。其实,我也知道的。不过,现在暂时地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没再说其他的话,措辞极为小心。
金陵也没再问。
她做新闻的,比平常人看过更多的世事,大抵也会明白,凉生能和陆文隽在一起,或许也并非亲情那么简单,更多的抑或是与程家的某种抗衡。
她问凉生,姜生说她今天看到小九了?
凉生点点头,说,我不希望她们再见面了。
金陵说,我也是,可是还是觉得我们这样有些残忍。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八宝呢?你觉得她怎么样?
凉生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笑笑,说,你自己有答案的,老同学。
金陵撇嘴,说,你也和以前一样,总是让人猜不透。
说到这里,她叹气道,八宝今天跟我们说了很多,包括……很多比较私密的事情,自揭其短一样,挺壮烈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她自我揭露就去信任她。
她叹了一口气,看看熟睡的我,对凉生说,有时候,我也挺希望自己像姜生,能那么轻信……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
凉生说,像她,让自己伤痕累累?
金陵说,其实,也不能说她轻信。当年,程家说你失忆了,走失了,她根本就不信。一个人,那么执拗地,寻找你。
凉生没说话。
城市的霓虹闪烁,夜色温柔如魅。
金陵看着车窗外,轻轻哼唱着歌。
她转头看看凉生,说,真怀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单纯。
凉生微微一动容,点点头,说,是很怀念。
金陵的脑袋靠在车窗上,如同在翻动记忆里的老相册,回忆着过去,她说,那时候,你,我,北小武,姜生……
她的声音微微抖动了一下,说,还有小九……
凉生也沉默。
小九。
终归是我们每个人心上的一道疤。
她是我们年少时代的欢笑和轻狂,又是那段往事里的眼泪和背叛。
终此一生,恨也罢,怨也罢,她都不可能从我们的记忆之中被抹去。
人越长大,经历的伤害越多,情感便越来越淡薄。不是想要淡薄,而是再也洒不出那样的一腔热血给人空辜负了。
我突然坐了起来,把金陵吓了一跳。
凉生猛然刹住车,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梦到未央要杀了我。
我转头问他们,我和她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大的仇?
金陵说,凉生从他们的婚礼上逃走了。
我吃惊地问,啊?为什么?
金陵盯着我的眼睛,紧紧地,问,为什么?
凉生缓缓地发动汽车,说,为了一个女人。
我转头看着他。
凉生说,我很爱她。
我笑笑,“吧唧”一声,倒在了金陵的腿上,继续睡。
车子到了金陵的公寓前,凉生说,我送你回去。
金陵说,不用了。
凉生突然问,你和他还有来往?
金陵就笑了,依然直接,凉生,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看我是不是程家安插在你们这里的人?
越是直接,也越是心里无事。
凉生摇摇头,说,你父母一直想你去美国,从读大学开始,但你一直不肯……我觉得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还是放不下他。
金陵就开玩笑说,怎么,知道我没放下他,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打个五折,将来别把他弄死,弄个半死就OK?哈哈。
凉生没接话,只是说,我只是觉得好年华,别再空辜负了。金陵,找个靠谱一些的男人吧。程天恩不适合你。
金陵笑笑,看看天,低下头,说,我知道。
然后她依然不忘揶揄,说,免得将来你们战争爆发了,我被溅得一身血。
凉生笑笑,你就别再撩拨了,我们啊,家和万事兴。
金陵看了看车上的我,对凉生说,带她去法国吧。新的环境更利于疗伤和遗忘,希望她健健康康地回来!
星夜那么静,我趴在他的身上。
他说,姜生,我们到家了。
我的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他再也不是昔日里那个单薄的少年,以往,在他的背上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骨骼一样;而此刻,只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还有微温的皮肤的热度。
凉生说,女孩子,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
我点点头,打了个酒嗝。
凉生一步一步走着,我就安静地靠着。
时光,从我们身边安静地走过,没有回头。
凉生说,我爱过一个女人。
我说,嗯,你还为了她逃婚了。
凉生说,可她不记得我了。
我没说话,在他的后背上睡着了。
呼吸渐匀。
夜色下的城,灯光下的街。
凉生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北小武已经出来了。姜生,我这就带你去法国。你会忘记他,忘记伤害,你会好起来的!
我很温顺地点点头,仿佛梦呓,说,好的。哥。
离开那座城的时候,天近破晓。
凉生就在我的床边睡着了,他斜躺着,仿佛守候着我一般。即使在暗夜之中,他的容颜依旧如画一般生动。
我想起了那些小时候,他睡着了的样子,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刚刚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
眼泪掉下那一刻,我悄声离开了他的公寓,只留下了一封信——
哥,我走了。
生命是一场旅程。
经历就如同背包,背负得太多,就会变得积重难返。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卸下所有包裹的地方。
这可能是一场流浪,也可能是一场逃亡。
但是不论它是什么,我都想单独走完它。
任何人好心地参与和怜悯地帮助,对我来说,都是太过隆重的负担。
我此去唯一的牵挂就是小绵瓜,她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我的房子,请你帮我归置到小绵瓜名下,希望将来这能成为她的庇佑和依靠。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年魏家坪的黄昏,你来到我生命里的那一刻:你叫凉生,是我的哥哥;我叫姜生,是你的妹妹。
如果记忆被掠去,我想,这一帧将永存。
凉生,你要幸福。
而我,也答应你,我也一定会幸福。
此去终岁,各安天年。请君勿挂,各自珍重。
姜生
我将钥匙搁在信封上,环顾了一下这栋房子,回头,只见二楼卧室里透出的灯光,那应该也抚照在了他的脸庞上吧。
转身那一刻,我又将这封信中间的那一部分重重地撕去了,只留下了开头一行——哥,我走了。
钥匙放在另一张纸上,上面写着小绵瓜。
走在城市破晓的街上,的士车鱼游而过。
我知道,从此,我与这座城,这群人,这些不舍和依恋,将此生天涯远。
眼泪,就这样,狠狠地,砸满了脸。
昏暗的路灯下,一辆私家车缓缓开来,刺眼的光束如同利剑一般划破整个天幕,停在我身边。
龚言从车上下来,看了看表,说,姜小姐,你很守时。
我转脸掩饰着擦泪,不想被别人看到这离乱的狼狈,说,你们也很守信用。
龚言点点头,说大家都是守信用的人。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机票,说,这是飞拉萨的机票,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
我接过,回头望望这座城,转身离开。
他伸手挡住我,眼眸里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说,姜小姐,我送你。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半年的光阴,已经在这座幽静的大山里飞逝而去。
我没有去西藏。
在我和凉生因小九起争执的那个下午,我整个人都浸在冷水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他不希望小九待在北小武的身边,就如程家不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龚言是直接而冷漠的,关于北小武的那场交换,我此生都不愿想起。
我从冷水里走出来,用浴巾将自己包裹住,抱着身体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开启离城的倒计时。
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我突然想起了王林的典当款。
我找到王林的时候,他在福利院,我顺道去看了小绵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竟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
我将典当款交给王林,我说,我给你做的活当,你将来可以拿着当票去取手表。
王林笑着说,等我买彩票发财吧。
他看了看钱,说,没想到会这么多。
我低下头,我没有告诉他,里面有我加的一部分。
离开福利院之前,我紧紧地抱了抱小绵瓜。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林跑出来喊住我,说,姜生,我们要同去的一位志愿者家里出事了,你能不能帮我顶半年啊?一时间,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
我微微犹豫,回头说,给我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吧。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在十几个小时后,龚言将飞机票递给我那一刻,我就决定跟着王林去西南山区了。
龚言递给我飞机票,伸手拦住了我,示意我可以坐他的车顺路去机场——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自己有1%的几率殒命于去机场的路上,还有99%的几率会殒命于西藏某片无人区里。
我不惮于将人性幻想到恶劣至此,但是,程家对于我来说,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我当下伸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微笑着拒绝了龚言,称自己已经约好了朋友,我得乘的士去接她,一起去机场。
我明显感觉到了龚言的迟疑,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不得不微笑着将我送上了的士,他说,姜小姐,再见。
我点点头,说,再见。
但上了车却是一身冷汗,我瞄了一眼后视镜,龚言的车果然跟在后面。我抖着手给王林打了电话,语气充满了焦虑,我说,我在出租车上,但是我可能被跟踪了……
王林迅速清醒,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他虽然不明白事由,却还是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
我们约定了地点。
我让出租车拐进了麦当劳的二十四小时汽车餐厅,利用点餐时的遮蔽,迅速地上了王林租来的车,并让原出租车继续往机场方向前行,以免引起跟踪汽车的怀疑。
当这一切搞定,在王林的车里,我已然浑身瘫软。
王林迅速将车停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喊来同事把车送回租车公司,带着我换乘了一辆的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