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君其人其实并非一个正直仙者,时常做亏心事,但因连宋君从未觉得这些亏心事有什么,因而现有良心不安的时候,拿连宋君自个儿的话说,此乃他的一种从容风度,拿连宋君心仪的成玉元君的话说,彪悍的混账不需要解释。
偏寒的混账连宋君,今日却因良心不安,而略有惆怅和忧郁。
说起连宋君的惆怅和忧郁,不得不提及东华帝君。
帝君三人自阿兰若之梦出来后,比翼鸟中的眼色的仙仆们不及吩咐,已鞍前马后为三位收拾好三处就近的卧间。帝君抱着凤九随意入了其中一间,连宋君知情知趣。正要招呼仙仆们不用入内随侍了,却见已然入内的帝君突然又出现在门口:“你进来一下。”
连宋君有些懵懂,他刻意做出这么个时机,令他二人同处一室说些小话联一联情谊,劫后余生嘛,正是诉衷情的好时候,美人这种时刻最是脆弱,稍许温存即可拿下,这种拿美人的关键时刻,他招自己进去做什么?
连宋君懵懵懂懂进了屋,瞧着合一躺在床上的美人凤九,愣了一愣道:“你在她身上使昏睡诀做什么,我看你们出来后她已有些要醒来的征兆,你担忧她希望她多睡一睡养养精神,我可以理解,但其实睡多了也不大好……”
帝君边用一双黑丝带抓紧袖口边道:“帮我守一守她,我回来前别让她醒过来。”
连宋君瞧着他扎紧的袖口道:“你这不是炼丹的装束吗?”关怀到,“难不成凤九她其实染了什么重症?”
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咒一句小白身染重症小心我把你打得身染重症。”
连宋君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凤九面色:“那你为何……”
帝君叹息道:“她不想见我,所以阿若兰之梦里同她在一起时我都是假借息泽的身份,但她醒来想起这桩事必定难办,你送过来的老君那瓶丹,此时算是派上了用场。”
连宋大惊:“你打算喂了她那丹药令她忘记阿若兰之梦里的事?”
东华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我并不想她将那些事全忘了,所以须重新炼那瓶丹药,改一改它的功用,将她那些记忆全重写一遍,尤其我瞒她那些。”
连宋木呆呆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他这种情圣决计想不出如此粗暴直接的法子,一时震惊得无言以对,好半晌方回过神来到:“虽然同她坦白有些冒险,但候她醒来你老老实实坦白求她宽恕才是治本之法,你这样,若她终有一日晓得真相岂不是更加难办?你多想想。”
帝君抬手揉了揉额角:“我召了天命石,天命石说我们缘薄,经不得太多折腾。小白她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有些纠结,此时若让她想起我在阿若兰之梦里瞒了她,后头不晓得会闹出什么来,唯独这件事我不敢冒险,思来想去还是此法最好。”
连宋长叹道:“早知如此,那个梦里你就不该扮息泽哄她。”又调侃道,“瞧着她同你扮的息泽亲近起来你就没有横生醋意?”
东华皱眉而莫名道:“为何我要生出醋意,不过假借了息泽一个身份罢了,我还是我,她再次爱上我难道不是因为她此生非我不可吗?”
连宋干笑道:“你说得是。”
帝君话罢利落出门,徒留连宋君坐在床边叹息,要紧时刻太过瞻前顾后说不准误了大事,直来直往确然是帝君的作风,不过他今次这个决断,连宋心中却隐约有些担忧。诓骗小狐狸之事,如今他也算半个帮凶。连宋君往床上忧郁一看,复又惆怅一叹。小狐狸纯真和善,诓她其实有些下不了手。但不诓帝君就会对他下手,下的必定是重手,诓耶,不诓耶?还是诓罢。
凤九睁眼时已经入夜,窗外半轮清月照在房中一个温泉池里,水光微漾,如同鱼鳞,鼻息间袭来清淡花香,借着月光仰头一观,原是床帏旁以丝线吊了个漆板,上头坐镇一盆怒放的摩诃曼殊沙华。若她没记错,这仿佛是梵音谷中女君为帝君安置的行宫,他们这是,回来了?
凤九望着头顶火红的曼殊沙华发了半日呆,是了,帝君为姬蘅换了频婆果,她盗果时坠入了阿兰若之梦,帝君追来救她,还亲了她,同她说了许多温存话,她就原谅了帝君,后来她的魂不晓得为何入了阿若兰的壳子,而帝君不知为何成了息泽,阿若兰和息泽原本便是夫妻,她同帝君就做了夫妻,帝君给她编花环,带她过女儿节,领她垂钓,陪她赏花,湿透的长发,荷叶下的亲昵,帝君的吻……凤九瞬间清醒了,半晌,喃喃道:“其实是在做梦吧……”
感到身旁有什么动了一下,迟钝地转身,清淡的月光下却正对上一张脸。帝君的睡颜。凤九的心漏跳一拍。或者其实并没有做梦,只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无论说多少次要放弃却始终不能放弃的渴望竟化作现实,一时不能习惯,所以每每午夜梦回时总是恍惚梦中?
帝君爱侧若睡,爱将头发睡得凌乱,她嘴角就抿出个笑来,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乱发,缓了缓,纤白的手指顺着他的额饰又滑落到他肩后的银发。
是了,是真的。
她睡不着,静静看着他的睡脸,心中突然就变得柔软,探身亲在他的嘴角,贴了一会,就见他睁开还有些模糊的双眼,她的唇仍靠在他嘴边,轻声问他:“醒了?”
他看了她一阵,复又闭上眼睛,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头埋在她肩上,模糊道:“还有些困,等我缓缓。”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令她有些发痒,亦回抱过去,轻笑道:“时候还早,你继续睡,我不吵你。”
他声音已有几分清醒,低低道:“你呢?”
她的手抚在他耳后安眠穴,动作极轻地揉令人揉了揉,软软道:“我已睡足了,既然我们能回来,想必你费了不少力,我帮你揉揉,你好好睡。”
他嗯了一声,尾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淡漠沉静,令他的心瞬间融化,手上的力更轻更柔,而他的唇却忽然落在他脖颈处,她微微偏头躲开他:“不是说还困。”
他的声音在她肩头含糊:“缓缓,不太困了。”
她微微挪开些,看着他刚从睡乡中清醒过来的面容,月光下极深极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衬着刚才理顺此时又有些凌乱银发,有一种撩人的慵懒。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没出声,却比出口型:“打算做坏事?”就见他微微挑了挑眉,眼里流露出一些笑意来。她呆了一呆,凑过去主动嘴唇贴上他的嘴唇。但他顷刻便回吻过去,攻城略地,毫不留情。她紧紧搂住他。
门口忽然传来啪一声响,白色的裙角自门缘一闪而过,徒留一地夜明珠的碎片,月色下还有余光。凤九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正欲抽身,刚抬起来一半已被东华团在被中挡住。
凤九在被中小声且极其惭愧地道:“这里如今是……是小燕的住处吧,你换回来是不是没同他说。”东华施术将房门下了禁制,又将一地夜明珠片化为无形,方躺下将她从被中剥出来,轻声道:“搬回来已同燕池悟打过招呼,此处温泉可以解乏,他暂住到疾风院去,方才嘛,老鼠打翻花盆罢了。”看她脸颊绯红,额间凤羽花开的极艳,手抚上她泛红的眼角,“怎么,吓到了?”她瞟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轻声问她,“我在还会害怕?”她看了他片刻,头扭向一边飞快道:“好吧,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他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已再次吻上她的唇,而她也缓缓搂住他的脖子,房中花香益盛,月光照进来,似乎也沾染了些香味。
次日大早,凤就收到小言的传书,说是半道碰见去忮南神宫办事的冰块脸同苏陌叶,听闻她已醒来,心中甚慰,问她可得饮酒乎,可食得肉乎,若酒肉皆可进肚,请她速来醉里仙私会,萌少要私下先给她践一践行。满篇字迹算得上清秀,且只有私会这个词用得不甚妥,令凤九不由感叹。几日不见小燕益发有文化了。
信中另絮叨了些杂事,大意说自她进阿兰若之梦,比翼鸟一族便晓得他二人这个身份是假的了,因东华和连宋之故不敢多加打探,但萌少私下问过他几次,念着一场朋友,他是魔君这个事他坦荡荡告知了萌少,她的身份虽含糊了,但却令萌少误会她也是个魔族。
小燕语重心长道,要继续瞒着萌少还是索性和盘托出全看她个人,毕竟萌少对传说中的她中了一段甚深的情意,而萌少注定拼不过冰块脸,或许为了萌少的安危,看是不是干脆一直瞒着为好。
凤九捏着这封信,心中有些沉重。
今晨帝君同她提过,梵音谷他们已经待得够久了,待他办了歧南神宫之事便领她回九重天。帝君去歧南神宫,乃是要将封有阿兰若气泽和沉晔魂魄的四季树种在神宫中。沉晔同阿兰若的过往,她也听故事似的听帝君大致说了些,确然是段令人嗟叹的过往,令她也感到有些心伤。
她扯着帝君另问了一些七七八八,亦晓得了如今谷中的女君确然是橘诺。阿兰若之梦中的橘诺确认讨人嫌弃,但原本的橘诺并非什么可恨少女,得承女君之位也算是造化。听闻倾画的结局倒有些凄凉,说是橘诺后来相上了一个有决断的王夫,合二人之力将倾画囚在了深宫中,倾画在被囚的第二十个年头疯了,偶尔言语,提及的却多是阿兰若。
凤九觉得这些事都算一个了结,与自己也无甚干系,唯手中这封信里头,小燕却难得提得很到点子。
萌少。
萌少够义气,将她和小燕当真朋友,晓得他们要走,还给他们践行。做朋友,当见个真心,可萌少……她的身份当不当和萌少说她也有些糊涂,良久,叹了口气,心道到时候见机行事罢。
月余不见,醉里仙仍是往日气派,萌少近日爱坐在大厅里头,说是亲民,凤九到时,隐约听到他言辞热烈说什么:“本少虽没见过她,但料想定时翠眉红粉一佳人,静若秋水映月,行似弱柳扶风,端庄贤淑,温良恭俭,若要以花做比,唯有莲花可比,取莲花之雅,取莲花之洁……”
凤九顺手从桌上捞起一个茶杯道:“这谁?吹得这么玄乎,是醉里仙新来的乐姬吗?”
小燕无可奈何看了她一眼:“萌少正在憧憬青丘的凤九殿下”
凤九脚下一滑从椅子上栽下去,握着个茶杯坐在地上,半响道:“哦。”
看她摔倒,萌少终于住了花头,叹气地伸出一只手意欲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虽常同我们混在一起,到底是个姑娘家,仪容体面上总要注意些,像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坐在地上是个什么体统,姑娘家还是要像个姑娘家。”
凤九受教地爬起来,萌少继续兴高采烈地向小燕道:“凤九殿下她定是个一等一的名门淑女,因本质太过高洁,且纯真善良,热爱小动物,绝不沾酒肉荤腥这些俗物,是个真正只餐风饮露的高贵女神,且善感仁慈,连只蚊子都舍不得拍死。”
刚用根竹筷子钉死一只大个儿苍蝇的凤九茫然地看向小燕。
小燕终于听得不忍,插话道:“固然凤九她的确是个……那个怎么说的来着,哦,翠眉红粉一佳人,下次跟老子说话说实在些,萌少你想象中的凤九是个这样,但万一她不是这个样,你还恋她爱她吗?”手一指,向凤九道,“如果她是这个样,你还恋她爱她吗?”
萌少看向凤九哈哈大笑笑的气都喘不过来:“怎么可能,”指着她道,“凤九殿下要是她这样我只好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了。”
小燕痛苦地扭过头去。
凤九镇定地啃完右手里一个腿子退,慢吞吞道:“我的确是青丘的凤九,常胜将军是我赠你的,那个瓦罐亦是我赠你的,当初我救你时,称自己是小明,瞒了你这么久,对不住。”
酒楼中一阵寂静无声,萌少端着一个酒杯愣了,良久,声音带颤道:“你真是凤九殿下,那个不沾酒肉,餐风饮露,热爱小昆虫小动物的凤九殿下?”
凤九斟酌道:“可能你对我有些误会,其实……”
萌少颤着声打断她道:“你方才喝的是甚?”
凤九看向面前的酒杯:“酒。”
萌少的声音颤的更厉害了:“吃的是甚?”
凤九看向桌子上的几块骨头:“兔子肉。”
萌少的声音已经有点像天外飞银:“你手里的竹筷子钉的是个甚?”
凤九看向手里的竹筷子:“苍蝇。”
萌少两眼一翻,侧身歪下了桌,凤九与小燕齐声痛呼:“萌少!”
东华连宋苏陌叶一行此时正踏入大厅,听得此声痛呼,苏陌叶紧走两步,看向躺在地上的萌少讶然道:“他怎么了?”
小燕蹲在萌少跟前瞅了半天,又伸手戳了两戳,痛心道:“哎,萌兄他几十年的一个梦想破灭,因不堪打击而晕了过去,不过幸好老子这里有醒神药,等老子拿出来给他闻闻啊……”
须臾,备受打击的萌少终于在醒神药下幽幽醒转,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了凤九一眼,一把推开蹲在他面前的小燕边哭边跑出酒楼:“女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女人,连我最崇拜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天下其他女人还有什么指望!”
连宋君摇着扇子,不明所以道:“他到底收了什么打击,看他这个意思,似乎是要从此投向男人?女人我倒认识许多,男人,嘛……”突然若有所思地看向苏陌叶,“将你哥哥说给他如何?”
陌少远望萌少的背影:“我哥他……喜欢英武些的,萌皇子可能不够英武。”
凤九手里还拽着那个啃剩的兔子腿,目光看向小燕有些惆怅:“我没想过我把他逼成了一个断袖,我们要不要去追一追,万一他一时想不开……”
小燕瞥了东华一眼,亦回看向凤九叹道:“哎,断袖就断袖罢,他要是敢再喜欢你,就不只断个袖了。等他出去哭一哭也好,说不定哭开了兴许就想通了,依老子高见,你我追出去不过徒增他伤感,还是不追为好,来来,我们先吃这个兔子肉。”
总下四人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凤九靠过去偷偷和他咬耳朵:“这个肉哪有什么好吃,框框他们还可以,回去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帝君眼中总算流露出点儿笑意,道:“好。”
她继续同他咬耳朵:“今晨起这么早,肯定还困吧,待会儿我们偷偷溜出去,你再睡一会,我给你熬补神的汤,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声音亦放轻了些,道“好。”
从阿兰若之梦中平安回来,凤九细数,熟人皆见着,唯漏了一个便是姬蘅。如今她虽明了东华对姬蘅并无情意,且从小燕处得知东华当日党营娶姬蘅也别有隐情,但她曾亲耳听见姬蘅表过对东华的一片痴心,因而处于私心,这几日没见着姬蘅来关怀东华,她觉得倒是一桩幸事。依姬蘅对东华之情对东华之意,姬蘅竟能憋得几天不来,她觉得也挺稀奇的,稀奇之后又挺敬佩。
然她不过钦佩姬蘅了三天零五个时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现了。
是日正直帝君领她出谷,梵音谷这个地方虽称是出易入难,但修为不到境界者想要不在开古日出谷也有些困难,除非被修为高深的仙者提携着,帝君带着她便是提携之意,
苏陌叶早前已代帝君分度,说帝君他好清静,无需比翼鸟阖族相送,免了女君已筹好的一个极盛的排场,保住了桐乡谷口的山道方便清静。凤九已许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边走边犯困,眼见着山道旁草色新鲜晨露可爱,也未曾将她的精神开旷起来。拐过一个弯道一个水塘入目而来,凤九琢磨着过去浇点水清醒清醒,视野朦胧中,就发现了伫立在水池旁于晨风中白衣飘飘的姬蘅。
姬蘅身后丈远处,还站在一个脸色不佳的小燕。小燕为了能在情字上有挣个功业,先前已同他们说好了不和他们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暂陪姬蘅,几遍情路缥缈还需费许多跋涉之苦,也决意同姬蘅再在这条情路上跋涉跋涉。
这个阵仗……苏陌叶抚着碧玉箫向连宋道:“我二人是否暂避一避?”
此种万年难得一遇的二闹,且还是关乎东华帝君的热闹,连三殿下恨不得贴到跟前去好看地更仔细听得更真切些,听闻陌少之言,啪一声打开扇子掩口低声轻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
前头姬蘅和小燕二人快步而来,离帝君还有几步远时站定,姬蘅今日可以打扮过,眉弯如月,唇若绯樱,只是双眼有些像哭过似的肿,却无损这张脸的风流标志。姬蘅原本长得便不是那种楚楚可怜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见犹怜的风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脸一白。
凤九没睡够,今日脑子转的极慢,顺着姬蘅的目光一瞥。帝君的右手正牵着自己的左手,她恍然想起来出门时因她闹着瞌睡很不情愿,走的拖拖拉拉,帝君便伸手牵了她走,这一路似乎一直没松过。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频娑果来向自己耀威之事,觉得此事虽是姬蘅平白到她眼前,但她同帝君牵这个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这同姬蘅知鹤的作为又有什么分别,她打了个哈欠,悟出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胡乱一指牵头的水塘同帝君道:“看姬蘅共筑像有什么话统计说,我去前头吸点水醒醒神。”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来。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透出新孙,看姬蘅吃吃凝望东华的目光,感觉不忍再视,转向凤九道:“哎,听说这个水塘其实栖着水怪,老子吃点亏陪同你去。”
帝君的目光扫过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亏,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么话我回来再说。”握住凤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凤九有些发蒙:“我醒我的神,你们说你们的话不正好节约时间吗,你做什么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走出十步远,凤九似乎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是担心我掉下水吗?”帝君垂头看她一眼:“你说呢?”凤九皱着一张脸:“你一定是担心我掉下水吓着人家水怪。”帝君挑眉道:“你到懂我。”凤九憋出一个哼字,不解气,又憋出一个哼字。
凤九方才看的不错,姬蘅的确哭了几日,那也她英文帝君归来,且未宿去凤九院中,反同小燕换了宿处,心中顿觉自己同帝君的因缘可能还有一线转机,想及夜深时分正是以和人上岸的时候,特地袖了颗夜明珠照明,于深夜里步履轻盈地去帝君房中探视。
从前帝君住在这个寝殿中时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尔假装不知帝君子啊房中不敲门便径直而入,帝君也不会说她什么。她那夜亦是有这个打算,俏入帝君房中为他素手添一炉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晓得是她为自己添香,见出她对他的一个体贴,帝君若醒,她便要抓着这个时机伏在帝君床前同帝君诉她的一腔衷情,她晓得自己生得美,更晓得月光掩映下她是最美的时刻,届时即便不能打动帝君,也能让他记忆深刻。
她怀着这个念想雀跃地推开帝君的寝房门,然后……她就哭着跑了回去。她回去又哭了几日,及至听说帝君不日便要出谷。她擦开眼泪定了神,明白这是最后的时机。
即便帝君有了凤九又如何,论先到后来,也是凤九横空插在她同帝君之间,凤九她即便同帝君有情,也不过年余,她对帝君,却深种了两百多年,放下谈何容易。小燕说她何必执着,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执著。这段情,她还是要争一争。可今日她要和帝君说的一番话却自降身份得很,并不想让闲杂人听到,见帝君领着凤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叫住了帝君:“老师,请留步。”
东华回头,转过身来看着她。
姬蘅怯声道:“奴今日其实有一事相求,特来此处候着老师,却是为求老师一个恩准。”
东华并未出声,姬蘅晓得这是让她接着说的意思,涩然续道:“奴年少无知时铸下大错,才致三百年不能归家也无颜归家,但客军在梵音谷中却非长久之计,望老师看在先父面上再施怜悯带奴出谷,即便做个老师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一眼凤九道“若老师恩准,奴愿一生伺候凤九殿下和老师。”
听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凤九一个激灵,瞌睡生生吓醒了一般,姬蘅公主这番话虽做小伏低到了极致,若帝君一个心软将她弄到天上去,却无异于请上来一个祸根。男人想来不察妇人的细微心思,她从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壮士一些指点,如今于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诣,忙十二分诚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红尘浊气所污这一点更是好上加好,是个宜居的乐土,来太晨宫做粗使婢女有什么好,宫中宫范极森严,砸婢向来不入内室,你说的粗使婢女我从前也做过,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见帝君一面,你来做这个着实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当年年纪小且脸皮厚。”帝君看过来,她看出帝君这个目光中略有戏谑,她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说的是你现在脸皮也不薄,脸上登时一热。
姬蘅眼中闪过讶色,目光却充满希翼地投向帝君,东华冷淡道:“在梵音谷住着方能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尽数化去。”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岂不是不能时常见到老师……”
凤九道“其实我可以给你留一副画像……”
东华突然道:“你父亲临羽化前托本君照顾你,不过,本君一向不大喜欢照顾对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张脸瞬时惨白,良久,惨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凤九盯着塘面发呆,帝君拿丝帕浸了水递给她,凤九接过在面上敷了一会儿,待凉意丝丝浸入,终于彻底清醒过来道:“幸亏当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时候你没有时机认得我,若那时候你认得我,同我说的话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说的这样吧”,又踌躇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冷漠。”
东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扎眼的霞光,水塘边碧草如茵,帝君躺下来远望高旷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时认得,如今我儿子应该能打酱油了。”
凤九正待取仍覆在脸上的丝帕,没听的太清,道:“你说什么?”
帝君左手枕着头,右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向她道:“我们躺一会儿再回去。”
凤九愣了愣,帝君这个姿势她极其熟悉,他钓鱼时就爱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握着钓竿,等鱼上钩的时节里偶尔在脸上还盖一本佛经挡日头,帝君很火样子都好看,这种闲适的样子她却最喜欢。被这等美色迷惑,明晓得还有人等着不该躺下来她还是躺了下来,且自觉地躺在帝君的臂弯里,但口中还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连三殿下还等着,我们躺躺让你过过瘾就好啊……”
青草的邮箱阵阵袭来,帝君搂着她闭眼道:“他们自会找事消遣,不用管他们。”
苏陌叶远望躺在水塘边看朝霞的二位,向连宋道:“这个状况以前有过吗,依你之见,我们此时当如何?”
连宋君叹一口气道:“他一个人放我鸽子这种事倒是常见,他同什么神女仙娥幽会放我鸽子这种事还从没见过,”袖子一挥化出一局棋来,再叹一口长气道:“我们此时除了候着还能怎么,权且杀两局棋熬时辰罢。”
凤九其实在心中打了个精细的算盘。
出梵音谷的第一桩事是先去姑姑处告一个饶。她当日是被姑姑带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许多时日音信全无,虽然他们白家对自家崽儿皆是放养,但说不准这些时日姑姑亦很担忧她,她需去姑姑去顺一顺她的毛。
第二桩事是复活叶青缇,青缇当年为救她而死在妖刀岚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气,即便转也投胎也只能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体承他的魂魄,化了这股妖气,再到瑶池去洗涤掉凡尘,令他位列仙品。她当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谢孤浯ΑH缃袼昧似灯殴灯殴廊巳獍坠牵獬龅陌坠侨床⒎且桓龇蔡ィ耸且桓鱿汕懈椿钏拿钣谩H绱耍蚬霉锰止暮螅梢匀バ还淠抢铮只赝兴9艿囊肚噻镜幕昶恰
取到青缇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觅仙母处走一趟了,这便是第三桩事。她同帝君虽已做了夫妻,亲族俱在的成亲礼却还未有过,这种虚礼在帝君看来是篇虚文,但在青丘老一辈眼中却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势必还要再办个成亲礼。然帝君一非世家二无重权,更要命的是还打得一手好架,过她姥姥这一关可能很不容易,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这桩姻缘岂可坏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独自去趟姥姥处会会姥姥,将她老人家说通。
但古来之事,一向是天不从人愿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华君的洗梧宫中,一个凉亭里头,凤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风姿无双,彼时正悠闲地在亭中提笔作画,她姑姑白浅歪在一个卧榻上翻一个游记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团子偎在姑姑怀中睡得正香。
她战战兢兢地挨过去同她姑姑行礼,一个大礼拜过,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冲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却连眼皮也没抬,只一个声音在游记本子后头响起来:“哦,是凤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担着什么大事啊?”姑姑这种声调是没有好事的声调。
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不……不记得。”
姑姑仍然没有抬眼,续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礼就在十五日后。”
兵藏之礼。她脑门一下生疼,哭丧着脸道:“姑姑你能否当今日没见着我,其实我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呢?”
她姑姑终于抬眼,眼中带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兵藏之礼上我就变成你的样子顶了你,但你既然回来了,就别想着再趁什么便宜乖,还有十五日,每日少睡两三个时辰,也尽够准备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统共才睡四个时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着她,“啊,怪可怜的,但年轻人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华君,夜华君搁笔道:“唔,的确怪可怜的。”
她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华君换了支兔毫道,“幸亏你回来得早,若是再迟个七八日,大约只有熬通夜了。”
凤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闪了闪,噗,就灭了。
虽然青丘之国不如九重天礼仪繁重,大面上一些礼仪还是有,譬如这个兵藏之记。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后必行的一个礼。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着汀及新君的生辰时占出行礼的日期来,通常是百年之后,这期间新君须亲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于兵藏之礼那日当着八荒仙者的面藏于名下治所的圣地,以为后世子孙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铸剑,就是她姑姑白浅当年为自个儿的兵藏之礼造出的杰作。
凤九自从领了她姑姑的仙职,继位为东荒之君,两百年来一半时光花在进学上,另一半时光就花在锻造这件神兵上头,她锻的亦是一柄剑,因制剑之材取于大荒中的合虚山,因而给此剑命的名号是合虚剑。
她姑姑的婚案前几日,其实合虚剑已经铸造成,但装剑以做兵藏之用的剑匣子却还不晓得在哪朵浮云后头,她从前想的是反正时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后再在九重天玩耍一两月也不见得会误什么事。
哪知后头她竟掉进了梵音谷,哪知她还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若行礼那天她将一把裸剑呈在八荒眼前,她爷爷白止帝君非将他一身狐狸皮剥了不可,凤九悲叹地望了一回苍天,她此前的那个精细打算无须做了,造剑匣子方才是此时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权且拼一拼罢。
凤九唉声叹气地途经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连宋君,二人偕走,连宋君瞧凤九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禁关怀了一二。凤九在连宋君一番关怀下,十分感动,身上此时背着一个什么样的大债也就照实说了,连宋君摇着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还储着一个帝君?东华造剑匣的水平可谓一流,他来做这个定能在一两日内完工,此种要紧时刻你将他供在那里不拿来用,一用岂不暴殄天物?”调笑道,”你温存他几句他就帮你做了,何须你在此长吁短叹。
凤九此时有一半神志放在剑匣该选什么材质,做个什么式样上头,听及连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情其实还是该我自己来做,这个事交给帝君自然万无一失,但什么事情都靠着帝君就忒不上进了,再说帝君他也不想我长成一个只靠他的废物,这个事顶多帮我筹划筹划制剑匣的进度,别的大约也不会多伸手帮我。”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个赌看帝君会不会主动代劳我,若我赢了,三殿下将上回给成玉元君做短剑所剩的世间至为珍贵的雩M玉赠我,若三殿下赢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鱼做半月糖醋鱼献给三殿下。”
方此时二人正踏入宫门,连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赌注虽是得宜相当,但思及你的境况,这个赌局还是我赢了的好。”扇子一点又道,“唔,我赢了其实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鱼,依东华的妒性,他非让我吐出来不可。”
凤九道:“三殿下这么说未免托大,再则帝君他也不至这样罢……”
二人一路亲聊入宫。
然连宋君近日情场虽得意,赌运却不侍,帝君听及凤九前去她姑姑处告饶后的成果,果然当即半空中化出笔墨来为她理了个制剑匣的进度,贴在书房正对着书桌的一根柱子上头,想了想又在言语间给予了她一些鼓励,别的再没有了。
凤九趁东华出书房门,赶紧朝连宋君拱手,面带喜色小声道:“承三殿下抬爱,看来今日在下财星入宫,注定要将三殿下的雩M玉收为囊中物了。”
连宋君亦小声道:“方才看你还满面愁容,此时怎就开怀至此,就为赢了我一个雩M玉?”
凤九更小声道:“十五日内制好剑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更多什么,愁一会儿松一松心情也就罢了,能将三殿下的雩M玉诓来为我的剑匣增一分光彩却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颜开?”
外头东华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红叶树下摆开一张棋桌并两个石凳。书房如今有凤九坐镇,她此时要在书桌前头描剑匣图样,他同连宋在书房里下棋未免妨碍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头下棋吹吹凉风也好。
重霖抱着棋桌换了好几个方向,口中一时道帝君摆在此处对否,一时道帝君摆在彼处对否,却总是不对。重霖一头大汗,别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宫中却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称,享着一个解语花的美名。此时摆个桌子都不能循着帝君的心意摆好,这让解语花重霖大人感到压力很大。又摆了几个来回,重霖大人行将崩溃时,方听帝君缓缓道:“唔,这个位置不错。”
重霖大人着实没明白,此时这个棋桌远在红叶树树荫之外,离那从观赏花卉也远,帝君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时,抬眼便瞧见书房里头的那张长书桌,以及书桌后头铺纸摆砚的凤九。重霖大人顿然悟了,瞧着那张书桌因不十分对着书房门,在外头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尽兴……解语花重霖大人诚恳向帝君道:“外头正有凉风适意,凤九殿下的书桌却太偏可能吹不到凉风,待臣将殿下的书桌也挪挪罢。”帝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嗯,挪挪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