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绿一口气差点背过去,指着她二人你了半天。两个有眼色的侍从慌忙奉上一杯热茶供洁绿镇定平气,消缓过来的洁绿像看不成器的废物似的将他二人凌厉一扫,怅然叹息道:“罢了,虽然现在我觉得你们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们是堂兄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朋友,他或许也只能听你二人一声规劝。这个蟋蟀,仅仅是一头蟋蟀罢了,半夜既不能变成美少年也不能变成美娇娥,”再次斜眼将他二人凌厉一扫:“但送这个蟋蟀给堂兄的人不一般,乃是他的心上人。”
凤九和小燕齐刷刷将耳朵贴过去。
比翼鸟一族向来不与他族通婚,因是族规约束,而族规的来历却是比翼鸟的寿命。能汲天地灵气而自存仙修的灵禽灵兽中,似龙族凤族九尾白狐族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历过天劫便能寿与天齐者少有,大多族类寿皆有命,命或千年或万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鸟一族的寿数最为短暂,不过千年,与梵音谷外动辄寿数几万年的神仙相比可谓朝生夕死,与寿数长的族类通婚太过容易酿出悲剧,所以阖族才有这样的禁制。于比翼鸟而言,六十岁便算成年,即可嫁娶。听说萌少两个弟弟并三个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后生养了七只小比翼鸟,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为何仍是光棍一条,凤九同小燕饭后屡次就这个问题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双双将耳朵竖得笔直,等着洁绿郡主点化。
洁绿郡主续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讲起七十年前一位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龄少女后茶饭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于一条光棍打到现在的,一桩旧事。
据说,少女当年正是以常胜将军并盛着常胜将军的瓦罐相赠少年,内向的少年回乡后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当日的内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风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着常胜将军和常胜将军的瓦罐思念昔日赠他此礼的少女,常胜将军于萌少,无异于凡人间男女传情的鱼雁锦书,常胜将军今日仙去,萌少今后何以寄托情思?何以怀念当年少女的音容笑貌?是以萌少他如此伤情在醉里仙盘桓买醉。
这个悲伤的故事听得凤九和小燕不胜唏嘘,各自一阵叹息。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们族外的?但这个姑娘还活着的话,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违反族规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里也是天天违反族规没见那帮老头子将我怎么,天天对着一只定情的蟋蟀长吁短叹枯渡时光算什么大老爷们儿的行事!”
凤九心道魔族的长老哪个敢来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规设立起来原本就是供着玩儿的,但他这番话的其余部分她还是颇为赞同,点头称很是很是,复又诚意而热心地向洁绿道:“这个姑娘不晓得姓甚名谁是哪族的千金,或许私下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如此一来萌少得一个圆满不用日日买醉,我们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洁绿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对他们二人的诚恳和仗义微有感动,道:“不知青丘之国九尾白狐族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凤九殿下你们是否听说过,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凤九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栽了下去,小燕的嘴张成一个圈:“啥?”
待凤九扶着小燕的手爬起来,遥遥望及隔了两条长桌仍自顾饮酒的萌少一个侧面,记忆中,突然有一颗种子落了地发了芽开了花。她想起来了,难怪那个瓦罐如此的眼熟。
是有这么一桩事,也的确是发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颜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来十里桃林拜会他,碰巧遇上来此采桃的凤九,为她的白衣风姿倾倒,一见钟了情。折颜上神这位忘年的故交乃是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百亿河山,常居于北荒之地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尊讳称一声沧夷神君。沧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坐到最高位的山神乃是凭的数万年来一力打拼,因此折颜很看得上他,评价他是大洪荒时代之后历出的晚辈神仙中的翘楚,且在翘楚中还要占一个拔尖。
沧夷神君为人果决,瞧上凤九后并无什么迂回,十分坦荡地请求折颜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说媒,折颜应承了。
没有想到,沧夷数万载助凡世山河长盛的功业和他这份直率坦荡,立刻博得了凤九她老子白奕的欢心。白奕自凤九承袭东荒的君位后,手边头等第一件大事便是想为她找个厉害夫婿以巩固君位,一双老眼阅尽千帆,大浪淘沙筛尽条条才俊亦相中了沧夷。但于这桩亲事,凤九却很不愿意,虽奋力反抗之,奈何对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敌,待织越山的迎亲队开进青丘时,还是被他老爹绑进了八抬大轿送上了曲折的成亲路。
沧夷神君其时在凡间处理一起要事,来迎亲的是他手底下一员猛将,凤九从轿帘缝中望了一眼这员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将,感觉打不过他,路上还是乖觉些待轿子抬到神宫中再起事为好。届时将神宫闹得鸡犬不宁,最好闹得她不愿下嫁沧夷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头还逼不逼得成她。她这么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宽,前往织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轿中分外悠然,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就分外悠然,脚程分外地快,不到半天已到织越山的山脚。
长队如蛇蜿蜒行进山门,忽听得轿外一声惨呼,凤九撩帘一看,却瞧见沧夷那员身高十来尺的猛将正扬起九节鞭抽打一个侍从打扮的纤弱少年。光天化日下,一条壮汉如此欺负一个小孩子家家令凤九看不过眼,随手扯了根金簪隔空疾钉过去阻了长鞭扬下,使了老爹配给她的随从前去责问事情的来由。事情的来由其实挺普通,原来少年并非出自神宫,约莫半途趁水摸鱼混入迎亲的队伍,打算潜入织越山不晓得要干什么勾当。织越山的山门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无缘入山,少年前脚刚踏入山门门上的五色铃便叮当作响,是以被揪出来挨这顿毒打。少年的双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浸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气息微弱地申辩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荡山口徘徊,看、看到你们的迎亲队,因从没有见过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着长一长见识,我没有其他的用意。”
凤九远远地瞧着趴伏在地痛得瑟缩的少年,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暂不论这个少年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个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热闹罢了,织越山何至于这么小气;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闹织越神宫正是要将宫中搅成一锅浑水,多一个来捣乱的其实添一个帮手……心念及此,凤九利落地一把撩开轿帘大步流星走过去再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惊讶状道:“啊呀,这不是小明么?方才我远远瞧着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时应在折颜处或我们青丘,你怎么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随姐姐上山,过两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团聚。”扶起他一半做大惊失色状道:“啊呀,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得了,你你你,还有你,快将明少爷扶到我的轿子上头去。”一头雾水的少年被惊慌失措的一团侍从簇拥着抬上轿子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凤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个少年极其内向,自打进了她的花轿便一直沉默不语。因他的双腿乃神兵所伤,只能挨着疼直到进入织越神宫中拿到止疼的药粉再行包扎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艰难,捣鼓半天,从袖笼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节封了只红头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欢斗蟋蟀,有个什么玩意事物转移他的注意力兴许能减轻他腿上一两分疼痛。她随手变化一只瓦罐,将蟋蟀从竹筒中倒出来,又凭空变化出另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青头同红头的这只在瓦罐中两相争斗,少年被吸引,垂头瞪圆了眼睛观其胜负。凤九见少年果然爱这个,索性将瓦罐并罐中的蟋蟀一齐送给了他。她拯救他的动机不纯,心中微有歉疚,赠他这个玩意儿也算聊表补偿,少年微红着脸接过,道了声谢,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姑娘这么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姑娘。”
上山后侍从们簇拥着她一路前往厢房歇息,又将少年簇拥着去了另一厢房疗伤,凤九坐在厢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报答她的话,遑论他上山来究竟所为何事,于情于理她的确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报答她在情理之中。但她有点发愁:她至始至终头上顶着新嫁娘的一顶红纱,少年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分,报答错人可怎么办呢。
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会儿,侍从急急前来通报沧夷神君回宫。既要应付沧夷又要计划拜堂成亲前如何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两桩事都颇费神,她抖擞起精神先去应付这两桩紧要事了,没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义气相救的那个少年。
自此以后,她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叶浮萍,被她遗忘在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若没有和风拂过带起水纹,这段记忆大约就此被封印一隅经年无声,少年也不过就是她三万多年来偶遇的数不清的过客其中之一。多年后的如今,因缘际会虽然让她想起旧事,但,当初那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沉默少年,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同今日这位言必称“本少”的翩翩风流公子相提并论。其实仔细看一看萌少的轮廓,的确同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这七十年来,萌少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从当年那种清纯的腼腆样扭曲成今天这种招蜂引蝶的风流相呢?凤九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将这种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但两条豪华长桌外哪里还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一声,顿下来一只银光闪闪的酒壶。
萌少喝得两眼通红,摇摇晃晃地撑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鸟一族出了名的耳朵灵便,方才洁绿同凤九小燕的一番话似乎尽入萌少之耳,令他颇为感动,大着舌头道:“果然如此?你们也觉得本少应该不拘族规,勇敢地去追求真心所爱么?”轻叹一声道:“其实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冲破这个困顿本少的牢笼,但本少刚走出城门就被你们掉下来砸晕了,本少颓然地觉得此是天意,天意认为本少同凤九殿下无缘,遂断了此念,”一双眼睛在满堂辉光中望着凤九和小燕闪闪发亮:“但是没有想到今日你们肯这样地鼓励本少,一个以身作例激励本少要勇于冲破族规的束缚,一个主动恳求帮本少打听凤九殿下的出没行踪……”
凤九恨不得给自己和小燕一人一个嘴巴,抽搐着道:“我们突然又觉得需要从长计议,方才考虑得……其实不妥,”转头向燕池悟道:“王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提出的建议太冲动很不妥啊?”
被点名的小燕赶紧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对对,不妥不妥。”满面忏悔地道:“虽然族中的长老一向不管老子,但违反了族规让老头子们伤心,这么多年来,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过,每当想起老头子们为老子伤心,老子就心如刀绞。族规,还是不要轻易违反得好,以妨长年累月受良心的谴责!”
洁绿郡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凤九严肃地补充道:“既然当年凤九她、咳咳、凤九殿下她送给你一头蟋蟀加一个瓦罐,你为什么非要对着蟋蟀寄托情思,对着瓦罐寄托不也是一样的么。蟋蟀虽死瓦罐犹在,瓦罐还在,这就说明了天意觉得还不到你放弃一切出去寻找凤九殿下的时候。”循循善诱地道:“要是天意觉得你应该不顾族规出去找她,就应该收了常胜将军的同时也毁了你的瓦罐,但天意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天意它觉得还不到时候,你说是不是?”
萌少一双眼越发迷茫,半晌道:“你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本少听这个见解有几分头晕。”
凤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为你一直饮酒买醉,坏了灵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脑中清明了自然就晓得我说的这些话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为然,豪饮一天一夜后终于准了侍从围上来服侍他歇息,被洁绿和因终于可解脱而感激涕零的侍从们众星拱月地抬去了醉里仙的客房。
待人去楼空整个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两个打着呵欠的小二时,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燕叹服地朝凤九比起一个大拇指,待要说什么,凤九截断他道:“萌少他为什么会看上我我也觉得很稀奇,这个事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
小燕的脸上难掩失望。凤九谨慎向四下扫了一扫,向小燕道:“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踏进醉里仙这个门,好像就有两道视线一直在瞧着我?”
小燕愣了一愣,惊讶状道:“可不是,那个东西一直停在你肩头,正在对你笑呢~~~~~”身后正好一股冷风吹过,凤九毛骨悚然哇得哀嚎一声直直朝小燕扑过去,小燕拍着她的后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醉里仙二楼外一棵琼枝树长得郁郁葱葱,微朦的晨色中,满树的叶子无风却动了一动,幽幽闪过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楼里的二人皆没有注意到。
七日后,万众期待的宗学竞技赛终于在王城外的一个土山坳中拉开了帷幕,听说从前梵音谷中四季分明的时候这个山坳中种满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雪冻将青梅树毁了大半,于是宫中干脆将此地清理出来弄得敞阔些专做赛场之用。
凤九自进了侯场处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随意用了一个伤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众同窗对她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便亟亟前来参赛的勇敢很是欣赏,个个亲切地找她说话。空当中凤九瞄了一眼现场的态势,赛场上果然立满了雪桩子,正是当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给她所见,尖锐的雪桩在昏白的日头下泛出凌厉的银光,瞧着有些渗人,不过经帝君十日的锤炼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将这片雪桩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们如看一片浮云。说起萌少,昨天下午从结界中被东华放出来后她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他近日没有什么过激的动向,应该是想通了罢?萌少没有再给她找事让她感到些许安慰。
沿着赛场外围了一圈翠柏苍松之类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压压一片可见围观者众。宗学十年一度的竞技赛对平头百姓们从没有什么禁制,虽往年人气也不弱,但因赛场敞阔,看台也敞阔,看客们人人皆能落一个座,人坐齐了场面上还能余出数个空位。但唯独今年人多得直欲将看台压垮,据说是因东华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虽来梵音谷讲学多次,但不过到宗学中转转或者看上什么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课堂擅自摆到那一处去,平头百姓们从未有机会瞻仰帝君的英容。传说三天前帝君可能列席的风讯刚传出去,因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有这等机缘见到许多大神仙亦无缘觐见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时炸开了锅,族中未有什么封爵的布衣百姓们纷纷抱着席铺前来占位,青梅坞冷清了两百多年,一夕间热闹得仿佛一桶凉水中下足了滚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鸟的女君已然入座,空着台上最尊的那个位置,看得出来应是留给东华。上到女君下到几个受宠的朝臣皆是一派肃然,将要面见帝君还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论剑,令他们略感紧张和惶恐。
凤九琢磨,照帝君向来的风格,这样的大赛会他从不抵着时辰参加,要么早到要么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时辰,但究竟是一柱香还是两柱香,她也拿捏不准。今早临行时她想过是不是多走两步去他房中提醒一声,脚步迈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她这几天同帝君的关系有些冷淡。
说起来,那一夜帝君为她治伤的梦,她自醉里仙安慰萌少回来后又认真想了一遍,觉得也许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临走时施的仙法将一切归回原样,不一定屋中未留下什么痕迹就证明自己是在做梦。她心中不知为何有点高兴,但并没有深究这种情绪,只是匆忙间决定,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几个花样,还要郑重向他道一声谢意。她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哼着歌做出来一顿极丰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没有来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却仍兴致不减地将早膳亲自送进他房中,房中也未觅见他的人影。眼看练剑的时辰已到,她拎着陶铸剑匆匆奔至后院习剑处,没想到盛开的杏花树下瞧见他正握着本书册发呆。
她凑过去喊了他一声,他抬头望向她,眼神如静立的远山般平淡。她有些发愣。
按常理来说,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无论如何该柔和一些,或者至少问一句她的伤势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脸上的笑容,觉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实是在做梦,什么都没有发生。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会做这种梦,难道是一向有情绪的梦都是梦到帝君所以渐渐梦成了习惯?
她说不清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别的的什么东西失望,垂着头走进雪林中,突然听到帝君在身后问她:“你那么想要那颗频婆果,是为了什么?”她正在沮丧中,闻言头也不回地胡诌道:“没有吃过,想尝尝看是什么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问了个在她而言难以揣摩的问题:“是拿来做频婆糕么?”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得到频婆果原本是用来生死人肉白骨,但将频婆果做成甜糕会不会影响它这个效用还当真没有研究过,她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道:“可能吧。”接着,帝君问了个更加让她难以揣摩的问题:“燕池悟最近想吃频婆糕?”她一头雾水:“小燕么?”记忆中燕池悟似乎的确喜滋滋地同她提过类似的话,说什么二人若盗得频婆果她不妨做个糕一人一半。她一头雾水地望向东华黑如深潭的眼神,继续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还是比较喜欢吃吧,他只是不吃绿豆赤豆和姜粉,”又嘟哝着道:“其实也不算如何的挑食。”忽然刮过来一阵冷风,帝君方才随手放在石桌上的书册被风掀起来几页,沙沙作响,他蹙眉将书压实,凤九拿捏不准他对自己的回答满意不满意,但他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帝君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时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凤九不晓得此是为何。许久后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点忘了,帝君当日同小燕换住到疾风院,似乎是为的拿她来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够,远没有达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赖在她这里……既然如此,掰着指头一算,四五日不见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罢。但,是他自己考虑不周封印了疾风院姬蘅才不能来探望于他。此时让他主动撤掉结界,估摸面子上又过不大去,帝君他一定是在纠结地思考着这件事情,所以这几日才对什么事都爱理不理。
凤九恍然大悟的当夜,便向东华提出了解开结界的建议,顾及到帝君一定不愿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隐去了姬蘅这个名字,且极尽隐晦地道,将结界撤去乃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时不时前来探望,一则我们安心,一则友人们也安心,实乃两全之举。帝君听了这个建议,当夜在原来的结界外头又添了一层新的结界,别说一个小燕,十个小燕也难以在上头再打一个小窟窿。且日后对着她越发深沉,越发心不在焉,越发没什么言语。凤九挠破了头也没有想通这是为什么。但是后来她领悟了帝君的这个行为,帝君这是在和她冷战。当然帝君为什么要和她冷战,她还是没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闲闲浮了几朵祥云,是个好天气。决赛的生员两人一队已事先分好组,只等东华帝君列席后赛场一开便杀入雪林之中乱战。按此次赛制的规矩,先组内两人对打分出胜负后再同他组的赢家相斗,一柱香内每组至多留下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轮抽签分组再战,唯剩三人进入最后一轮,终轮中三人两两比试,再取出一、二、三名。
凤九第一轮的对手是学中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她不是很将他放在心上。一看时辰还早,参赛的其他同窗纷纷祭出长剑来擦拭准备,亦从袖子里抽出陶铸剑来装模作样地擦一擦。空当中瞧见正对面的看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团子正扶着栏杆生怕她看不见地跳着同她招手,团子身后站着含笑的连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约莫是偷偷跑来瞧热闹。团子似乎还在担忧地嘟哝什么,凤九定睛仔细辩读,看出来他说的是:“凤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万别动了胎气,要保重身体,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记得退出晓不晓得~~”凤九手一抖,陶铸剑差点照着他们那处直钉过去。
辰时末刻,东华帝君终于露面,不同于看台上众人猜测他老人家会如何威风凛凛地或乘风或腾云或踩着万钧雷霆而来,帝君他极为低调地一路慢悠悠散着步进入赛场,行至百级木阶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着木阶行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的女君和几个臣下死也没有想到东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在他们的设想中帝君无论乘风还是乘云都是临空现世,届时女君自座上起领着臣下当空跪拜将帝君迎上首座……多么周全细致的礼仪。如今帝君还在台下他们却已端坐台上,着实大不敬,凤九眼见女君额头冒出颗颗冷汗,慌忙中领着众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鸟的原身从看台后侧偷偷飞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赶到看台前面对着登上木阶五六级的东华的背影,亡羊补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驾。”东华帝君曾为天地共主,自然当得起所有族内的王在他面前自称一声臣下。
四围看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地遥望这一幕,嘈杂赛场一时间静寂如若无人,唯余东华的脚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阶上偶尔发出喑哑之声。未见帝君有什么停顿,主看台延至侯场处再至四维的看台,众人静穆之中突然此起彼伏大跪拜倒,“恭迎帝君仙驾”之声响彻四野。帝君仍气定神闲地攀他的木梯,不紧不慢直到登上顶层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着做什么,我来迟了些许,比赛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由女君领着再一跪一拜后方起身。凤九随着众人起身,抬头看向东华时,见他垂眼漫不经心将目光滑过她,停了一会儿,又恍若无事地移开去。
她略有恍惚,东华身负着什么样的战名和威名她自然晓得,但她自认识东华起他已退隐避世,平日里调香烧陶绘画钓鱼,这些兴趣都使他显得亲切,她从不曾遥想过他当年身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时是何等威仪。原来这就是六界之君的气度,她头一回觉得东华离她有些遥不可及。奈何她现在才有这个领悟,若是当年小小年纪已看出此道来,指不定在追着东华跑的这条路上已早早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头,她小的时候着实勇气可嘉。不过话说回来,帝君这样的人,能陷入一段情爱上一个女子也着实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从方才起便一直尾随着东华一身白衣的姬蘅。还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花费许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响动若雷鸣,由女君钦点主持大局的祭韩夫子自雪林旁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无限风光地现身,代女君致了一篇词,将比赛的规矩宣读一遍,并着两个童子点起一柱计时的高香,算是拉开了决赛大幕。
又一阵喧天的擂鼓声中,侯场处众生员持着利剑踩着鼓点齐杀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时喊杀声起剑花纷扰,时刻皆有倒霉蛋自雪桩顶坠入雪林中,凤九三招两式已将对手挑下桩去,蹲在一旁看热闹,今次虽承女君英明已着夫子将决赛的生员筛过一遍,可人还是太多,第一轮许多都是活生生被挤下雪桩子,实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柱香燃尽场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生员,夫子点了点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阵擂鼓声宣告进入第二轮,凤九因第一轮后半场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热闹,除了站起来腿有点麻着实休息得很够,精神头便十足,三招两式中又将抽签抽得的对手挑下桩。因此轮人少,不似方才杂乱,大家都打得比较精致,也方便看台上看客们围观,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时不时有喝彩之声传来。
比翼鸟一族因寿短而长得显老,如今与凤九拼杀的这帮同窗个个不过百岁左右,就算刚把乳牙长全便开始学剑剑龄也不过百年,与她习剑两万余年相比岂可同日而语。东华说得不错,只要她能在雪桩上来去自如,频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轮虽不以燃香来计算赛时,两个小童还是点了柱香来估算打到还剩三人需用的时辰,以方便下届或下下届若仍要比剑好有个计较。但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香还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横七竖八下饺子也似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圆内阡陌纵横如棵棵玉笋的雪桩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凤九。
场内场外一时静极,紧接着一片哗然之声,数年竞技,这么一边倒的情况着实不多见。凤九提着剑长出一口气,这就算是已经赢得频婆果了罢,不枉费连着十日来被东华折腾,折腾得挺值。从雪桩上飞身而下,她抬手对着众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谢他们承让。抽空再往主看台上一瞟,东华倚在座上遥望着方才乱战的雪林,不知在想着什么。虽然得他指点获胜他却连个眼神也没有投给自己让凤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频婆果的盛大喜悦很快便冲走了这种失望,团子和连宋君从人群中挤过来同她道喜,她压抑着喜悦强作淡定地回了两句客套话,便听到祭韩夫子从高台上冒出头来宣诵此次竞技的最终位次。
夫子高声的扬唱之中,凤九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奖励却是天后娘娘亲自摘赠的一篮蟠桃,第二名第三名并各自的奖励也随后一一宣读,分别是柄名贵神剑和一个有着什么珍罕效用的玉壶,她没有听到夫子提及频婆果。
烈烈寒风中,连宋君摇着手上的折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东华他匆匆找我务必在今天辰时前带一蓝子蟠桃回来,原来是做这个用途。”又纳闷道:“比翼鸟一族也忒不着调,第一名该给个什么奖励难道临赛的前一晚才定下来么?”又笑道:“这一篮子蟠桃可是顶尖的,平日我要吃一个还需受母后许多眼色,回头他们送到疾风院中不如开个小宴大家一同享用。”凤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座之位已空无人迹。团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带两个回去给我父君和娘亲么?”连宋君道:“我觉得,你这么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团子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们就当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不行么?”连宋君抬着扇子含笑要再说什么,凤九强撑着笑了一笑道:“我对这个桃子没有什么兴趣,我的可以让给你吃。”话罢木然地转身,轻飘飘朝着场外走了两步,一不留神撞到个立着的木桩子,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我感觉,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们将蟠桃送来我通知三殿下一声,劳烦三殿下代我开了这个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洁绿他们都来尝一个新鲜。”团子扯了扯连宋的衣袖:“凤九姐姐她怎么了?”连宋君皱眉缓缓收了扇子:“这件事,不太对。”
一路轻飘飘地逛出青梅坞,入眼处雪原一派苍茫,上面依稀网布着看客的脚印,稠密一些的脚印是通往王城,凤九深吸了一口气,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说心中不悦时便到醉里仙吃顿酒,虽然酒醒后依然不悦但能将这种情绪逃避一时是一时,那段时日正是姬蘅没有给小燕好脸色看的时候,这个话虽然颓废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探手摸了摸袖袋,发现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带买酒钱,凤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里仙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事情如今其实挺明白,东华用一篮子蟠桃换掉了频婆果。他应该晓得她有多么想得到这个果子,为了这个果子她多么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为什么他要将它换掉,这一路她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什么道理来,或许该去亲口问一问他?如果他并不是十分需要这个果子,或许求一求他他还能重新将它赏给她?想到这里她微感苦涩,正待抬脚转向疾风院,却听身后黄莺似的一声:“九歌公主留步。”
凤九回头,迎面匆匆而来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见她还是十日前自己开的那场千金豪宴,隐约记得她当时精神头并不好兼脸色也有些颓败,今日脸上的容色倒很鲜艳,竟隐隐有三百年前初入太晨宫时无忧少女的模样。
凤九朝她身后遥望一眼,姬蘅顺着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师并未在附近,我是背着老师特意来寻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夺了九歌公主的心头所爱,心中十分愧疚,特来致歉。”
看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其实,今年解忧泉旁的频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相求了老师,老师便用一篮子蟠桃从女君处换来给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听说你此次参赛就是为了这频婆果,我思来想去,感觉这件事有些对你不起……”
凤九了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来,理就顺了。但为什么姬蘅要特意跑来告诉她……
她沉默地看着姬蘅,她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在她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么爱起坏心之人。可此时此地,姬蘅她是果真心存愧疚来同自己致歉还是挑着这个时辰蓄意说些话令她难堪,她有些拿捏不准。姬蘅对她虽然一向温良,但她晓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讨厌她。
不过,姬蘅要拿频婆果来做什么,抵得过自己对它的极其需要么?要是姬蘅并不是十分特别需要,又果真对自己有一丝歉意,那么……她抬起眼睛道:“这个频婆果你能分我一半么?你想我用什么东西来换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却是问出这个,弯了弯嘴角:“我来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此果不能予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礼,身为魔族长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称众公主的楷模,她记得姬蘅说话素来和言细语,她还没有见过她说重话的样子,原来她说起重话来是这个样子。
她果然不是来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黄莺似的嗓音压得低而沉静,眼中仍温柔含笑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从此,还劳九歌公主能离老师远一些。”
凤九明了,这大约才是姬蘅的正题,致歉之类不过是个拖住她让她多听她两句的借口。她近年已不大同人做口舌计较,兼才从赛场下来又经历一番情绪大动,心中极为疲累,退后一步离她远些,站定道:“恕我不晓得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既然频婆果你不愿相让,我觉得我们也没有什么再可多说的。”
姬蘅收了笑容远目道:“这样的话由我说出,我也晓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悦。但我这样说,也是为公主好,这些时日老师对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约已动摇了罢?”瞟了她一眼道:“老师他不知活了多少万年,仙寿太过漫长常使他感到无趣寂寞,凡事爱个新鲜,公主确然聪明美丽,或许觉得老师有情于你也是理所应当,但老师他只是将公主看做一个不同以往的新鲜玩伴罢了,公主若陷进去,却只是徒增伤心。”不及凤九反应,又垂目道:“大约公主觉得我爱慕老师,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挑拨。”顿了顿,道:“不瞒公主,我曾同老师有过婚约,但那时年少无知,错过大好良缘。三百年来老师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晓得谁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现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时老师对公主种种不同的确令我心酸。此次问老师讨要频婆果,其实也是想试一试我在老师心中的分量。原本还担心年少错过一次便再无法重续前缘,但老师没说什么就将它给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同老师长长久久,还请九歌公主你,不要横到我与老师中间。”
姬蘅离开许久,凤九仍愣在原地。郊野之地风越来越大,吹散日头,看着天有些发沉。方才姬蘅走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来着?似乎说了句场面话,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长长久久。姬蘅同她诉那腔肺腑之言时她面上一直装得很淡定,却连姬蘅后来回了句她什么她都没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敛了目光,场面上赞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确一直都很明白事理。为了拿到频婆果花了这么大力气吃了这么多苦头,却抵不过姬蘅在东华面前平平淡淡几句话,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委屈。但又能够如何,将心比心她也能够理解,姬蘅既是东华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这几日二人间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东华拿频婆果去讨姬蘅的开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将二人的矛盾解一解,并不算过分。东华总还是顾全了她,去天后娘娘处捎带来一篮子蟠桃给她,也算是很照顾她这个小辈。她委屈得其实没有什么道理。
小燕曾说东华一向照顾她是想结交她这个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说得很对,帝君只是一时寂寞了缺一个新鲜的玩伴。姬蘅说的话虽然直白,却诚恳在理,她出于自尊心想反驳两句都无从反驳。这一切似乎也验证了帝君一直拿她来刺激姬蘅的推测,方才姬蘅说给她听的那番话,要是帝君听到了一定很高兴罢。这么说起来,她作为推进他二人感情的一个道具也还算趁手好用。姬蘅说想同帝君长长久久,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愿么?要是他二人言归于好他应该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要搬离疾风院回去同姬蘅双宿双栖,自然不需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会押着她在雪桩子上练功。这么,其实挺好。
她不晓得自己将这一切想明白为什么会更加难过,冷风吹过来迷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睁眼时却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地朦胧。
她在路边萧瑟地坐了一会儿,待心绪慢慢沉定下来,又落到了频婆果上。觉得还是应回疾风院一趟,为了这个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虽不喜欢她不愿将果子分给她,但求一求东华兴许有用。东华要哄姬蘅,其实还有许多其他的宝贝,但她救叶青缇却非频婆果不可。就算这些时日东华他仅将自己当做一个取乐的新鲜玩伴,她自认自己这个玩伴做得还算称职,如果他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继续当他的玩伴,而且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可以做什么。
虽然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太没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哭着求东华施舍他就能将频婆果送给她,她会毫不犹豫拽着他的衣袖哭给他看,但东华大约不会在乎她的眼泪罢,除了他愿意在意的为数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就像他将频婆果随意给了姬蘅,想必给的时候也并未在乎过自己的诚意和努力,在这些方面,她太了解东华。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风院走去,路上被一个石头绊了一下。
疾风院院门大敞,凤九在院门口对着一涧清清溪流略整衣袍,水流中瞧见双眼眼角微有泛红,又在溪边刨了两个雪团闭眼冰敷了片刻,再对着溪流临照半日,确保没有一丝不妥帖方转身投入院中。院中静极,水塘中依稀浮有几片残荷,往常这个时候东华要么在后院养神要么在荷塘边垂钓,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迈步向后院,却瞧见一袭墨蓝色的衣袍自月亮门中翩翩而出,小燕随手撩开月亮门上垂落的一束绿藤,看向她有些惊讶,但未及说话她却已先问道:“帝君在里头么?”
“帝君不在里头,”小燕皱眉瓮声瓮气道:“你回来慢了三四步,冰块脸刚抱着一头受伤的灵狐回九重天找药君了。”皱眉道:“据说青梅坞回来的半途冰块脸捡到这头灵狐,已经伤得奄奄一息唯有一口气在喘,冰块脸输了点仙力先将它一条命保着又喂了颗仙丹便抱着它去九重天了。依老子看冰块脸并不像是个这么有善心的,可能觉得同他当年走失的那头狐长得像所以突然激发了一点慈悲罢。”恨恨道:“这么微末的一点慈悲倒是将姬蘅诓得十分感动,若不是她修为不到境界不能随着他出谷,怕早跟了上去。”郁闷道:“姬蘅去送他了,老子不是很想看到冰块脸所以没去,在这里等你回来带你吃酒。”又道:“依老子看冰块脸没有三四日大约回不来,你找他有急事么?”话说到此突然一惊道:“冰块脸似乎……在这里的事情已办完了,说不定他就此不回来了?”他絮絮叨叨如此一长段,凤九却像是没有听到他后头的疑问,怔怔问道:“你说帝君他即便回来,也还要三四日吗?”
三四日,委实长了些。她曾听萌少提起过宫中摘取频婆果的规矩,因此树可说是天生天养的神树,如东海瀛洲的神芝草当年有浑沌穷奇饕餮等凶兽守护一般,亦有华表中的巨蟒日夜相护。摘果前需君王以指血滴入华表中的蛇腹,待一日一夜后巨蟒沉睡,方能近树摘果。正因如此,一向来说宗学的竞技赛后女君当夜会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时辰再前来取果。
明天夜里或者至多后天,这枚果子就会被送到姬蘅手中。
求东华的这条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还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试着去求一求姬蘅?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发怔,连这样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来看来果真已走投无路。求一求东华,也许东华觉得她可怜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觉他其实也不讨厌她。但求姬蘅,无论如何哀求她定然不会予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已说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头单纯的小狐狸,存个万一的侥幸丢丢这种脸面也没有什么,但她是青丘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将青丘的脸面送上门去给人辱没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与其这样,还不如拼一拼趁着频婆果还未被摘取闯入解忧泉中碰碰运气。这个念头蹦入脑海,她一瞬豁然,万不得已之时,这,其实也是一条明路,而此时已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闯解忧泉,这里头的凶险她比谁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险她也不愿犯这个险,但她欠叶青缇一个大恩,这么多年没有找到可报他此恩的方法,顶着无以为报的恩情在肩头她时常也觉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坠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机缘,她不想就这么白白错过。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用更加安全的方法来获得频婆果,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有时候天意的深浅不可揣摩,也许当年叶青缇为她舍命,老天觉得不能让她轻轻松松偿还,必定要以身试险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从来是个讲究公道的老天。思及此她也没有什么不可释怀,遥望一眼天色,要盗那枚珍果,也唯有今夜了。
小燕瞧她径直穿过月亮门同自己擦身而过,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么?”她敷衍道改日改日,虽是这样说,但心中却明白权且看她今夜的运气,如果运气差些也不晓得这个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后。小燕幽怨地叹了声不够意思,三步两回头地走出院门。她在他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转身道:“老子就晓得你还是讲义气要陪一陪老子。”她将小燕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道:“还是改日罢,我就是觉得毕竟朋友一场再多看你两眼。”小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道:“看你这么像是别有要事,那就算了。哦,听说醉里仙换了新厨子,要我给你捎几个什么招牌菜回来么?”她嗯了一声道:“也成,不过我最近吃得清淡,还让厨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无月,天上寥寥几粒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还能用,因上次已走错一回这次万事皆顺利,暗道中畅通无阻直达解忧泉,凤九心叹了一声果然事事于冥冥中都有计较都有牵绕,这就是佛道所说的缘分了。
解忧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频婆树如一团浓云,中间镶着一只闪闪发光的丹洁红果。绕树的四尊华表静默无声,不晓得护果的巨蟒何时会破石而出。东华曾提过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时候夜行曾掉进蛇窝,不错,她最怕走夜路,世间种种珍禽灵兽它尤其怕蛇。可此时她站在这个地方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忧惧或有紧要的东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准备,其他什么也就如浮云了。
此处距频婆树约近百丈,想在百丈内打败巨蟒再取频婆果实属不可能,似他姑父夜华君那般仙法卓然,当年上东海瀛洲取神芝草时还被护草的饕餮吞了个胳膊,走硬搏这条路她没有这个能耐。
她的办法是将三万年修为全竭尽在护身仙障上头,不拘巨蟒在外头如何攻击,她只一心奔往频婆树摘取珍果后再竭力冲出蛇阵。这个就很考验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尽她一生修为的仙障约莫应支撑得过她盗果子这个时间,虽然最后结果是三万年不易的修为就此散尽,但修为这个东西么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够快,仙障支撑不过她跑出蛇阵中,结局就会有些难说。不过听东华说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虽然天罡罩自有灵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会主动在她性命危急之间保她一命,若是真的,这一趟最坏的结局也送不了命,着实也没有什么可畏可怖。
夜风习习,凤九正要捏指诀以铸起护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顺利盗得了频婆果,但惹得姬蘅不快令东华来迫使她交还予她该怎么办,她现在不是很拿捏得住姬蘅会不会做这样的事,唔,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将果子轻易交出去的,至多不过同东华绝交罢。想到此心中难得地突然萌生一点懦弱,要是东华对自己有对姬蘅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仅要那么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说说东华就将她想望已久的东西给她多好。但这种事情三百多年前没有发生过,三百年后自然也只是一种空想。这空想却略微让凤九有一丝惆怅。
她深吸了一口气,遥望这静谧却潜藏了无限危险的夜色,熟练捏出唤出仙障的指诀,再凝目将周身仙力尽数注入仙障之中,随着仙力的流失,脸色越见青白,周身的仙障却由最初一袭红光转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忧泉旁疾驰而去,一时地动山摇,长啸声似鬼哭,四条巨蟒顿然裂石而出,毒牙锋利口吐长信,齐向金光袭去。金色的光团在巨蟒围攻下并未闪避,直向水纹粼粼的解忧泉而去,巨蟒红眼怒睁,仰天长嘶,火焰并雷电自血盆大口中倾数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团上,光团的速度渐渐缓下来却仍旧未闪躲,依然如故朝着频婆树疾奔,顷刻便到树下走进浓荫之中。大约怕伤了守护的神树,巨蟒的攻势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着尾巴,搅得整个解忧泉池水翻覆,凤九嘴唇发白地擦了满头冷汗,颤抖着摘下树上的神果,巨蟒恼怒不已,蛇头直向她撞去,她赶紧更密地贴住频婆树才免了被它的獠牙串成一个肉串。这一路硬承住巨蟒的进攻仙障已微现裂纹,几头凶兽比她想象中厉害,回去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妨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电火焰虽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传入的冲力却也对她的本体妨碍不小,身上虽未有什么伤势却无一处筋骨不痛,原来世间还有这种滋味的苦头。
被她盗得神果,几条巨蟒已是怒得发狂,回程这一路的攻势越发稠密,天上乌云聚拢雷电一束紧接一束,打在仙障上头凤九觉得全身一阵一阵狠利的麻痛,甚至听得到护体仙障已开始一点一点裂开的声音。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脚下步伐越见凝滞,金光蜕成红光再微弱成银光,眼看离蛇阵边缘还有十来丈,仙障突然啪一声裂成碎片,凤九一惊仰头,一束闪电正打在她的头顶,巨蟒的红眼在闪电后映着两团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铲来,她本能闪避,毒牙虽只挨过她衣袖,因攻势带起的猎猎罡风却将她摔出去丈远,遥遥见另一条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来,她三万年修为俱耗仙力尽毁,只剩下极微末的一点法力实不能相抗,以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凉正要闭眼,却见火球撞击而来离自己丈余又弹开去。她讶了一讶,果然是天罡罩,终究还是劳它救自己一命。
她挣扎着爬起来,目测还有两三丈即可走出蛇阵,但揣着频婆果刚迈出去两步又疾转回来,天罡罩并未跟着她一同前移。她这才晓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这件法器虽同护身仙障在功用上没有什么区隔,却并不如护身仙障一般能随身而行。解忧泉旁地动山摇得如此模样,顷刻便会有人前来探看。她此前也想过盗了频婆果之后会怎样,也许东华姬蘅连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盗是她的杰作,但没有证据也奈何她不得。不过如今,若她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众人见她困在阵中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鸟一族一场争战怕是避免不了。
无论如何,她要冲出这个法阵。不过十来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只要眼足够明,脑子足够清醒,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不信自己冲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眼睫已被冷汗打湿,却十分冷静地观察四条巨蟒每一刻的动向。巨蟒对着纹风不动坚若磐石的天罡罩轮番撞击进攻一阵也打得有些累,找了个空挡呼呼喘气,凤九抓住这个时机蓦地踏出天罡罩疾电一般朝蛇阵边缘狂奔,眼看还有两三步,脚下却突然一空,头顶巨蟒一阵凄厉长嘶,她最后一眼瞧见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间平息,血红的眼中涌上泪水,她从未见过蛇之泪,一时有些愣怔,虚空中传来极冷极低且带着哽咽的呼声,“阿兰若殿下”,她听出来那是正中的巨蟒在说话,阿兰若的事她听过一些,却来不及细想,因随着这声呼唤,冰冷的虚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全身的钝痛渐巨,到最后简直要撕裂她一般,从踏入蛇阵之始疼痛就没有稍离她片刻,她一直一声未吭,此时却终于像是忍受不住地哀鸣起来,在此生从未吃过的苦头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太晨宫的掌案仙官重霖仙使最近有个疑惑,帝君他老人家自打从梵音谷回来后就不大对劲,当然帝君他老人家行事一贯不拘一格就算他跟随多年也不大能摸清规律,但这一回,同往常那些不同似乎都更加的不同,例如握本书册发呆半日不翻一页,例如泡茶忘记将水煮沸竟用凉水发茶芽,又例如用膳时将筷子拿倒,整一顿饭吃下来都还未知未觉。中间帝君还问过他一个问题,假如要把一个人干掉,但又要让所有人都感觉不到这个人凭空消失,他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他做了一辈子严谨正直的仙使,于此自然提供不出什么可参考的想法,帝君的模样似乎有些失望。他觉得帝君近来有些魂不守舍。
连宋君在帝君回宫的第二日下午前来太晨宫找帝君,连宋君常来太晨宫串门这个本没有什么稀奇,但一向吊儿郎当的连宋君脸上竟会出现那么肃穆的表情重霖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上次似乎还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她脱凡上天的时候。帝君带回来那头重伤的灵狐今午才被两个小童从药君府上抬回来,药君妙手回春下这头狐已没有什么大碍,瞧着救它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钦慕,这是头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实帝君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慈大悲救死扶伤的个性,此次救这么一头灵狐回来重霖也感到有些吃惊,但瞧着灵狐火红的毛皮,蓦然令他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宫中曾养过的那头活泼好动的小狐狸。帝君大约也是思及旧事,才发了一趟善心。当年的那头小狐狸虽不能化形,从皮毛看上去也不大出众,但比许多能化形的仙禽仙兽都更加灵性,十分讨帝君的欢心,这么多年他瞧帝君对这头灵狐比对其他什么都更为上心,却不知为何会走失,大约也是它同帝君的缘分浅。
重霖远目神游一阵,叹了口气,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务,蓦然见方才已远去的连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抬着扇子道:“对了,东华他此时是在院中还是正殿还是寝殿?我懒得走冤枉路。”
托对帝君动向无一时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连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没多走地闯进帝君寝殿,彼时,帝君正在摆一盘棋。但棋盘中压根没放几粒棋子,他手中拎着粒黑子也是半天没摆下去,仔细瞧并不像在思考棋谱,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风旁搭了个小窝,一头红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怯怯地瞧着帝君。
连宋此来是有要事,径到东华的跟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连宋神色凝重地搬了一条看上去最为舒适的凳子坐,开门见山道:“比翼鸟那一族的频婆果,今年有个于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这个你有否听说?”
东华将黑子重放入棋篓,又拎起一枚白子道,心不在焉地道:“听说过,怎么了?”
连宋蹙眉道:“听说凤九曾因报恩之故嫁过一个凡夫,这个凡夫死后她才回的青丘,虽然司命倒是说她同那个凡夫没有什么,不过合着频婆果这桩事我感觉挺奇怪,今早便传司命到元极宫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这个人酒量浅,几盅酒下肚那个凡人的事我虽然没有探问出多少来,倒是无意中问出了另一桩事,”抬眼道:“这桩事,还同你有关系。”
白子落下棋盘,东华道:“小白的事同我有关系很正常。”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连宋欲言又止地道:“据司命说凤九她当年,为了救人曾将自己的毛皮出卖过给玄之魔君聂初寅,聂初寅占了她的毛皮后,另借了她一身红色的灵狐皮暂顶着,”看向东华道:“这桩事正好发生在三百零五年前。”
东华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从棋盘上收回来,道:“你说,我走失的那头狐狸是小白?”
连宋倒了杯茶润口,继续道:“听说她因为小的时候被你救过一命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宫采办宫女时央司命将她弄进了你宫中做婢女,不晓得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后来你被困在十恶莲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灵狐跟在你身边,听说是想要打动你,但后来你要同姬蘅大婚,”说到这里瞧了眼似乎很震惊的东华,琢磨着道:“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事,你同姬蘅大婚前她不小心伤了姬蘅,然后你让重霖将她关了又许久没有理她?”看东华蹙眉点头,才道:“听说后来重霖看她实在可怜将她放了出来,但姬蘅养的那头雪狮却差点将她弄死,幸好后来被司命救了,据司命酒后真言那一次她伤得实在重,在他府中足足养了三天才养回一些神智,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没有找过她让她挺难过挺灰心的,所以后来伤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着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地找也再没有找到过她,我当初就觉得奇怪,一头灵狐而已,即便突然走失也不至于走失得这样彻底。”又道:“我琢磨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来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们的关系倒像是越趋于好,不过凤九她对你可能还有些不能解的心结。”
帝君的情绪一向不大外露,此时却破天荒地将手指揉上了太阳穴。连宋看他这个模样也有些稀奇,道:“你怎么了?”
东华的声音有一丝不同于往日,道:“你说得不错,她大约还记恨我,我在想怎么办。”
连宋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对了,昨天比翼鸟宗学的竞技我后来也去探听了一二,听说原本第一名的奖品是频婆果,被你临时换成了一篮子蟠桃?宣布奖励的时候我看凤九的脸色不大对,”又瞟了一眼屏风下探头竖耳的狐狸,道:“这头红狐我暂替你照看,你还是先下去看看她,怕她出个什么万一。”
东华揉着额头的手停住,怔了一怔道:“小白她脸色不好?”
兴许说完从司命处探来的这些秘密连宋君倍感轻松,吊儿郎当样转瞬又回到身上,摊手道:“我也不大晓得,”又笑着瞟了东华一眼道:“虽然我一向会猜女人的心思但你们小白这种类型的,老实说我也不大猜得准,只是瞧她的模样像是很委屈,所以才让你赶紧下去看看,兴许……”
话还没说完忽听到外头一阵喧天的吵闹,二人刚起身寝殿大门已被撞得敞开,燕池悟立在寝殿门口气急败坏地看向他二人并屏风角落处的狐狸,破口一篇大骂:“他爷爷的,凤九此时被困在蛇阵中生死未卜,你们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喝茶下棋逗狐狸!”
连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骂得愣了愣,东华倒是很清明,却破天荒没有将小燕这句“他爷爷的”粗话噎回去,皱眉声音极沉道:“小白怎么了?”
燕池悟恨恨瞪向东华:“你还有脸问老子她怎么了,老子虽然喜欢姬蘅,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话不说将原本该是凤九的东西送给姬蘅讨她欢心的样子。凤九要频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把它送了姬蘅,她没有办法只好去闯解忧泉趁果子没被摘下前先将它盗出来,她那三万年半吊子的修为哪里敌得过护果的四尾巨蟒,现在还被困在蛇阵中不晓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连同萌少她娘皆没有办法……”
骂得正兴起忽感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转回头问连宋道:“冰块脸他人呢?”
连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晓得要出什么万一。”话落地亦凭空消失,唯余小燕同角落里瑟缩的狐狸面面相觑,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忧泉已毁得不成样子,颓壁残垣四处倾塌,清清碧泉也不见踪迹,以华表为界铸起的蛇阵中唯余一方高地上的频婆树尚完好无损。蛇阵外白日高照,蛇阵内暗无天色,四尾巨蟒于东南西北四方巍巍盘旋镇守,红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灯笼,蛇阵中护着一个蓝雾氤氲的结界,白衣少女双目紧闭悬空而浮,长发垂落如绢丝泼墨,不晓得是昏迷还是在沉睡。
倾塌的华表外头狂风一阵猛似一阵,东华面无表情地立在半空中凝望着结界中的凤九。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尚有呼吸起伏,还好,他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却看不大出来。其实,他早晓得她长得美,只是平日太过活泼好动让人更加留意她的性情,此时她这样安静地躺在结界中,这种文静的美貌才越发凸显,但白裳不服不适合她,需摩诃婆曼殊沙那种大红才同她相衬。他活了这么长的岁月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凤九未必是他见过最美貌的那一个,但缘分就是这样奇怪,那些美人长什么样他印象中虚无得很,唯有她或笑或皱眉或难堪连她做鬼脸他都能记在心上,回忆起来每一幅都是清清楚楚的样子。连宋说她是当年那头小狐狸,她是那很好,但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多么在意。
虚空中似有佛音阵阵,浸在一段凄清的笛音中,细听又似一段虚无。他垂头扫了一眼自他仙驾莅此便长跪不起的比翼鸟女君并她的臣子们,淡声道:“那个结界是怎么回事?”
下头跪的女君兼臣子们还沉浸在不晓得帝君为什么于此时仙驾此地的震惊之中,半晌没有一个人回话,还是萌少因毕竟同凤九朋友一场,见友人被困十分着急,拱手回道:“禀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并非结界,乃是阿兰若之梦。”阿兰若这三个字随萌少出口时,在跪的诸位除了姬蘅皆颤了一颤。
萌少娓娓道来,事情原是如此。
传说中阿兰若是个难得的美人,却无辜枉死,阿兰若枉死后不得往生,执念化做一个梦境在梵音谷中飘荡,凡有谁被卷入此梦中必定坠入阿兰若在世时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够强大者永不能走出阿兰若之梦,将徒留在梦中永眠,直至周身仙力修为被梦境尽数吸食以至灰飞。
想必九歌公主误入蛇阵中正好撞到阿兰若的梦飘入此境,由此而被卷入。阿兰若自小是被此地华表中的四尾巨蟒养大,她的梦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约令巨蟒以为梦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兰若,所以将她守护起来不让外人触碰。
要破阿兰若之梦,除了靠卷入梦境中的人勘破自行走出来,其实还有另一个更为保险的法子――另寻一个与卷入梦境之人亲近的人一同入梦,将她带回来。
但如今的状况,若要进入阿兰若之梦带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过蛇阵。与这四头凶兽拼杀并非难事,但阿兰若之梦其实只是一种化相,必须将人卷入其中才能呈现实体,实体便是那个淡蓝色的结界。呈现实体的梦境异常脆弱,拼杀时战场必定混乱,万一不慎致使梦境破碎,届时九歌公主轻则重伤重则没命都有可能。
他们也想过是否将护体仙障铸得厚实些,不与巨蟒拼杀任它们攻击以保梦境的完好,再接近以进入梦中带出九歌,但阿兰若之梦十分排斥强者之力,一向入梦之人在梦外百丈便需卸下周身仙力,以区区凡体之身方能顺利入梦,否则梦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时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与四尾巨蟒相抗,此种情境实在进退两难。大家一筹莫展,从昨夜发现九歌被困直至此时,无人敢轻举妄动,皆是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连宋君匆匆赶来时正听到萌少在结尾,结尾说了些什么都没有正经听到,只见地上跪的一麻溜在萌少扫尾几句话之后都做出唏嘘拭泪的模样,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为什么唏嘘拭泪,但连宋君觉得这许多人整齐划一做出这个动作,实在颇令人动容。
正要行上前去,东华倒是先转身瞧见了他。
东华的神情十分冷静,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凤九有事,东华他虽一向被燕池悟戏称冰块脸,但以他对他多年了解,他必定不是现在这种神情。
方要打个招呼东华已到他面前,就像新制了几味好茶打算施舍他两包一般,语气十分平淡自然:“你来得正好,正有两桩事要托付,”抬眼望向困在蛇阵中的凤九道:“如果最后只有她一人回来,将她平安带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后去昆仑虚找一趟墨渊,就说东华帝君将妙义慧明境托付给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番话入耳,连宋琢磨着怎么听怎么像是遗言,亦笑望阵中一眼道:“你虽近年打架打得不那么勤手脚怕是钝了,但这么几条蛇就将你缠死也太过……”离谱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于前亦能唇角含笑的连宋君脸色一时大变,亟上前要将泰然卸去周身仙力从容进入蛇阵的东华捞出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小燕一把拦住,小燕的眸色难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声乍然轰鸣落雨倾盆不歇的蛇阵之中道:“还有什么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没有想出来,因为老子压根儿没有想过卸去术力独闯蛇阵,老子对朋友还是不够义气,冰块脸义薄云天,老子敬佩他。”
蛇阵之中天翻地覆,不到两日内竟先后两人来犯使巨蟒十分愤怒,势同鬼哭的长嘶之中,利剑般的光束与道道电闪齐往来犯的东华身上招呼,未有仙力护体加持,东华身上顷刻间便割出数道口子,幸好雨势磅礴将赤金的鲜血尽数洗去,蛇阵外长跪的女君并诸臣子震惊不能自已,却无法相帮,齐齐愣在原地。
连宋被小燕拦了一拦后未再前行,大约已明白东华他如此的缘由,眸色深沉不语。他同东华乃是忘年之交,其实算起来东华不知比他大多少轮,他的出生离大洪荒乱战的时代有好些年成,未能亲眼得见那时东华的战名,但前一段时日倒是听墨渊提过东华一句,说是远古洪荒时的战场才称得上真战场,那时的战争方当得上浴血之战几个字,后世的这些打打闹闹实在小儿科,不过战场上最为吃得苦的却要算东华帝君,早年时几场大战事从战场上下来常常像在血中泡过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却连眉毛也不动一动,这种威勇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蛇阵中的雷电光矢未有一刻间歇,东华衣袍上白色的交领同袖边早已被血迹染成金红,为防巨蟒的情绪冲动对裹着凤九的梦境有什么妨害,帝君他一直保持着一个缓慢适当的步伐行走,雨水自发丝袍角袖口滴落,一片赤红,帝君的确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突然一人自女君身后长长的跪列中起身,踉踉跄跄奔向燕池悟,白衣白裙正是姬蘅,满面泪痕地抱住小燕衣角:“你救救他,你去将他拉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小燕难得沉默,转身背向姬蘅,姬蘅仍拽着他的衣角哭泣不止。
凤九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雷雨之声,她感觉自己自从跌入这段虚空就有一些迷糊,时睡时醒中脑子越来越混乱,每醒来一次都会忘记一些东西,上一次醒来时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跌入这段虚空,这是不是说明再昏睡几次她会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记不清?她感到害怕,想离开这里,但每次醒来也只是意识可能有片刻游离于昏睡,睁眼都是模模糊糊,更不要说手脚的自由行动。且每次醒来,等待她的不过就是无止境的晦暗和寂静,还有疼痛。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雷雨之声越来越清晰,轰鸣的雷声像是响在耳畔,似乎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凉凉的,停了一会儿又移到耳畔,将散乱的耳发帮她别在耳后。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见到紫衣的银发青年正俯身垂眸看着自己。
此时在此地见到帝君,倘若她灵台清明着定然震惊,却正因脑子不大明白,连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都不清楚,连自己到底是小时候的凤九还是长大的凤九都不清楚,只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她认识眼前这个人是东华,心中模模糊糊地觉得他是自己一直很喜欢的人,他来这里找自己,这样很好。但还是口是心非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帝君用那种沉静的眼神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渐渐清晰一些,瞧见他浑身湿透十分不解,轻声道:“你一定很冷吧?”帝君仍然没有回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良久才道:“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时懵了,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放。但帝君问她害不害怕,是的,她很害怕,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帝君的手抚上她的发,声音沉沉地安抚她:“不怕,我来了。”
眼泪突然涌出来,她脑中一片浑茫,却感到心中生出一段浓浓的委屈,手脚似乎已经能够动弹,她试探着将手放在帝君的背上,哽咽道:“我觉得我应该一直在等你,其实我心里明白你不会来,但是你来了,我很开心。”就听到帝君低声道:“我来陪你。”
她心中觉得今天的帝君十分温柔,她很喜欢,同往常的东华很不同,但往常的东华是什么样的她一时也想不起来,脑中又开始渐渐地昏沉,她迷糊着接住刚才的话道:“虽然你来了,不过我晓得你马上就要走的,我记得我好像总是在看着你的背影,但是今天我很困,我……”
她觉得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但越说脑子越模糊,只是感觉东华似乎将她搂得更紧,入睡前她听到最后一句话,帝君轻声对她说:“这次我不会走,睡吧小白,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她就心满意足地再次陷入了梦乡,耳边似乎仍有雷鸣,还能听到毒蛇吐芯的嘶嘶声,但她却十分安心,并不觉得害怕,被东华这样地搂在怀中,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