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谋深算的小模样,说,糖丸里有药,够她睡的,赶紧地,给我送走!
钱助理一急,口不择言,竟然是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能把泡别的女人的烂招儿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讳,冷笑道,烂招儿?怎么能说是烂招儿?!爷这么荤素不忌的,要真用了烂招儿,她现在指不定是谁的女人了。钱小怜,你知足吧!
他称呼钱助理“小怜”,是挖苦他过多地怜香惜玉。
我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啊,程天恩,我差点要“洗心革面”对你有新的认识,你却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计我,早该知道的,狼崽子怎么可以轻信,怎么可以?!
程天恩抛给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样儿,少跟我玩倔强!灰姑娘那点儿小别扭,你以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搅着海底泥做面膜,专涂猪脸上。
至于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费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钱助理拖着我或者抱着我,想要把我打包隐匿的时候,那个被称作“钱伯”的神秘人物竟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电话里他笑吟吟说他明天中午到,结果黎明时就已空降,让人毫无准备。
钱助理抬头一看,呵呵,一爹从天而降,瞬间就觉两眼一黑,“吧唧”把我搁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闷闷地“哎哟”了一声。
他觉得不妥,连忙扶了我一把,然后哆哆嗦嗦地,对着那个衣衫朴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声,爸——
我昏昏然,应了一声,哎——
钱助理的脸直接绿了,小情绪一别扭,小手一松,我“吧唧”一声又被扔到地上。
这下,我没有“哎哟”出声,倒是程天恩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汪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堆着笑,将我挡在身后,似是决心守护一般。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为自己在意的人。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问道,程天佑的家属?谁是姜生啊?病人……
我想说我是。
可程天恩那颗泡妞用的大糖丸实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丝意识,而这一丝微弱的意识,都不足以让我辨认出会把我变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钱伯,就已稍纵即逝。
这药力好奇怪,让人总想发笑,感觉像是含笑九泉了。
当我从那颗糖丸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头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样,我扶着脑袋起身,上下摸索,确定自己尚未变成大茶杯,也没变成海底泥面膜。
抬头,不见刘护士,也不见钱助理,只见一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他戴着老花镜,衣衫虽旧,却极其干净整洁,与程家上下一片光鲜的打扮不甚一样。此时,他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在仔细辨识着书上的字,看得极其入迷,都没觉察到我醒来。
钱伯?
我的大脑在瞬间短路后,又瞬间清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透过老花镜,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说,姜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说里那种掌事人装腔作势地拿捏作态,更不是电视剧里面终极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离,却像是一位年长的亲人一样。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他会挑着眉毛,斜着眼睛,严肃地用鼻孔喷我,说,姜小姐,你该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旧做派,拿捏着指桑骂槐,故作高深地说一通,比如,姜小姐,这豪门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过的……巴拉巴拉巴拉……
可,全然没有。
他竟然是恭敬谨慎的态度。
我冲他点点头,因觉被尊重,人也微微自矜的模样。
突然,我发现,这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不是医院。我不由将被子拉紧,有些紧张地问,这是哪儿?
钱伯说,哦,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扫过。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钱伯笑笑,说,在医院总不如在家里调养身体方便。
我说,可是……
钱伯笑笑,说,你放心,医生、护士一切照旧。
说完,他将书放下,摘下老花镜,帮我按了床头铃,不久,便有了回应。他说,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无事一般,又重新细细看着手中的书。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我记得,有护士……说天佑他……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程天佑的担心,如此袒露在钱伯面前很不妥。
钱伯似乎并不在意,说,昨晚,大少爷昏迷着,突然有了意识,喊过您的名字,可惜等我们过去时,他又昏迷了。
我顿觉心灰。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钱伯,像是为刚才的过度关心辩解一样,说,等他醒了,没事了,我就走。
钱伯扶扶眼镜,说,哦?哦。不过,姜小姐,等你身体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爷,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为他是带着王母娘娘的簪子来给我们划银河的,却没想到,他却是温言好语、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庆姐手艺很不错,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爷心。听说姜小姐是湘乡里的,我也将她一并带了过来,照顾你饮食。
啊??我又愣了愣。
这态势,哪像是灭我的,简直是渡我的。
不过,我还是摇摇头,郁郁地看了看窗外,低头说,就不打扰了吧。
我心意已定,天佑只要能醒来,我就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干什么,我都没想过。我只知道,我想离开。
钱伯好像并不以为意,半是探询地说,我听钱至说了,发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爷在酒店吵架了。
他这么一说,我便觉满心负疚,眼泪在一瞬间冲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将脑袋别向一边。
他却笑笑,说,夫妻年轻时哪有不争吵的?我看不管您怎么生他的气,他也为此付出代价了,您就别再跟他怄气了。
啊???我彻底摸不着北了。
钱伯将那卷书搁在手边,递给我一杯水,闲聊家常一般,说,姜小姐和大少爷也是旧相识了,姜小姐……高中时就和大少爷认识了?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却还是点点头,侧过脸,偷偷擦干眼角的泪。
第一次见到程天佑的时候,我刚十六岁,说起来,还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萝莉。
他那时,风华正茂,年岁正好,俊朗无双。不苟言笑时,是拒人千里之姿态;笑起来是春风十里,致命的魅惑。
不必颠倒众生,颠倒一个十六岁的萝莉还是足够的。
那一只十六岁的萝莉,有着海一样的心事,魔咒般禁忌不能触碰的人和爱恋,却都能在他那里得以放任和实现。
他不是禁忌!
他是爱情。
他美轮美奂却触手可及。
他仿佛是上天对一个有着秘密心事的女孩的特殊赐予。
那时,每次他出现,我都感觉到心里揣着一只小鹿,它扑通扑通地在我的心里乱撞。那只小鹿啊,它长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唉。
往事……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它缓缓地走过,轻轻地走远,淡出时光的轴线;可念及时,却又呼啸着扑面而来,逼得人不能喘息。
钱伯也不再多问,只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来伴。
我听得懵懵的,眼前这老人,一时间,真不知是敌是友。
我一面喝水一面偷瞧他,心里也默默念着“少年?夫妻?老来伴?”,突然一激灵,不对,我少年时……同他根本就没、没、没做夫妻啊!
钱伯问,怎么了?
我一脱口,说,我们没、没……做夫妻!说完,又觉得失言,觉得失言后,便觉得心虚,尴尬地小声补了三个字,少年时。
我挺怕钱伯想多了的,关于我和天佑相识的十六岁。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纯白少年时光,大约会是我此生再也不会经历的绚烂与生动,我不希望它在别人的心中被演绎成一个拜金少女如何心机深沉攀高枝的故事。
却不知为何,此刻,钱伯口中的“夫妻”二字,竟让我突然失神。
曾经年少,觉得世界上形容男女之情最俗气的词汇莫过于“夫妻”两字。
这两字一出,满是油腻腻的烟火气息,全不如“情啊、爱啊、恨啊、怨啊、在一起啊、一辈子啊”这些词汇,绝世凄美。
可此刻,这两字却让我莫名感慨,只觉得,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它是平凡的,质朴的,却又是无比安稳的。
亚龙湾那一夜,海浪舒卷过沙滩,我曾安静地偎依在他的臂弯。
后来,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里,我常常会想,如果,一夜就是一生,那么,千岛湖,亚龙湾,哪一个夜晚是我此生最想留下来,永远都不醒的呢?
钱伯离开前告诉我,天佑已经转出了重症监护室,现在在普通的特护病房,我当下还吃了一惊,只是没做多想。
他说,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来。
我低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我却可以安然无恙。
钱伯说,听说小姐的背伤得也很厉害……您身体弱,也就别多想伤心事。唉,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海面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没太大区别的。大少爷颅内出血,医生说,是否能醒就看……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说,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头,说,转院会不会希望更大一些?
钱伯看着我,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缓缓地说,我这次来,也带来了两位这方面的专家。
然后,他轻轻笑笑,很和蔼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结束这方面的谈话,说,姜小姐,您多休息吧,不必挂劳。
刘护士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想起钱伯说的医生、护士一切照旧也就了然了,心里竟觉得他对自己周到尽心。
刘护士给我检查了一下,又测量了血压,详细记录了一下,然后嘱咐我饮食尽量清淡,有助于恢复,就走了。
走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钱伯,然后冲我撇嘴,轻声说,好凶啊。
我没听清,瞪大眼,啊?
刘护士没再敢细看我,一溜烟走了。
钱伯目送她走后,转身对我说,姜小姐,您这里没事,我就先离开了。您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让他们给您送粥过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微微点头,以示道别,然后,踱着步子离开了。
钱伯前脚离开,刘护士后脚蹦进来,说,唔,那老头昨晚一个大耳光差点把钱助理给抽死,骂他骂得好凶哦。
啊?我看着刘护士。
刘护士耸耸肩,说,可惜啊我听不懂广东话,港剧直播版啊。然后她抱着手,一脸卡通少女幻想时的表情。
我直接无言。
刘护士一走,钱助理就给我带来了熬制的小米粥,放到简餐桌上,说,医生嘱咐了庆姐,这三五天都清淡为宜,否则容易补伤,等过了这几日,再给您进补。
我偷偷看看他的脸,似乎真有些浮肿,我忙低头装作没看到,说,我也没胃口,这样就很好。
我看着眼前的热粥,默默地吃了几口,心有所惑,食之无味。
钱助理似乎有些紧张,他看着我,忍了又忍,才缓缓开口,问,我父亲……他没怎样吧?
我摇摇头,说,他人很好。
其实,我比钱助理还疑惑,这和程天恩说的“钱伯是只老狐狸”完全不搭啊,只是,我不知道去问谁。
钱助理说,不知道我父亲跟你说了没,程总他,昏迷着,喊你的名字。
哦。我应声,点点头。
热粥荡起的雾气绕了眼,眼底是湿湿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