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闷热的天气,端着热馄饨碗,手怎么会如此冰冷?郭师傅在巡河队捞河漂子,印象中再怎么酷热的天,从河里打捞出来的浮尸,身上也是冷的,死人没有热乎气儿,一碰着卖馄饨老头的手,不免想到了那些死尸,心里不由自主一阵哆嗦,虽然天色阴沉,可怎么说也是白天,大白天的不会有死人在路边卖馄饨,不可能有那种事。
郭师傅心里疑神疑鬼,端着馄饨不敢吃。他那俩兄弟可不管这套,饿死鬼投胎似的端着碗吃馄饨,还是那么好的味道,三口两口这一碗馄饨就下了肚,再来几碗也吃得下去。卖馄饨老头看郭师傅发呆不动,催他趁热快吃。丁卯在旁听了,想起个笑话,就给李大愣说了:说以前有个乡下老头,家住在非常偏远的山沟子里,出门除了山就是山,交通不便,去趟县城都跟出国差不多,老头活了一把年纪,第一次到省城亲戚家串门,亲戚招待他吃元宵,老头一尝这东西太好吃了,世世代代住在穷乡僻壤,做梦也没吃过这东西,问亲戚这叫什么?亲戚不知道这位连元宵也没见过,加上他嘴里正吃着半个汤圆,说话含混不清,没听懂问的什么话,就说:“您呐,趁热趁热,趁热吃啊。”老头听这话,以为元宵叫“趁热”,回乡下之后一直馋这口儿,有一次犯馋虫,馋得不行了,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临死就想再吃一次“趁热”,他儿子为人至孝,看爹馋得快死了,便翻山越岭出来,到县城给老头买“趁热”,找谁打听都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上哪问去?正着急的功夫,街上有个卖饺子的在那吆喝:“刚出锅啊,趁热趁热。”儿子一听还真有这东西,赶紧过去买了一盆,拿回家给老头吃,老头得知儿子买把趁热买回来了,身上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半,可一看不对啊,怎么变样了,他盯着饺子不住打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趁热啊趁热,两年没见,你长犄角哩。”
李大愣和卖馄饨的小女孩听完了都笑了,卖馄饨老头仍板着脸,也不理会丁卯说什么,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只是催促郭师傅快吃。
郭师傅心里边觉得不大对劲儿,偷眼去看卖馄饨老头和小女孩,这爷孙俩的脸色是那么白,身上是那么冷,简直像没有活气儿的死尸一样,可手中这碗馄饨是真香,闻着闻着忍不住了,把心一横,反正刚才已经吃了一碗,再吃一碗又能怎样?当下端起碗,连馄饨带汤,几口吃个净光,那馄饨就像自己长了腿儿似的往肚子里跑,他吃完一抹嘴,顺手把空碗还给小女孩。
那老头见郭师傅把馄饨都吃了,让孙女收拾好馄饨挑子和板凳碗筷,又对郭师傅说道:“别惦记那栋闹鬼的楼房了,那里头什么也没有,眼瞅着要变天,赶紧回家避一避吧,现在走还不晚,别等到想走走不了的时候再后悔。”说完话,老头把馄饨挑子挑上肩,小女孩在旁边扶着他,一老一小两个背影往石碑下边走去,走得匆匆忙忙,转眼就不见了,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郭师傅一愣神,心想:“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老头好像知道我们要到那栋楼里去,一个在路边卖馄饨的老头怎么会知道我们想干什么?”等他回过神,抬眼再看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一尊驮碑的无头石兽立在路口。
六
郭师傅发觉卖馄饨的老头和小女孩太奇怪了,心说这俩人怎么知道我们要进那栋楼?那楼里当真一个人也没有?听这老头是好心劝他赶紧走,好像知道准要出事似的,这卖馄饨的老头究竟是什么来路?看这对爷孙的脸色像死人,总急着要走,而且一转眼就没了,大白天的会有死鬼在马路上卖馄饨吗?
他站在马路边上思前想后,把几件事结合到一块,总算悟出这么点儿意思。
丁卯问郭师傅:“哥哥你没事儿吧,怎么好端端怎么俩眼发直,眼眉自己往一块凑?”
李大愣说:“准是听卖馄饨老头说楼里有鬼,正寻思这件事儿呗。其实有什么好想的,依我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
郭师傅回过神来,说道:“没错,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不入虎穴不得虎子,非到这楼里看看不可。”
李大愣说:“甭听卖馄饨的老头吓唬人,世上哪有什么凶宅,李爷我是放屁崩出个坑儿的人,就这么厉害,我能怕他们这些糊弄鬼的话吗?”他是深信白天不会见鬼,才敢说这番话,一来不吹白不吹,二来也唯恐郭师傅和丁卯胆小,临时改主意不去找连化青了,快到手的赏钱无论如何不能打了水漂儿。
其实郭师傅不怕这个,他在五河水上警察队当差,寻河队虽说不管破案,但见的听的多了,比如这种一家子好好在屋里住着,突然全家失踪,也没人看见他们出屋,就在屋里下落不明了,像是被凶宅里的鬼给带走了,这事儿听着邪乎,却并不是没有,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案子。⒌㈨②
听说那是清朝末年,天津卫还没通铁路的时候,北运河边上有家人,一家三口住大杂院里,两口子带个七八岁的儿子,家境贫穷。白天男的拉地排子卖苦力,女的在家缝补浆洗,小孩则出去拾煤核儿,煤核儿不是大多数人想象中的煤渣,以前穷人冬天买不起煤,只好让小孩捡人家烧剩下的煤核儿,孩子没钱上不了学,每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背个箩筐,手拿一根铁棍,捡那些没有完全烧尽燃透的煤球,用铁棍把上面的煤渣打去,留下里头还可以烧的,这叫煤核儿,放在箩筐里带回去,小孩也捡不了多少,一天天积少成多,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家里烧这点煤核儿取暖。那个年月,穷人家的孩子没有童年时光这么一说,注定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命,小孩到了稍微懂事儿的年龄,就得帮着家里干活了,偶尔逮个蛐蛐儿捕到只蝉,自己舍不得玩,必是卖给有钱人家的少爷,换几个小钱交给爹娘,知道爹娘累死累活不容易。全家有口吃的,从来是先紧着当爹的吃,如果吃的东西不够,女人和孩子就得饿着,因为当爹的白天要出去干活儿,没有这个劳力,全家只能干瞪眼饿死。有一天小孩捡完煤核儿回来,到河边看人捞鱼,孩子胆小,总听水鬼拽人的故事,不敢下河玩,老实巴交在河边看捞鱼的,看人家捞出来的鱼就馋得流口水,想吃熬鱼了。那捞鱼的有一网打出一条怪鱼,这鱼长得奇丑无比,嘴里居然有牙,看着挺吓人,在河里打这么多年的鱼,没见过这种鱼,连那些看热闹的人在内,谁也叫不出名。
有人说这是从海里游过来的鱼,未必能吃,劝他放了。捞鱼的想卖这条鱼,却没人愿意要,扔回河里又觉得可惜,一看这小孩蹲在旁边流口水,就说孩子馋了吧,拿回家让你娘给你熬着吃。孩子高高兴兴把鱼拿回家,当娘的一看很高兴,家里太穷,逢年过节也不一定吃得上鱼,哪还嫌弃鱼长得不好,长成什么样那也是鱼啊,当即把这条鱼开膛破肚收拾了,东家借点酱油,西家借点盐,熬了一锅鱼,闻着可真鲜。鱼刚熬好当爹的回家了,一看有鱼也乐坏了,家里什么东西都先让他这位干活儿的吃,娘儿俩在旁边看着,等他吃剩下的。当爹的心里不好受,不忍心让孩子看嘴,非让娘儿俩跟着一块吃。住大杂院瞒不住任何事,谁家吃什么饭甚至说了什么话,同院邻居没有不知道的,邻居们全知道这一家三口在屋里吃熬鱼,可从这天开始,再也没见这家人出过那间屋子。
一天两天还好说,三天四天那屋里仍是一点动静没有,街坊四邻们就不放心了,过去叫门没人应声,那门也没关,巴掌大的小破屋,推开门那屋里有什么东西,一眼全看到了,屋里根本没人,只有扑鼻的血腥气。这可把大伙吓着了,马上有人去报官,官府派人到现场勘验,屋里东西都摆得好好的,桌上还剩半条鱼,这一家三口却没影儿了。那时有经验的老办差官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看这鱼是化骨鱼,吃了之后会让人血肉毛发化为脓血,河里捞上来的这条鱼,是名副其实的化骨鱼,这也是当年满城皆知的一件奇案,称为“熬鱼化尸案”。
所以郭师傅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并不一定任何怪事都与鬼神相关,他将此事说给丁卯和李大愣听,让他们俩不用疑神疑鬼,三个人说完话,抬腿往路边那栋楼房走过去,此时打下一道闪电,跟着有闷雷之声滚滚而来,那栋楼有个破窗,后面原本很黑,电光闪过之际,他们都看到破窗里中张模糊不清的脸,看不清是什么人,那两只眼跟嘴都跟黑洞似的,再想仔细看就看不清了。
七
郭师傅暗暗吃惊,心想:“不说这楼里没人住吗?如果当真没有人住,岂不是大白天看见鬼了?”
不过越是如此,越说明这楼房里有些古怪,这哥儿仨也是胆壮心直,终归是邪不胜正,况且为了捉拿连化青,他们每人都带了家伙,不揣怀里,而是插在裹腿中,旧时男子出门必打裹腿,因为以前裤角大,不拿布带子勒上,出门等于扫马路,打上裹腿走道儿利索,短斧倒插在裹腿中,檀木把柄在下,斧刃贴着裤子露出半截,这种檀木柄短斧,想当初是地痞混混儿专用的凶器,别瞧砍柴嫌短,拔出来剁人,那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三个人鼻子里能闻到雨腥味儿,眼看这天气要来了,要躲雨也得去那空楼房里躲,不再多想,抬腿迈步过去,镶铜的楼门上原本帖有封条,风吹雨淋早脱落了,儿臂粗的门环上扣着一把大铁锁,也生满了锈蚀,楼窗户是竖起来的窄长方形,大多数用木条钉死了,门口这种笨锁并不难撬,奈何锁头已经锈死了,只好拿家伙撬开铜环,费了半天劲才撬断,门轴上也长了锈,用力一推就发出嘎吱吱怪响,推开一道门缝,先是刺鼻的霉味,里面黑咕隆咚很阴森,感觉不像楼房,却似个深山古洞。
李大愣的胆量,远没有他平时吹嘘的大,往楼里一看是真怵头,立刻使出装傻充愣的本事,说道:“二位兄长,我去门口替你们把风得了,里头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咱好有个接应。”他刚想往外走,炸雷一声,黄豆大的雨点加着雹子就落下来了,雨下得天都亮了,老话说“亮一亮,下一丈”,这场大雨来势不小,到晚上都不见得停,李大愣道:“得了,算我没说。”
郭师傅和丁卯见外头下起了大雨,想不进来都不行了,告诉李大愣不要声张,不过三个人白天出来,都没想到要带手电筒,这地方断水断电,楼内有电灯也不能照明,没法子掏出抽烟用的火柴,划着了一根,借着些许微弱的光亮看东西,哥儿仨怕让过路的人当成贼,那是有口也说不清了,进了楼房顾不上看眼前有什么,一个接一哥闪身进来,赶紧把大门给掩上,外面风雨之声顿时变小了,放佛隔得很远,首先一个感觉,楼房里可够潮的,那也难怪,去年曾让大水淹过,寻思楼房里没准有水月灯电石灯之类的东西,找出来照个亮,总好过用火柴照明,看这座楼房的结构,与普通的公馆相似,地面积了层灰。
进了楼门先是玄关,里头还有二门,三个人划了根火柴照明,摸索着往里走。郭师傅说:“我觉得那卖馄饨老头的话不假,这栋楼里真没人住,地上的灰尘积了一层,要是屋里有人走动,绝不会这样。”李大愣说:“不对呀,既然楼房里没有人,咱刚才隔着窗户看见的那张脸是谁?”丁卯眼尖,他说:“我看那张脸上好赛长着黑毛,可不是人脸。”
这句话一说,哥儿仨脑门子上都冒出了冷汗,揪着个心,推开玄关里侧的二门,进了房厅,在门口找到一盏水月灯,也叫马灯,里头放煤油,点起来照亮了四周,看屋中无非是些摆设家具,迎面挂着一大幅油画,占了不到半面墙,画中是这家主人五口的肖像,当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商人,身边是位太太,显然是他老婆,两口子慈眉善目的很富态,身边站着三个子女,两个姑娘十五六岁,一个男孩十岁出头,想必是家中的少爷小姐,可当年的全家福,如今却变成了凶宅中的遗像。
三个人为了捉拿连化青,人家说什么他们都不信,那卖馄饨的老头和小女孩是什么来路?怎么就知道这楼里准没有活人?河神郭得友进了凶宅是死是活?到底会遇上什么东西?说到这,扣子可大了,别说您着急,连我都急了,可咱还是得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