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云浠一直歇不好,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耳畔不断浮响着程昶送她回府后,叮咛她的话。
他说:“你回去后,安心在府里呆着,今日的事不必担心,左右有我呢。”
他还说:“你毕竟有禁令在身,近日不要到宫里来了,总之无论发生什么,记得有我在。”
不知是否是夜色太浓,程昶说这些话时,为他的眼底覆上了一层阴翳。
原本很正常的两句话,云浠就是觉得有异样。
云浠记得,程昶一直是寡言的。
便是他们眼下走得很近了,无论提及任何事,他至多说一次。
他性情疏离,不喜欢干涉他人,哪怕当年不满他手下厮役的言行,因为没有碍着他,他从来没有指责过一句。
像今日这样再三叮嘱她留在府中,还是头一回。
云浠忽然想起柴屏死的那日,她去望山居找他。
当时他吃了酒,与她说:“柴屏死了。”
又说,“我逼死的。”
他的语气极苍凉,眼底的阴翳与今日一般无二。
云浠一下坐起身,胸中心跳如雷。
她忽然预感将有不好的事的发生,却摸不到由头。独自在榻上静坐了一会儿,从榻边拿起今日程烨送她的平安符。
她将这枚平安符搁在榻边,倒不是因为有多么珍惜程烨的心意,而是因为程烨在对她表明心意前,与她提的一句话——“大概五六年前,淮北不是闹过一场旱灾么?望安与田大哥家乡遭灾,我就是那时与他们遇上的。”
五六年前……
宁桓说过,五六年前,淮北旱灾,有两个少年自北而来,一路往东南而行,最后到了金陵,正是五殿下与他身旁的小太监。
一念及此,云浠握着平安符的手一下收紧,翻身下榻,推门就往前院走。
正是寅初,天地漆黑一片,还没到前院,只听廊外一声轻响,有人在黑暗里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云浠听出这是白苓的声音,问:“阿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白苓走过来,对云浠道:“哑巴叔认生,阿爹嘱我今日早点起,给他备好早膳送过去。”
云浠愣了愣:“哑巴叔?他昨晚宿在侯府?”
她昨日担心田泽,黄昏时分赶去宫中,等回府,府中的人都歇下了,竟不知道哑巴一直没走。
“秦伯伯昨晚有急事赶去西山营,临走问哑巴叔愿不愿意暂且住在忠勇侯府,哑巴叔像是愿意,秦伯伯就让他留下了。”
云浠十分意外,昨日秦忠把哑巴带来府上时,他分明还怕生得紧,便是见了她,也只管往角落里缩,怎么一夜过去,他忽然愿意留在这个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府邸了?
云浠一念及此,忽然想到昨日她去后院找田泗时,他似乎刚从哑巴的屋子里出来。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是了,他说,他看到有人给后罩房送水和糕饼,就进去帮忙。
可是哑巴见了她都又惧又怕,见了田泗这么一个生人,为何竟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或许程烨的平安符帮她理顺了思路,让她想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云浠折身往后院走去,推开后罩房的门,在黑暗里唤了一声:“哑巴叔。”
屋中的人惊醒得很,听到这声音,瞬时就往床榻角落里缩去。
云浠摸到桌上的火折子,点亮烛灯,然后看着哑巴道:“哑巴叔,是我,我是云舒广的女儿,阿汀。”
可哑巴不理,他似乎很怕她,拼命地挥手把她挡开,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哭腔。
云浠见他这么害怕,心底涌上一阵阵的寒意——昨日田泗来看他时,他分明一点动静都没有的。
她握住哑巴的胳膊,问:“昨天下午有个人过来看过你,你……是不是认得他?”
哑巴似乎没听明白她的话,又欲挥臂把她挡开,可云浠紧接着就道:“五殿下,五殿下你知道吗?”
哑巴的动作缓下来。
云浠问:“昨天下午,那个过来看你的人,是不是就是五殿下身边的人?”
“那时,你受我阿爹之托,照顾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人就是他对不对?”
“你们当时一起住在吉山阜附近,直到塞北一役过后,他们离开草原来了金陵,对不对?”
哑巴听着听着,渐渐地瞪大眼,仔细看向云浠,似乎想要自她明媚的眉眼中分辨出她儿时的模样。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忽又别开脸,拼命地摆起手来。
秦忠说过的,哑巴没有全傻,他还明白一些事,记得一些事的。
或许是田泗叮嘱过他,不要把望安就是五皇子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但是他的掩饰实在太拙劣了,拙劣到云浠一眼就能看穿。
云浠怔怔地在塌边坐下。
她总是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身边人,绝不去怀疑他们分毫。
田泽与田泗的来历,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她从来没有深究。
眼下想想,当年父亲战亡,哥哥战败,整个金陵几乎无人与忠勇侯府相交,她的身边忽然出现两个愿与她共甘苦的人,难道仅是巧合?
这些年,田泗与田泽一遍又一遍地说起忠勇侯府待他们有恩,她一直不以为意,如今回想,他们所谓的恩,究竟是指她把田泗收来身边做捕快,还是她父亲云舒广待他们的恩情?
田泗说过,他的口吃是曾经遇上歹人吓出来的,而当年明隐寺血案,岂不正是五殿下与小太监平生第一回 见血?
田泽日前提过,他的亡母擅画,而五殿下的生母宛嫔生前正是丹青大家。
这些细枝末节当时觉得稀松平常,而今想来,竟然全是破绽。
云浠虽然猜到田泽就是五皇子,心中并没有松快多少。
她记得有回她为白苓去跟田泽说亲,田泽说过,他以后会与田泗一起离开金陵的。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打算要认回皇子的身份。
可是今日,程昶却叮嘱她说,无论发生什么,近日不要到宫里来了。
云浠细细琢磨着这话的意思。
她是有禁令在身的,究竟会发生什么,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禁令赶去宫中?
云浠忽然想到程昶眼中的阴翳,那一抹被他潜藏在眼底,嗜血一般的猩红。
是啊,三公子上回就跟她打听过田泗与田泽的事,凭他之智,难道看不出田泽的异样么?
还是说,今夜田泽去文德殿求的一顿板子也并非巧合?
是有人从中斡旋,有心安排?
毕竟三公子辖着三司呢。
云浠终于知道让自己忐忑不安的预感是什么了,他让她留在府中,是因为宫中将出大乱子吧?
父子相认,兄弟阋墙,兵戎相见。
他一手安排的大乱子。
云浠蓦地一下站起身,疾步出了府门,策马就往田宅赶去。
很快到了田宅,她将马拴在一边,上前拍门:“田泗是我!”
只这一声,宅门“吱呀”一声就开了,田泗穿得齐整,眼底乌青,俨然是担心田泽的安危,一夜没睡——云浠分明早已派人知会过他田泽已没事了的。
田泗见了云浠,有点诧异:“阿阿汀,你怎么——”
然而他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云浠这副神色,目光灼灼得仿佛要把他看穿了一般。
“田泗,望安他,其实就是五殿下对吗?”云浠开门见山。
田泗张了张口,别开目光:“阿汀,你、你在说,在说什么?”
“当年我阿爹去塞北,曾把两个人交给哑巴叔照顾,就是你与望安对吗?”
“我哥哥十七岁平了岭南之乱后,就被朝廷封了大将军,除了当初在塞北的人,没人会喊他少将军,你第一回 见到我哥哥,却跟塞北的人一样,称呼他为少将军,因为你也在草原上住过,对吗?”
“你擅文墨,自从我当了将军,你宁肯做一个跟在我身边做一个没实权的校尉,也不愿处理文书,甚至连枢密院都不愿多去一趟,为什么?是因为枢密院,或者是宫中有什么人认得你吗?”
“田泗。”云浠道,“你我相识经年,患难与共,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田泗犹豫了半晌,一咬牙道:“阿、阿汀,我们不是,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是因为,因为我们——”
可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问,“你、你你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是不是,是不是望安他,他出事了?”
“我不知道。”云浠垂着眸,她没提程昶,只说,“他昨晚挨了板子,陛下也许会借着这个时机……认回他。”
田泗听了这话,脸色一白,一声不吭地锁上宅门,疾步就往巷外走。
云浠追上去:“你去哪里?”
“我、我去宫里,找望安。”
“不行,你别去。”云浠拦住他,“我去。”
昭元帝能认回五皇子固然是喜事,但这么多年来,五皇子如果只是流落在外倒罢了,他明明就在金陵,甚至明明就在宫中,却不肯与父相认,岂知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欺君?
田泽是皇子,昭元帝自然不会问罪于他,可一旦这位老皇帝回过味来,想到自己与最宠爱的第五子蹉跎经年,岂知不会迁怒田泗这个一直陪伴在五皇子身边的太监?
纵然田泗这些年一直照顾田泽,保护田泽,但是圣心难测啊,功过是非不过系于帝王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