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松柏道馆。
慢慢将左腿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缓缓将力量放在右腿,百草在晓萤的搀扶下,在屋里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没关系,你放开我,我自己走走试试。”
额头沁出薄薄的汗水,百草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满眼忧色的晓萤,很慢很慢地,独自走了十米,走到房间那头,又慢慢折回来。
“你看,我可以走路了!”
汗水沁湿后背,百草忍住膝盖处传来的阵阵疼痛,笑着对眼中充满泪水的晓萤说。
“哦,太好了。”
激动地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晓萤赶忙又扶住百草,说:“不过你还是一次别走这么多,慢慢来,若白师兄说……”
“你们在干什么?!”
手中端着熬好的药膏,若白站在门口面有怒色地瞪着她们。
“我、我……”
晓萤吓得手一哆嗦,赶紧扶百草到床边坐下。若白师兄曾经郑重叮嘱过她,让她全天候盯紧百草,不许百草用受伤的左腿下地走动。
“……在床上待得太久了,”百草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腿都好像生锈了,所以,我让晓萤扶我……”
“复健我会帮你做,要按照步骤来,不能急进。”沉着面孔,若白将刚刚熬好的药膏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坐在她的床畔,卷起她右腿的裤管。
轻轻揭开她右腿膝盖处的纱布。
膝盖依旧微微红肿着。
上面留着微创手术后的疤痕。
若白眉心皱起。
用木板勺,把尚未完全放凉的药膏,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在她的整个膝盖上。
看着百草受伤的右腿膝盖,晓萤默默咬住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即使已经过去一个月,她仍然忘不了那心惊胆战的一幕,铁棍重重打在百草的膝盖上……
她忘记了那时亦枫、初原和若白他们是怎么赶到医院的,只记得那时候她在急救室里崩溃地对着百草大哭,最后害得浑身受伤的百草还要分神来安慰她。
为百草全身检查后,医生说,百草身上的伤基本都是皮外伤,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只是右腿膝盖的十字韧带损伤,需要至少三个月的时间进行治疗和恢复。
三个月……
看着若白低头认真地为百草上药,看着百草被刚才走路时冷汗浸透的上衣后背,晓萤心里难过极了,眼泪默默地淌着。三个月,要三个月的时间才有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可是,全国锦标赛暨世锦赛选拔赛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我出去走走!”
心里痛得再也无法看下去,晓萤挤出一个笑容,低着头从屋里跑出去了。
百草担心地望着晓萤的背影,自从她受伤以来,几乎每晚都听到晓萤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要操之过急。”
低着头,若白将药膏一层一层敷满她的膝盖。药膏的药方是他去各家著名中医那里问诊,仔细研究过后,确认不会有副作用,才用在她的身上。
“即使错过这届世锦赛,还会有两年后的奥运会,”用纱布一层层将她的膝盖包起来,若白淡淡地说,“有完好的身体,你的跆拳道之路才能走得更久。”
“可是,我真的已经感觉好多了!”百草急切地说,“我的膝盖已经完全不疼了。你的药膏很管用,这些天我感觉膝盖暖和和的,很舒服,刚才我走了走,也没觉得……”
看到若白沉肃的目光,百草噎了噎,哑声说:
“……也只有一点点疼而已了。”
“从现在开始,一个月内,你的复健只能在医院或者我的帮助下进行,”为她轻轻按摩着右腿的肌肉,若白沉声说,“听到了吗?!”
“……是。”
傍晚,松柏道馆被晚霞映成淡红色。
闷闷不乐地走着,晓萤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自从百草受伤,道馆里气氛就变得异常压抑,所有的弟子都垂头丧气。大家对百草寄予无限的希望,希望百草能够在世锦赛拿到好的名次,可现在百草连走路都很吃力。
马上就是晚课的时间了。
但她不想去。
为了照顾百草,若白师兄把道馆的日常训练交给了亦枫。她不想去晚课,不想见到亦枫。
“喂,发什么呆呢?”
踢出去的小石子又被滴溜溜地踢回来,听到那懒散悠闲的声音,晓萤的脸一皱,闷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你这个家伙!”
仿佛早就料到了她会这样,亦枫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拧眉教训她说:
“见了师兄,连声招呼都不打,还有没有规矩!”
晚霞中,晓萤愁眉苦脸地飞快看了亦枫一眼,他看起来还是懒洋洋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师兄好。”
很规矩地行了个礼,她垂头丧气地转身就走。
“喂,范晓莹,你究竟怎么了?”一脸莫名其妙,亦枫又揪住她,“这么长时间了,见了我就躲,好像我是瘟疫一样。”
垂着头,晓萤一声不吭。
仿佛在默认他的话。
望了她一阵子,亦枫叹口气,说:
“别怕,有什么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说。你是不是正在跟其他男生交往,所以想离我远一点?”
“…………”
晓萤吃惊地看向他。
“始乱终弃的臭丫头!”眼底有些无奈,亦枫恶狠狠地敲了她的脑门儿一下,“就算如此,我还是你的师兄,不许见了我就躲,没大没小的!”
委屈地捂住额头,晓萤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说:
“我没有喜欢别的男生,我很喜欢你,事实上,你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一个男生!原本我还没有那么喜欢你,可是,后来,我就越来越喜欢你了……”
亦枫一怔,看着她。
“所以,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不要跟你说话,不要看见你!”眼泪吧嗒吧嗒的,晓萤的鼻涕也哭出来了,“我要惩罚我自己!在百草的腿伤养好之前,我不可以开心,不可以高兴,不可以交男朋友,我一定要惩罚我自己!只有这样,我才会心里好过一点!”
“你这个家伙。”
亦枫无语地望着她。他能看出她是认真的,是无比认真的。
“只是,”可怜巴巴地揪着他,晓萤哀求说,“分手之后你先不要跟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好吗?这样,等百草拿到冠军,我就能再把你追回来了。”
“你这个笨蛋!”
黑着脸,亦枫怒瞪着她,恨声说:
“你难道以为我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说完,他咬牙切齿地大步离去,只留下晓萤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心碎成了一片片。
夜晚。听到一直在辗转难眠的晓萤终于沉沉睡去,百草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出来。换上道服,她摸到放在床头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
夜空中有半轮弯月。
关好房门。
百草拄着拐杖,慢慢走在寂静的松柏道馆里。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夜风中混着静静虫鸣,穿过庭院,穿过小树林,前面是黑暗一片的练功厅。
走上门廊的榻榻米。
拉开纸门。
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拄着拐杖,百草怔怔地站了几秒钟,先是出国比赛,再是受伤,算起来竟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
打开灯,练功厅内明亮起来,把拐杖靠在墙边,百草点着脚,慢慢走到垫子中央。
深呼吸。
将全身的重量缓缓地平均分配到两条腿上,右腿膝盖处顿时传来一阵扭曲般的疼痛,她提一口气,强忍着等那波疼痛缓解掉。然后,握拳,左腿支撑住,她缓缓抬起右腿——
收拢。
发力!
“啊……“
就在微微发力的那一刻,撕裂般的疼痛使得全身冷汗迸出,百草痛得眼前一昏,整个人软倒在垫子上!足足喘了很久,才将这波疼痛忍过去,她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不敢再踢右腿,缓缓地将右腿换成支撑腿,踢出左脚。
呼。
虽然右腿还是一阵闷痛,但是比起刚才那可怕的撕裂感,已经好多了,百草松了口气。
距离全国锦标赛暨世锦赛选拔赛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这条受伤的右腿连走路都还会疼,到底比赛该怎样去打,她心里也很着急。只是,这种着急她在所有人的面前都不敢表露。
晓萤已经歉疚极了。若白师兄自己的病情还没有痊愈,就日夜费心在她的伤势上,好几次,她都能看出他熬夜研究药方面熬得眼圈发青。初原师兄前阵子因为她的伤请了假,整天陪在医院里守着她接受治疗和帮她复健。
师父和光雅也来看过她好几回,带来各种营养品给她。甚至连常胜道馆的郑师伯都来看望过她。松柏道馆里无论是大弟子们还是小弟子们都在着急地到处搜集各种秘方和偏方,希望她的腿能快快好起来。
她很是感激。
她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她的感谢。
所以,她更加不安。
她想要尽快地恢复,一定要在全国锦标赛之前恢复起来,打好比赛,拿到冠军。一定要拿到冠军,只要这样,才有资格参加世界跆拳道锦标赛,才能让关心她的人们放心!
按捺住心里的焦急,吃力地站在垫子上,百草努力思考解决方案。目前看来,右腿只能勉强作为支撑腿来使用,想要发力进攻的希望很渺茫。那么,双飞三连踢的战术就将很难发挥出来。
必须加强左腿的进攻。
“喝——”
将力量加大些,左腿踢出一个直踢!被牵拽着,扭曲般的疼痛瞬时从右腿膝部燃烧而起,她眼前一黑,冷汗涔涔地坐倒在垫子上,但是还好,这种程度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
强攻的打法会受到限制。
或许不得不调整为防守反击的打法。但这样一来,步伐就必须更加灵活。咬着牙站起来,百草开始尝试步伐的快速挪动。
“咝——”
每一次挪动,哪怕幅度再小,右腿的膝盖处都仿佛是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但是还好,这疼痛也是可以忍受的,百草冷汗涔涔地咬紧嘴唇,只要习惯了就好,等到习惯了,就不会再感到痛!
一分钟。
再一分钟。
墙壁上的时钟走得异常缓慢。
吃力地挪动着步伐,百草抬头看向那仿佛坏掉的时钟,疼痛的冷汗让她整个人如同沁在冰水里,至少要能够站足全场三局的九分钟才行。
练功厅的纸门“刷”地被打开。
“你怎么在这里!”
当若白沉怒的声音响起,百草吓得全身一抖,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整个人摔倒在垫子上!
“我、我……”
慌乱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她坐起来,顾不得痛得抽搐的右腿,抓住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借口,结结巴巴地说:
“……我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散步。我、我没有练功,我只是站了站……”
“现在,你连撒谎都学会了吗?”
气得面容肃冷,若白走到她的面前。没有伸手去扶她,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对她已经失望极了。
“…………”
百草羞愧地低下头。
窗外一轮弯月。
秋天的夜晚,虫鸣远远地传来。
“你……怎么还没睡呢?”
怯怯地望着若白的脚尖,百草忍不住问。现在已经将近夜里十二点,按照医生的嘱咐,若白的身体必须保证每天至少十二小时的静养,为什么此刻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
若白冷冷地望着她。
从他的宿舍,远远地看到练功厅。当练功厅的灯光突然亮起来,他就猜到可能是谁,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她。
“……我这就走,你也早点回去吧。”吃力地从垫子上站起来,百草不安地看向他,犹豫了一下,局促地说,“……你的药,都有按时吃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又瘦了呢?明天我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也、也陪你去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好吗?”
最近若白瘦得令她心惊胆战。
她不止一次想陪他医院做个检查,但他每次都冷着脸拒绝,而腿部受伤的她也失去了硬将他拉去的力量。
“等我走了,你就再回来吗?”声音淡漠,若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说的另一件事情。
“不会的!”
百草慌乱地摇头。
“那么明天呢?后天呢?”若白审视着她,“是否只要没人看见,你就会偷偷开始恢复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