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神郭得友,一辈子最怕别人提他这绰号,无非在巡河队捞河漂子凭着出苦力挣碗饭吃,自问何德何能敢称“河神”?
起初想不通,后来想明白了,自古有神圣贤能之分,身负一技之长有真本事,这样的人可以算是能人,贤人不能单有本事,须是德才兼备,说白了可以辅佐君王治国安邦平天下,圣人则是没挑儿的完人,这个人超凡绝伦才能成圣,文圣孔子,武圣关羽,那就近乎于神了,吃五谷杂粮的人被称为河神,这得损多少寿,折多大福?
丁卯经常劝郭师傅:“师哥你想太多了,无非是个绰号罢了,别的不说,水浒里那些好汉,绰号带神的也有三五位,人家怎么没事?”
郭师傅说:“什么叫没事?水浒一百单八将有几个得了好结果?再说人家是天罡地煞下界,死了回去接着当星君,我一个巡河队捞浮尸的,怕是上辈子没积德才做这行当,你要想让你哥哥我多活几年,咱就别提河神这俩字。”
郭师傅嘴上是这么说,脾气秉性可改不了,见不得不平之事,见了必管,在三岔河口发现沉尸以来,“河神”这名号算是叫开了,他正是从这开始走霉运,老龙头火车站闹僵尸之后,李大愣又来催郭师傅,问三岔河口沉尸案的线索,他是惦记着石财主许下的那份钱,郭师傅心里也放不下这件事儿,便带着他和丁卯,到巡河队的库房里看那个铁坨子,剥去锈蚀,发现这生铁坨子上刻着几行古字,仨人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认识,另外这生铁坨子轮廓怪异,瞅着像一个圆脑袋长身子的动物,可在河底年头多了,锈苔斑驳,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郭师傅寻思这东西怕是一件镇河的古物,老辈儿人里或许有谁认识,如今只能去找那位卖药糖的老头问问。
提到这位卖药糖的老头,人称吴老显,论辈分,郭师傅要管他叫一声师叔,腿脚不好,走路需要架拐,常年在城西北角楼下的城隍庙摆摊,以卖药糖为生。
咱先说说这药糖是什么,药糖可不能当药吃,那是旧社会的一种零食,现在卖这种东西的已经很少了,所谓药糖,一般是在熬好的砂糖中加入各种药材,比如砂仁、豆蔻、薄荷、鲜姜等等,再切成小块,脖子上挎个玻璃匣子沿街叫卖,谁要几块,就拿竹夹子从玻璃匣中取出包好了递给人家。
早年间卖药糖的人大多有一手绝活儿,每个人又不一样,各有各的本事,卖药糖时要施展绝活儿吸引主顾来买,没这本事只凭卖药糖连西北风也喝不上,当年有这么几位卖药糖的师傅,堪称一绝,头一位叫蹁马李,李师傅会玩车技,开卖之前口讲指画,内容随口现编,唱几句通俗易懂的戏文典故,往往是信口开河漫无边际,然后表演自行车绝技,别看他挺大个草包肚子,动作却真是干净利索,什么张飞蹁马、金鸡独立、八步赶蟾、蹬里藏身,这些全都不在话下,还能在车上拿大顶翻跟头,以此聚拢过往行人,等看热闹的人聚多了他再开始做买卖,边吆喝边卖,声音通透悠扬,听着像三伏天吃块冰镇西瓜那么舒畅,吆喝起来一套一套的,比如:“香桃那个蜜桃,沙果葡萄,金桔那个青果,清痰去火,桔子还有蜜柑,山药仁丹,苹果还有香蕉,杏仁茶膏,樱桃菠萝烟台梨,酸梅那个红果薄荷凉糖,吃嘛有嘛。”
蹁马李是一位,另一位是叫王大哈,走街串巷卖药糖有身行头,打扮得犹如士绅名流,头戴旧礼帽,身穿破洋服,脚踩一双开了嘴的破皮鞋,鼻梁上架一副缺条腿儿的金丝边眼镜,缺腿儿那边用绳子套到耳朵上,吆喝叫卖声打嘟噜,含混不清,到处装疯卖傻,从没有人见他笑过,车上挂个铁笼子,里面装着两只小松鼠,能按人的指挥做各种动作,王大哈不管走到哪,身后总跟一群小孩起哄看热闹,属他的茶膏糖卖得好。
再说这位吴老显,腿脚不好走不了路,每天坐在西北角城隍庙前,支起一口熬糖的铁锅,几张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中草药,当场熬制,一边熬汤配药,一边讲解每味药糖的功效,往往是口若悬河漫无边际,还说当年黎元洪大总统最爱吃他的药糖,每个月都要买几十块钱的,要不然他就说《三侠剑》,这套书里的主要人物有三个侠客三个剑客,合称三侠剑,讲的是大清康熙年间,以南京水西门外十三省镖局的昆仑侠胜英为首的英雄义士,捉拿各个山川海岛洞窟的绿林盗贼,这套书说着那叫一个热闹,吴老显腿没坏的时候会功夫,对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所以说这类短打的评书说得最好,连说带讲还拿手比划,听起来格外引人入胜,每当说到热闹的地方,便打住不说,开始叫卖他的药糖,那些听故事的人们听上瘾了,等不及了要听个下回分解,纷纷掏钱来买,什么时候药糖卖得差不多了,他才接着往下讲,郭师傅要打听绿毛女尸的线索,找谁打听是个问题,思前想后,如若整个天津卫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也该是吴老显。
二
当天郭师傅带着两个兄弟,把铁坨子上的字照葫芦画瓢描下来,拿到西北角城隍庙,请吴老显看看,能不能认出这是什么东西。李大愣很是不解,吴老显不过是个卖药糖的,能知道这种事?郭师傅说:“我师叔办案的时候还没你这一号呢,等见了面你就知道了。”三个人找到吴老显,郭师傅口称师叔,今天您也别做买卖了,咱找个地方喝二两,我们哥儿几个有些事想跟您请教请教。
吴老显说:“那敢情好,你师叔我正馋酒呢。”说完话,让丁卯帮忙把糖锅收了,就近找了个吃涮肉的小馆子,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店里没什么人,四个人捡屋里墙角落坐,招呼伙计支起炭炉,端个大砂锅架上,毛肚百叶肉片青菜各拿几盘,打了两壶冷酒,天越热越要吃涮肉,吃完出身透汗泡澡堂子,那年头涮羊肉不是好东西,不入席,就是简单省事,郭师傅这些人也没什么钱,平时只来这种便宜的涮肉小馆。
郭师傅对吴老显说:“师叔您还不认识,这胖和尚是在南市混的李大愣,也算我和丁卯的兄弟。”
李大愣赶紧给吴老显满上一杯酒,说道:“郭爷丁爷是我两位哥哥,我也跟着他们叫您师叔了,往后您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尽管言语一声。”
丁卯说:“李大愣你别狗掀帘子光拿嘴对付,一会儿吃完饭你把帐结了,比说什么都强。”
吴老显说:“行了,咱爷儿几个还有什么可见外的,直说吧,我一看你们来就知道是什么事儿,是不是冲着三岔河口沉尸案来的?”
李大愣说:“哎呦,敢情师叔您未卜先知,除了卖药糖还会算卦,怪不得二哥要来请教您。”
吴老显干笑两声说:“三岔河口沉尸案街知巷闻,我天天在外头摆摊卖药糖,能没听说吗?”
丁卯挑起大拇指说:“师叔您还是那么英明。”
吴老显摆摆手:“不行了,腿不行,人也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怕是没几年好活了,咱言归正传,别扯闲篇儿了,你们真是为了三岔河口沉尸案来的?”
郭师傅把整件事情详详细细地给吴老显说了一遍,请吴老显看看那铁坨子上的字迹。
吴老显看得两眼直勾勾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告诉那哥仨儿:“这铁坨子是只铁虎,铸在上面的字应该是——铁能治水,蛟龙远藏,唯金克木,永镇此邦。海河经常发大水闹洪灾,相传蛟龙怕铁,官府就造了铁铸的九牛二虎一只鸡,作为镇河之物,有的埋在地下,有的沉到河中填了河眼,这尊铁虎是其中一个。”
丁卯说:“那可崴泥了,我们就担心这铁坨子是镇河的东西,从河底下取出来会招灾惹祸。”
李大愣奇道:“三岔河口那具女尸是河妖?”
郭师傅看吴老显脸色不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让那俩兄弟别插嘴,请师叔给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因由。
吴老显两杯酒下肚,给这哥儿仨说了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三岔河口底下本来没有女尸,那河底下应该只有那尊铁虎,这九牛二虎一只鸡镇风水也是早年间的传说,那还是在前清嘉靖年间,填上河眼该发大水仍发大水,后来各处河眼地眼具体位置逐渐失传,也没什么人信这种事儿了,当年官府剿灭魔古道,有本记载妖法邪术的奇书流落民间,害死了不少人,三岔河口沉尸案很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说起来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吴老显的腿还没坏,他以前当过镖师练过武,清末就是公门中的捕头,到了民国初年,捕快改称踩访队,踩是跟踪追击,访是指打探消息,相当于警察部门的便衣侦缉队,旧社会叫俗了叫踩访队,专管捉拿贼匪凶犯,有天半夜,他追查一个案子,在菜园里碰到了一个妖怪。
三
吴老显遇到妖怪的菜园不在别处,就在李公祠后面,天津卫有片古建筑叫李公祠,盖得好赛王府一般,是北洋军阀李纯李督军的家庙,占地将近百亩,气势宏伟,古香古色,直到今时今日,大体上依然保存完好,整个宅邸坐北朝南,正门外有石狮华表,还有石牌坊、石人石马,进了大门先是花园,然后是头道院,依次有前中后三座殿,东西两边配殿相衬,三座大殿巍峨壮观,从内到外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府内还有浮雕着玉龙夺珠的戏台,四周回廊相通,透着王宫内院的气派,解放后李公祠改成工人文化宫了,后来又成了旧书市场,这几年也不是免费开放了,进去参观还需要买门票,列位,这座李公祠里头可有一怪,我要不说您注意不到,我一说您准觉得奇怪。
怪就怪在李公祠里的布局一反常规,别的宅院府邸,花园一律在后头,皇帝住的皇宫也是如此,唯独李公祠这套大宅院,花园设在一进门,进前门要先穿过花园才能去别的地方,天底下再没第二家是这样的,所以这地方风水不好,李纯李李督军到头得了个横死的下场,不能说跟这座府邸的格局没有任何关系。
民国初年,民间流传着两句话“南方穷一省,北国富两家”,军阀李纯就是北国两家的其中一家,他当了好几年督军,那财可发大了,俗话说钱多烧身,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了,烧得他难受,一时心血来潮想起了自己的祖宗,决定大兴土木盖家庙,花了几十万现大洋,从北京买下了前清的整座庄王府,拆了之后原样搬到天津卫,木料琉璃瓦全是最好的,按照王府格局盖他李家的家庙,当时有钱的财主流行买王府,买完先不住,而是拆了重盖,因为早几年有人拆豫王府的时候,拆出好多百余年前埋下的金银,别人瞅着眼红,谁不想发横财,所以买下王府即使不拆,也要大动大翻。
李督军为了造家庙祠堂,真是下了大本钱,也是请先生提前看好了风水格局,花园自然是在后头,没成想盖到一半出事了,有人背后议论,说李家祠堂盖得像宫殿,这位督军是不是有什么大野心?李督军这才注意到祠堂盖得超出规格了,前中后三座殿,周围有护祠河,后头还有个花园,真跟皇宫似的,可也不能拆了,那钱不都白花了?有人就给他出个主意,把花园挪到前边来,这不就避嫌了,李督军只好照办,却忽略了李公祠形势逆反,犯了风水上的大忌讳。
家庙祠堂盖好之后不久,他便在督军府遭手下开枪射杀身亡,时年四十六岁,真相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据说是李督军苦于没有子嗣,多纳妻妾,做梦都想生儿子,其中一个姨太太为了争宠,暗中买通了一个马弁,偷着跟这马弁生睡觉,想借个种怀上孩子,然后冒充成李督军的血肉,母凭子贵,她也能跟着得宠,不料一天夜里,这位姨太太正和马弁幽会,李督军突然从外地回来,撞破了奸情,马弁心慌之余,掏抢打死了李督军,对外隐瞒实情,只说是猝死,要真是这样,也算应了阳宅风水格局逆反的凶兆,以至于出了以下犯上的灾祸。
李家衰败之后,李公祠也跟着荒废了,当时连打更的人都没有,祠堂后面本是大片菜园,有些老乡在这种菜,那时同样荒了,人们都说这地方风水不好,秋天让那冷风一刮,枯枝蒿草沙沙作响,不时传出赖蛤蟆和蟋蟀的叫声,附近的人们大白天也不敢上这边来。
四
当时城里城外总丢小孩,丢了便找不回来,一开始传言是有拍花的拐子,踩访队的人到处蹲堵,城里查的严,自此太平无事,城外一些村庄又开始丢小孩,乡下人少,来个外人就容易引人注意,经过走访,逐渐得知丢孩子的地方,都有村民看见过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这妇人蒙着蓝布头巾看不到脸,身上穿的衣服长袍大袖,于是踩访队撒开网找这个人,虽然人手不够,但对付一个拍花子偷小孩的妇人,一两个人已绰绰有余,吴老显也是大意了,有天他自己一个人到附近村庄蹲点儿。
白天村民们大多下地干活,秋高气爽,田野里粗壮的高粱,顶着大红帽子,乡下有这么句话,三春不如一秋忙,收庄稼的时候农活最忙,往常干完活儿就睡觉,农村人睡觉都早,白天干完农活,回家吃了饭,天一擦黑就睡觉,一是累了一天,二是节省灯油。
这天的情况却不一样,村里几家地主出钱请来戏班,在村头搭了台子唱戏,因为那时田地多的大户人家,一到秋天,自家的农活忙不过来,必须临时雇些帮工,管吃管喝给份钱,农活儿非常辛苦,出的是大力,忙活完了之后,几家雇人的主家往往会掏钱请戏班子,来村里演几出戏犒劳帮工,村民们也跟着沾光,附近村的人全跑过来看,上演的戏码主要以打戏居多,文戏光听老生哼哼唧唧在那唱,村民们不喜欢看,也看不懂,男女老幼全都爱看武戏,因为打的热闹,看着过瘾,当天演的戏码是“钟馗嫁妹”。
别看是乡下戏班,最拿手的就是唱这出儿,行头也不简单,连人带马二十多位,旌旗、锣鼓、伞扇轿子,一应俱全,钟馗赤面红须,钟妹秀丽花俏,送亲的小鬼儿们奇形怪状,演起来真叫一个热闹,从日暮演到掌灯方散,村民们天黑看戏,睡的也晚,吴老显当天没访到什么线索,傍晚混在村民里看戏凑热闹,乡下地方,晚上没人打更值夜,村头的戏散场之后,大约是二更天不到三更,一轮皓月当空,村子里一片寂静。
吴老显看戏看得出神,竟然忘了时辰,戏散时不知不觉都二更天了,也没法回城了,就在村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又闹肚子,耽搁了半天,下午赶着回城,一路奔着南门走,人烟渐渐稠密,路旁有卖菜卖蒸饼的,沿途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负担的也有推车的,时候可不早了,日头将要落山,这天要黑还没黑,他走着走着,感觉腹中饥饿,肚子是不疼了,可还没顾得上吃东西,摸出钱来买了几个热蒸饼,当地说蒸饼要说成蒸饼儿,白面裹着豆沙馅,放在笼屉上蒸熟,在路边现蒸现卖,吴老显买了几个想充饥,付过钱拿到手里,边吃边往家走,刚咬了一口,就看路上走过来一个妇人,身穿粗布衣衫,宽袍大袖,脑袋上戴着头巾,粗布大头巾整个裹住脑袋,在下颌打了个结,旧社会的妇道人家,穿成这样并不奇怪,那妇人低着头看不见脸,走得十分匆忙,跟吴老显擦肩而过。
吴老显那双眼可不是吃素的,一看这妇人的身形,与传言中那个拍花的人贩子颇为相似,心里先是一怔,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妇人从身边走过去了,他扭头从背后看了几眼,却不敢直接过去将那妇人揪住,他好歹是踩访队的头儿,万一误认错了,被当作调戏妇道人家,那就叫“满口排牙辨不明,浑身是嘴讲不清”,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他为人处事一向谨慎沉稳,没把握的事向来不做,暗自思量,不如先从后头跟着这妇人,看看她往哪走到哪去,打定了主意,暗地里在后尾随,发现这妇人进了城,专捡没人的小胡同走。
五
此时天色已黑,金乌西沉,月亮升起来了,吴老显心中更加疑惑,跟着那妇人东拐西绕,眼看走到了李公祠后的菜园子,这地方根本没人住,一个妇人天黑之后到荒废的菜园子里做什么?吴老显心说这也是阴错阳差,要不是在村中看戏转天又闹肚子耽搁到这时候才回,还真遇不上这个人,不管这妇人是不是拍花偷小孩的拐子,我先拦住她问问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