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铭从王府别院出来,天已很晚了。
裴府的厮役牵来马车,一路驱车回府,裴铭刚到府上,便见裴阑提着一盏风灯等在府门口,走上来唤道:“父亲。”
裴铭颔首:“何事?”
“祖母让儿子在此处等您,请您去正堂里见她。”
裴铭一看天色,已经子初了。
老太君近一年来身子一直不好,往往到了戌时就已歇下,今日等到这个时辰,大约是有话要训诫了。
裴铭沉默片刻,从一旁的厮役手上接过薄氅披上,往正堂走去。
路上,他问跟在身后的裴阑:“你这几日在枢密院,见过云洛了?”
“见过了。”裴阑道。
“怎么样?”
裴阑犹豫了一下,道:“交情淡了,没什么可说的。”
他与云洛云浠儿时一起在塞北长大,久别重逢,按说该喜不自胜才是,但云洛与云浠一样,都是爱憎分明的人,他知道这几年裴阑干了什么龌龊事,在枢密院与他碰上,竟是理也不理。
裴铭“嗯”一声,过了半晌,淡淡道:“你趁着这几日,点点你手上的兵马,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裴阑听了这话,却是一愣,半晌,心中渐渐生起一个石破天惊的揣测。
他踯躅了一会儿,刚想跟裴铭求证,正堂已到了。
裴铭迈入堂中,见老太君扶着木杖,在上首坐得笔直,连忙迎上去道:“母亲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老太君双眉一竖,猛地拄打木杖,厉声道:“你还敢问?你且说说,你今日这么晚回府,做什么去了?”
裴铭似无事发生:“今日下值后,儿子有个应酬,跟几位同僚一道去秦淮吃了一盏茶。”
“吃茶?”老太君冷哼一声,“怕不是商讨你的大业去了吧?”
裴铭默然。
“我早就告诫过你,人行在世,当堂堂正正,上无愧于苍天,下无愧于己心,方能善始善终,得到善果!眼下陛下健在,你就急着要侍奉‘新君’,是要越俎代庖帮朝廷立储吗?!你如此倒行逆施,终有一天是要遭报应的!”
裴铭宽慰老太君道:“母亲放心,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不会行悖逆之事的。”
“不会?”老太君怒不可遏,“那为何自洛儿归来,你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你近日频频夜归又是因何缘何?”
“洛儿与宁桓都是朝中武将,他们回来,朝务再繁忙,那也落不到你一个工部的人头上!”
“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如今已贵为工部尚书,该当知足。哪怕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当好好走正途才是!当年云舒广有恩于你,后来忠勇侯败落,你为了仕途,急于与侯府撇清关系,弃阿汀一个小丫头于不顾,已是大错特错,人在做,天在看啊,眼下你迷途知返尚还来得及,否则有朝一日天道轮回,你必将——”
“母亲多虑了。”裴铭不等老太君说完,径自打断道,“儿子近日繁忙,与洛儿归朝并无关系,而是陛下起了修缮明隐寺之心,儿子是以席不暇暖。”
他说着,退后一步,朝老太君躬身揖下:“母亲今日的教诲,儿子铭于五内,绝不敢忘。母亲放心,自明日起,儿子下值以后,一定早些回府,多陪陪母亲。”
言罢,他朝裴阑一点头,意示他留下劝慰老太君,推说“有政务”,折身走了。
裴阑方才听裴铭吩咐“点兵”,心中或有稍许困惑,眼下听完老太君这一席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个人,为人虽然自私自利,人品也不怎么样,初入伍时,到底受教于云舒广,知道身为兵者,该当要忠心不二的。
可是……裴铭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若有朝一日,当真是陵王承大统,那么自己带兵拥护的,岂知不是新帝之下的江山?
裴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知觉间,竟在两难之间反复纠结,直到老太君唤了数声“阑儿”,他才回过神来。
“祖母。”他走上前,掺住老太君,扶着她慢慢往后院走去。
老太君心中本来气急,直到裴阑陪着她在月夜里走了一阵,才稍稍回缓些许,问:“阑儿,你近几日在衙门里,可见过阿汀与洛儿了?”
裴阑“嗯”一声。
老太君问:“那……他们可愿来见祖母一面?”
裴阑默了半晌:“云洛初归朝,事务繁多,孙儿只与他匆匆见过一面,还……没来得及说得上话,至于阿汀,她今日被停职在府中,大约要四月才能回枢密院了。”
老太君刚想问云浠为何被停职,忽然想起来,此事裴阑与她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