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住嘴唇,克制住就此沦陷下去的欲望,眼里有泪流出,她忍了忍,又忍了忍。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心理诊所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实习医生,爸爸刚欠下一大笔债,家里被砸了个稀巴烂,老板又给了我一份很头疼的工作。”她淡淡地说着,唇角的笑容也淡了淡,却变得更自然。他扬了扬眉心,听她继续说。
“可那却是我当时人生中最顺遂的时光了,在那之前,我的生活更糟糕,有一个随时要操心的弟弟,和一个更加要操心的爸爸,我一直很努力,可生活一直都不容易。”她苦笑,“老天对我好像格外苛刻,可我还是感谢他,因为他给了我足够独立的人格,不管遇到任何问题,我都相信自己能扛过去。”
“有时我也抱怨过运气,觉得为什么别人的生活都是有苦有乐,而我却是一直苦?直到我遇见了你,”她笑着说,“我才明白,原来老天其实对我很好,他把我所有的好运气都攒起来,留到现在,用来遇见你。”
他胸腔微微起伏,眸中有微光闪动。
她摇摇头,接着说:“可只是遇见你,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好运气,接下来的准备我还没有做好。你看,我爸爸炒股赔了钱,对我们家而言是一件要闹到跳楼的事情,而对你却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丢了工作,再找一份也不是那么容易,可在你看来一样是小事情。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你和我,又怎么能平等地谈恋爱呢?”
他有些急,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看低你?”
“你当然不会,可是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两个独立而平等的灵魂之间,我现在的状况这么糟,是最不适合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候,特别是交给你。”
他凝眉望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叹说:“好,那我就等着你,等到你确认自己变得足够好,等你觉得做好了准备为止。不过在那之前,可不可以让我为你做些事?起码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苦,那样我会心疼。”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挑起一丝调皮的微笑:“好啊,你想帮忙的话,现在就有一件。”
“哦?什么?”
“一会儿车开出去,帮我在最近的路口停一下,我得下车。”
“……”
“我要去看一下我爸爸,他就要失去房子了,需要安抚。”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索性直接去叫Dave开车,Dave询问地看向朱宣文,朱宣文默然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4
车子慢慢驶上出口,阳光照进来,车内渐渐明亮。罗开怀头倚在车窗玻璃上,觉得自己刚刚大概错过了一个世界。人说有时当幸福来临,抓住比放弃需要更大的勇气。她想,她刚刚用行动证明了这句话是多么正确。如果自己可以再放任一点,大可以由着他承担爸爸的损失,也可以窝在他怀里,从此不问风雨,只看风月。可她终究是不敢,那么长的人生啊,怎么可以像托付阿猫阿狗一样,把自己就那样托付给别人?
不能自己掌控的人生,纵使诱惑再美好,她终究不敢去尝试。
5
跳楼的人没跳,看热闹的都已散去,有几个散得慢的还在徘徊,脸上挂着悻悻然的表情,似乎说好了要跳,却言而无信,这让他们很不爽。罗开怀把脸摆正,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人。
只是这一转脸,前方另一些人又立刻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揉了揉眼睛,不由得把眼睛又睁大些。那些人她认得,有几张面孔刚刚在楼顶见过,最前面的那一个,她更是认得清清楚楚。
Dave显然也吃了一惊,车子还没加速就停了下来。
梅长亭顾不得风度,几步跑到车旁来敲窗。罗开怀有些担忧地看向朱宣文,见他倒是泰然自若,和刚刚在楼顶装疯时一模一样。
车窗悠然降下,放进梅总冒烟的声音:“宣文,不,董事长,我的祖宗!你可千万不能再走了!大家都知道你已经康复,求求你就和我们回公司吧。”
朱宣文侧过头,好看的面容带上笑意,沐浴在阳光里,叫人见了为之一振。
“老人家,朕乃当朝天子,微服私访到此而已,并不是你要找的‘宣文’,你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梅长亭满腔期待一滞,紧接着是真急了,气道:“朱宣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装疯,也不关心为什么!但现在情况危急,朱力很快就要召开临时董事会,以你有病为借口取代你,你若是再装下去,只怕今后想后悔也晚了!”
“老人家,看你神色焦急,朕也十分替你担忧,但朕真的不是你要找之人哪。”
梅长亭气得手指发抖,一转脸,侧身指向身后的几人。
“可以,你不回公司可以,但你看看我身后这些人,他们都是当年跟随你爷爷创办TR的老人!谭总,华南区总经理,你爷爷当年的左膀右臂;柳总监,设计部元老,没有他就没有TR的今天;曲董事,当初你爷爷去世,力挺你做总经理的人之一;哦,对了,还有一个珠宝分公司经理,但他今天不在这里,因为他已经被赶出TR了!”梅长亭说着,将身子站得更侧些,让朱宣文直接面对那些殷殷的目光。
“这些人都曾经为了TR的今天努力过,他们和你爷爷一样,把一生的时光和梦想都放在了TR这个品牌上,但是如今,他们的梦想,连同他们自己在公司的位置,都即将终结在朱力的手里!”梅长亭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宣文,如果朱力有意延续你爷爷的梦想,我绝不执意要你回来,但现在我们别无选择。我们都老了,抗不过朱力,也带不动公司,你是你爷爷钦定的接班人,这种时候我们只能指望你了呀!”
梅长亭一席话情真意切,身后几人也面露唏嘘,纷纷上前劝朱宣文留下来。
罗开怀一时心中动容,不由得看向朱宣文,见他虽面色平和,眼中却依稀亦有波澜。
“老人家,朕虽不是你要找的人,但听你的语气,好似家中遇上了困境,朕不能帮你做什么,唯有一句话相送。”
梅长亭一怔,倒也等着听他如何说。
“党争之事,古今皆不足奇,但争夺太甚于公于私皆不利,诸位最好谨慎行之;国要换君,家要易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诸位对新主若有不从之心,朕倒有个四字秘诀可供参考。”说着一顿,伸出食指勾了勾。
梅长亭犹豫着弯身去听。
“顺其自然。”
“这叫什么话!”梅长亭气得几乎跳脚,“宣文,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爷爷的期望吗?你对得起我们这些老臣吗?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你,你,你……”
梅长亭气得语无伦次,身后几人也个个面露失望,朱宣文双唇紧抿着转回头来,缓缓升起车窗。
“戴公公,开车。”
车子慢慢开动,渐行渐远,斥责声被甩在后面,渐渐地也听不见了。朱宣文脸上却没有半分和缓,反而更加紧绷了。罗开怀本想问些什么,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去,默默握住他的手。
他神情微动,反手与她十指相握。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软弱?”车子开出去许久,他终于说。
“当然没有。”她脱口而出,想了想,又斟酌着说,“不过刚才我觉得,梅总和那些人情真意切,好像是真的很需要你回去。”
“他们的确是需要我,可并不代表公司需要。”
“……”
“当年我父亲夜以继日地工作,也以为公司没了他不行,可是他去世后十几年,我爷爷和二叔一样把公司做得很好。没有什么人是不可取代的,有时我们以为自己很重要,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你爷爷毕竟选择了你。”
他苦笑了笑,笑意很快又淡下去:“如果可以换我父亲活过来,我想,他大概赔掉整个公司都愿意。”
她无法再说什么,只能陪着他沉默,良久,忽然又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罗开怀,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
她一震,看向他。他依旧是一脸柔和与平静,只是双眸看着前方,叫她读不到神情。
车子驶在闹市区,交通却难得地顺畅,车窗外一幢幢大楼向后掠去,车如流水,行人匆匆。她更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觉得这城市虽大,但能真正听懂他那句话的人,也只有她了吧。
她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他,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TR。他们都是把骄傲藏进心里的人,对自认为不配拥有的东西,宁可放弃,也绝不垂涎。
不知不觉车已开出很远,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下车,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他也一直没叫Dave停车,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原因。
手机铃声从包里传出,应该是弟弟打来的,她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却怔住了。
“桃子。”
“开怀,你还和朱宣文在一起吗?”
她看了他一眼:“是啊,你那边……是有什么事吗?”
“你能不能和他一起马上到我们队里来一趟?”
6
是药的检验结果出来了,虽然大家对结果都已心知肚明,可当看到已知的内容写在检验报告上,还是别有一番震撼力。
刑警队将之前的车祸案定为买凶杀人,立案调查,此次下毒被怀疑为同一凶手所为,为显重视,桃子亲自来给他们做笔录。
“朱先生,你和这个心理诊所的所长秦风,以前可曾相识?”
朱宣文不再装疯,态度也出奇地配合:“不认识。”
“那你回国后,可曾与谁有过节或巨大的利益冲突?”
“没有。”
罗开怀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
桃子似乎捕捉到了这一瞥,交替看了看他们,接着问:“那么,你在装病期间一直偷偷拒服这种药,又是为什么?”
“陶警官,你也知道我是装病,治精神病的药都有副作用,我当然不能乱吃。”
“那你为什么装病?”
“好玩咯,”他摊手,越发轻松地笑说,“刚当了一阵董事长,正被工作烦得不行,好不容易遇上一场车祸,正好将计就计,既能推开公司事务,又能体验当皇帝的感觉,岂不快哉?”
他说话时语气戏谑,一副十足的富家浪荡子模样。罗开怀忽然暗想,难怪自己当初没看出他是装病,这家伙如果实在不想回TR,完全可以去考电影学院,哦,不,是可以直接去接戏。
桃子深吸口气,紧抿起双唇,一双凤眼眯起,带得双眉微蹙。
罗开怀看出那是陶警官要发怒的前兆,忙悄悄扯了扯朱宣文的衣袖。刑警队案子多,人手紧,桃子特意请领导将他的案子当作重点来办,明显是夹带了私情的,他要领这个情。
桃子却没发怒,只是上身前倾,又逼近了些:“你刚刚说将计就计,是暗指那场车祸是什么人设计来害你的吗?又或者说,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朱宣文十分无辜地摇头:“我随口一说而已,陶警官,你若是这么问话,我接下来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朱宣文!”以桃子的脾气,压了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你以为我闲着没事打探你隐私取乐是不是?还是你以为我们刑警队人多事少,闲极无聊才非要查你这个案子?”说着重拍桌上一摞案卷。“多少积案等着查,多少案子等着办!我陶警官亲自侦办你的案子,你就是这个态度?”
罗开怀见势不妙,急忙安抚桃子,朱宣文虽然说话气人,礼数却不差,该道的歉一句不少,桃子毕竟办案心切,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
“说到那场车祸,事发前你有没有感到你的车子被跟踪?或者,有什么人可能知道你的行车路线?”
朱宣文这回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俊眉深蹙,只是末了还是揉了揉眉心,煞是为难地说:“陶警官,我这病虽然是装的,可车祸撞了头却是真的,一个多月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力不从心。要不这样,我回去想想,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朱宣文!”桃子把笔往桌上一扔,“呼”地站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故意包庇那个人,不过你想好了,这案子你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查不可!”
朱宣文还是笑着:“陶警官说的哪里话?我如果有您需要的信息,一定知无不言。至于您要不要查案,先查哪个,后查哪个,就是您权责之内的事了,不必特地告诉我。”
桃子气得一把撕下笔录,三两下团了扔进垃圾篓,伸臂一指:“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刑警队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警员,这一嗓子,直接吼来几道齐刷刷的目光。朱宣文不是犯罪嫌疑人,警员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各种不满都含在目光里,层层叠叠地射过来:不配合查案也就算了,还把我们英姿飒爽的警花气成这样,我们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气好吗?还长那么帅,帅了不起啊,帅就可以藐视警察啊?再放肆,找个理由拘留了你。
一个内勤模样的小姑娘本来是给他们倒茶去了,回来时刚好赶上这一幕,两杯茶“当”地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要走,只是转身前这一抬眼,刚好和朱宣文撞了个面对面,一见他那张俊脸,气势一下又弱了下来。
“那个,朱先生,陶警官问完了,我送送您吧。”
朱宣文笑着欠了欠身,又对桃子也礼数周全地道了别,这才施施然走出刑警队。罗开怀知道他有意放过朱力,可终究看不过他把桃子气成这样,更看不过他对内勤小姑娘贱笑盈盈,索性没跟出去,留下来安慰桃子。
桃子到底是侠女脾气,这点气倒并不用人安慰。“你告诉他,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包庇那个人,对方可未必领他的情。”
“我会的。”
“你真会?”
桃子陡然一个反问,罗开怀不由得心虚地打了个寒战。
“买凶杀人是重罪,做得出这种事的人,道德没有底线。”桃子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去年我们队破过一起灭门案,凶手原本到被害人家里盗窃过一次,被害人念及是亲戚,改口说家里没遭窃,三个月后,凶手再次入室盗窃,遇上被害人反抗,结果直接灭门。”
桃子的语气像在说“今天星期三,天气预报说有雨”似的,罗开怀却听得又起一层冷汗:“我会好好劝劝他的。”
7
Dave把车停在树荫下,朱宣文站在车旁边,脸上带着点点光斑,神情也仿佛隐在明暗相间的光影里,叫人看不清楚。
罗开怀站在公安分局门前,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只觉刚刚横生的醋意、隐隐的恐惧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从见到他恢复正常人的状态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却已在他身上见到许多不同的侧面。
楼顶救人时,他光芒毕露气压全场,连朱力那样的锋芒都被压得黯淡下去,仿佛他是无可争议的TR的主人;拒绝梅总时,他又是那样干脆,毫不留恋;在车里十指相握时,有一瞬她似乎感到了他的落寞;而刚刚,他宁可得罪一心帮他的警察,也坚持放过那个曾几次谋害他的人。
在他那帅得发光,又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角色的外表下,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四年心理学,学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人心如此复杂,哪儿是那么容易被看透的?
他见到她出来,微微笑了笑,替她打开车门。她走到他面前,却并没急着上车。
“桃子要我叮嘱你,干得出买凶杀人这种事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面露歉意:“刚刚把你那位闺密气得不轻,改天请你替我向她道个歉。”
“她已经不生气了,倒是你,真的不怕朱……他再对你不利吗?”
他的笑容淡了淡:“他很快就要召开临时董事会,到时他真正取代了我,得偿所愿,也就没必要再做这些事。”
她没来由地叹了叹:“可他买凶杀人也是事实,桃子公事公办,你就算实话实说,谁也无可厚非。”
他却摇了摇头:“他做这些,其实也只是为了和我争TR,我既已决定拱手相让,自然不会再拿这些事情做文章。”
他说这些话时眉目舒展,语言流畅,一点光斑漏在额上,温柔而明亮。她看着他光斑下坦然的脸,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想多了,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那么多面,只是认定要做一件事,就坚持做下去而已,不管这中间遇见什么,他自有他的坚持。
根据心理学的统计经验,这种性格的人,倒是很适合做领导者呢。怪不得他爷爷选他做继承人……
他已替她打开车门,谦谦君子姿势,绝不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她弯身坐进车里,抬头,正看见他暖融融的笑脸,不由得又叹了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