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大巡狩行营渡过淮水,抵达云梦泽北岸。
云梦泽,是本次大巡狩预定方略的第一个大目标。嬴政皇帝与李斯等几位重臣都很清楚,东南云梦大泽与吴越齐滨海地带,是六国贵族逃亡的两大根基之地。嬴政皇帝此次大巡狩,除了深藏内心的北上目标之外,最实际的目标便是震慑逃亡啸聚的复辟势力。这是首发东南的最根本所在。为了掩盖这一实际图谋,能够对逃亡贵族藏匿之地收奇袭之效,嬴政皇帝决意对外示形,君臣遂密商出了一个对策。于是,去冬咸阳市井街巷便弥散出一则传闻:阴阳占候家说东南有天子气,皇帝很是忧心,决意巡狩东南破其地脉。
战国之世有一个奇特现象:求实之风最烈,阴阳学说最盛,两相矛盾而并行不悖,实在为后世所无。其时,整个阴阳学说流派甚多,其主流形式至少有阴阳五行、天文历法推演、星相(占云、占气、占候为其支脉)、占卜(龟筮、蓍草筮、钱筮为其形式支脉)、堪舆、相人六大流派。所有的阴阳家流派,在战国之世都发展到了理论与实践同样丰富的成熟时期。无论是官府还是民众,无不以阴阳家诸流派提出的种种预兆,以为国事家事的重要参证,一有预言便立即流传开来。然则,参证归参证,却又不尽然全信。于是,便有了求实之风为本而又不排斥神秘启示的战国风貌。秦帝国公然以典章形式宣示水德国运,焚书不焚卜筮之书,而将卜筮之书看作与医药种树等同等的实用知识,便是最典型例证。因了如此,六国贵族与方士儒生们制造出诸如“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种种预言,以此等神秘启示式的预言而扰乱天下,也就不足为奇了。也因了如此,东南有天子气的预言也便引不起多大动静,传了说了,谁也未必当真。同样,嬴政皇帝相信东南有天子气,且执意要去坏其地脉,也没有人认真计较该不该对不对,只当做知道皇帝去东南的理由了而已。
传闻弥散了一个冬天,天下也就大体尽人皆知了。
巡狩君臣的实际分派是:嬴政皇帝与李斯胡毋敬郑国三大臣,做足种种宣教礼行;典客顿弱与卫尉杨端和,则率一千便装斥候秘密查勘贵族逃亡啸聚的藏身之地;郎中令蒙毅两相通联策应,行营护卫的实际执掌也统交蒙毅兼领,以使杨端和全力于查勘突袭。为此,一过淮水,杨端和与顿弱人马全部撒向了云梦泽周边草木连天的岛屿与山谷;而巡狩行营则大张旗鼓地进入了云梦泽北岸,在衡山郡治所邾城①的西面五十里处扎下了大营。
嬴政皇帝在这里要做一件大事正事——祭祀舜帝。
嬴政皇帝何以要祭祀舜帝?既要祭祀舜帝,又何以不去舜帝陵墓所在的九疑山,而要在云梦泽望祀?欲知此间之奥秘,得先清楚舜帝其人其政。在五帝之中,最后两位的舜和禹,是两个最具特点而又政风迥然不同的圣君。舜,原本是后世所加的谥号,《史记·五帝本纪》引《谥法》云:“仁圣盛明日舜。”据说舜帝本姓姚,名重华。后世因舜帝生于虞地,故又称虞舜。尽管后世史书也对舜帝造出了诸多逆行,言其囚禁尧帝而自立,又隔绝尧帝儿子丹朱,使尧帝父子不能相见,方得强力自立为帝。然则,在主流正史与天下人心中,舜帝的人品功德堪称五帝之最。其一,舜帝最孝慈,顺适屡屡虐待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反抗,最终感化了父母兄弟;其二,舜帝爱民,法度平和公正,其事迹多多;其三,舜帝敦厚仁德,堪称王道典范,其事迹多多;其四,舜帝高寿,六十一岁代尧为天下共主,在位三十九年,整整一百岁而逝于苍梧之野。从先秦时期的主流评价说,舜帝是以德孝王道之政名垂后世的,是一个宽和有度的远古圣王。
苍梧之野者,生满了青色梧桐树的山野也。远古之时,地理无名者多矣,苍梧之野泛指湘水南部的五岭地带。舜帝在南巡途中病逝在这方梧桐山野,葬于一片九水回环的山地。因这九条山溪地势水流风貌极其相似,很难分辨,故被称为九疑山。《水经注》记载云:“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日九疑山。”九疑山西北,是秦帝国开凿的灵渠,两地相距仅二百里上下。然九疑山距嬴政皇帝目下所在的云梦泽东北岸,相距却在数千里之遥,更有浩渺云梦泽阻隔,想要万人上下的巡狩行营直抵苍梧之野,不是不可能,而是耗时太久且无实际意义。毕竟,云梦祭舜帝,还有着更为实际的政事目标。
唯其如此,李斯谋划的大典方式是“望祀”。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礼仪也。其本意是说,要祭祀名山大川,得遥遥相对而祭拜。是故,望,成为祭祀山川的特定语汇。而祭祀圣王先贤之陵墓,则一般直称为祭祀,很少用这个望字。李斯将“望”与“祀”合成为一个仪典,既含遥祭山川之意,又含祭祀圣王之意,其确指显然是遥祭舜帝。
望祀礼是宏大隆重的。衡山郡守事前接到诏书:郡县官吏可全数参与,准许附近民众往观。郡守将诏书发到各县乡,官民无不欣然欢呼,那日非但官吏无一人缺席,便是狩猎捕鱼之民户也停了生计纷纷赶来。所谓山高皇帝远,在这山水连天的大泽之地,无论是官是民,要见到皇帝都太难太难了,要见到皇帝亲临隆重典礼,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尤其令官员民众感奋者,是皇帝要祭祀舜帝的消息。舜帝是甚?是王道,是宽政,是爱民,是法度公正!大秦皇帝如此隆重地祭祀舜帝,其意蕴何在不清楚么?
在肃穆的望祀祭坛上,嬴政皇帝面对南天,宣读了奉常胡毋敬精心撰写的祭文。祭文颂扬了舜帝的孝慈,颂扬了舜帝的爱民德政,颂扬了由尧帝奠定而被舜帝弘扬光大的王道大政,颂扬了舜帝任用皋陶执法的中正平和。祭文末了,嬴政皇帝奋然念诵出一段令万众动容的宣示:“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顺民心。力行郡县,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于后,师法舜帝,常治无极——”皇帝的声音还在山谷回荡,万岁声便淹没了群山大泽。
当夜,嬴政皇帝的行营大帐里灯火通明,小朝会深夜方散。
紧急赶回的顿弱禀报说:经秘密仔细查勘,荆楚及云梦泽周边地带虽有六国贵族藏匿,但多为旁系支脉的老弱妇幼;六国贵族的嫡系精壮,大多啸聚吴越山川。顿弱的主张是:莫在云梦泽耽延过多时日,当立即浮江东下,将吴越两地作为搜剿重地。李斯等都表赞同,皇帝也认可了。小朝会议决:李斯蒙毅总司船队筹划,顿弱杨端和部先期赶赴吴越查勘;旬日后,巡狩行营浮江东下。小朝会完毕之后,嬴政皇帝特意留下了顿弱。
“顿弱,朕有大事相询,你要据实回答。”皇帝面色肃杀。
“陛下,老臣素未有虚。”
“重新启动黑冰台,全力搜捕复辟贵族,可行否?”
“陛下……”顿弱惊讶又迟疑,思忖片刻明朗道,“老臣以为,黑冰台胜任搜捕无疑。然则,老臣以为不可行。大秦以法治天下,不宜以此非常手段介入罪案缉拿。毕竟,黑冰台精于暗杀行刺,若介入搜捕,必多有杀戮。天下已入常治之时,此法祸福难料。”
“朕之本心,当然不想坏法。”嬴政皇帝叩着书案皱着眉头,“朕是不想再多杀人了……濮阳陨石刻字一案,杀了周围十里之民。可说到底,正犯只有一个而已。若郡县能将这个正犯捕拿到案,十里之民何须杀也!不想杀人,却必须多杀人,此间煎熬,朕何以堪?若黑冰台重新启动,纵然多杀几个人,然相比较于罪案不能破而牵连广泛,孰轻孰重乎!复辟者啸聚于滨海山川,言行尽皆秘密作为。此等暗流,纵有数十万大军,徒叹奈何?廷尉府与郡县官署,仅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紧张了,哪里有多余人力做此等须得花大力气的事?朕之巡狩,其所以借机搜剿啸聚贵族,也是下策之下策。屠龙之术,却来杀鸡,朕便好受么?朕想重启黑冰台,实属无奈也……老卿且说,除却此等复辟罪案,朕过问过执法决刑么?”嬴政皇帝说得真诚,甚至有些伤感了。
“陛下,还是依法查究最为稳妥……”
“顿弱,朕要的是限期将元凶正法之威慑!否则,朕宁可错杀多杀!”嬴政皇帝脸色铁青,语势凌厉之极,“复辟势力挑战大秦,朕决不让步!”
“陛下,可否容老臣一言。”默然良久,顿弱开口了。
“朕何时不教谁说话了?岂有此理!”皇帝有些烦躁了。
“陛下,老臣执掌大秦邦交多年,黑冰台所部亦是老臣长期亲领。若为权力计,陛下欲重启黑冰台,老臣求之不得也。然则,老臣尝读《商君书》,对商君治国之真髓稍有领悟。老臣以为,当此之时,还是效法商君更为稳妥,更合法治精要。”
“老卿读过《商君书》?”嬴政皇帝惊讶了。
“虽无陛下精熟字句,然却窥其神韵。”顿弱突然现出久违了的名士风貌。
“你且说,如何效法商君?”
“陛下,商君行法,以后发制人为根基。无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个不予宽恕。甘龙、公子虔等,商君明知其反对变法,然在其没有罪行发作之时,始终没有触动秦国老世族。孝公逝去而世族复辟,车裂商君,然却得秦惠王彻底依法铲除。试想,若商君之世依仗威权,诛杀了老世族;杀固可杀,然则老秦人服气么?秦国能安定么?此间,有一处发人深思:终商君之世,老世族固然暗流强大,然却终不敢公然复辟。此间奥秘,陛下可曾想过?”
“老卿但说。”
“商君行法,以行政为最大根基。商君行政,虑在事先,有错失便改,是先发制人。为此,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大政得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世族复辟失却附庸,终将渐渐枯萎。若大政缺失不修,则世族复辟有鼓呼之力,民众亦有追随徒众。当此之时,仅仅依靠强力杀人,扬汤止沸也。而明修大政,釜底抽薪也。而若罪案告破不及时,再以黑冰台之非常手段介入,则更如饮鸩止渴也……”
“顿弱!”嬴政皇帝勃然大怒,突然拍案。
“老臣言尽,甘愿献出白头。”顿弱颤巍巍站了起来。
“顿弱……你,说得对……”皇帝粗重地喘息着。
“陛下……”顿弱惊愕不知所措了。“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嬴政皇帝离案起身,肃然向顿弱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嬴政谨受教。”
“陛下!……”顿弱一声哽咽,连忙扶住了皇帝。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强力杀人,扬汤止沸。非常暗杀,饮鸩止渴。”嬴政皇帝喃喃念诵着,不禁感喟万端,“先生之言,何其精当也!人云嬴政精熟商君法治之道,今闻先生之言,终生抱愧也!”“陛下……老臣在吴越之地,务必缉拿复辟逃犯。”
“好。宽以大政,严以行法,大秦可安也!”
三月中,一支大型船队浮江东下了。
列位看官留意,战国之华夏精神,有着很强的海洋水域意识,远非后世那般唯以内陆为能事而在大多数时期封闭海疆。仅就船队远航之能力而言,除了华夏大陆之大江大河大泽畅通无阻,其方士求仙船队已能载数千人远渡日本列岛、澶洲(琉球)、夷洲(台湾)。帝国灭亡后,少数皇族后裔也远渡日本。更为根本的是,战国与帝国时代有浓厚的大海崇拜风习,认为大海是神秘未知的仙境所在,探险精神尤是浓烈。更兼秦帝国的以水德为国运所确立的水崇拜理念,对整个华夏不以内陆族群自居封闭而勇敢地迈进内外水域,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此次皇帝巡狩行营东下大江,百余只巨舟帆影蔽天,与两岸巡行护卫的铁骑号角遥相呼应,当真是声势浩大史无前例。
东下的第一屯驻地是庐江郡的彭蠡泽西岸。嬴政皇帝在这里登临了庐山。
彭蠡泽者,远古得名之大湖也。《书·禹贡》载:“(扬州)彭蠡既潴。”潴者,水流停聚之地也。就是说,这里在很古老的时候便是大湖了。后世因东晋设彭泽县,陶渊明做过彭泽县令,遂改称彭蠡泽为彭泽;更有人误以为彭蠡泽便是后来的鄱阳湖。历史的演化是,直到秦汉两世,彭蠡泽与西边的洞庭泽,都是浩渺的云梦大泽的相连水域,都是浩浩长江在远古之时泛滥囤聚的辽阔水仓。正是有了辽阔浩淼的云梦大泽作为吞吐之地,浩浩江水才不至于如同黄河那样,屡屡发生根本性的大洪水泛滥。这片辽阔水域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持续着渐渐收敛的状态,在战国时期已经是断断续续地分为几个中心水域了。于是,有了形似独立的洞庭泽,又有了形似独立的彭蠡泽。再到后世,云梦泽最大的中心水域也渐渐消失了,只留下了洞庭湖与彭蠡泽收缩后的鄱阳湖。这是后话。
却说这彭蠡泽西岸有一座名山,叫做庐山。庐山旁有大水,名庐江。据《水经注·庐江水》云:庐山之名有民间说与文献说。民间说法是,周武王时期有才士匡俗,屡次逃避征发而隐居此山草庐。后来匡俗成仙,空庐犹存,弟子哭之旦暮,世人感念,遂呼匡俗为庐君,隐居之山亦呼为庐山。郦道元自己坚持的是文献说法,其云:“按《山海经》创之大禹,记录远矣!其《海内东经》日:庐江出三天子都(庐山),入江彭泽西,是曰庐江之名。山水相依,互举殊称,明不因匡俗始。正是好事君子,强引此类,用成章句耳。”究其实,庐江出庐山,究竟何名为先,只怕很难考证清楚了。
这庐山虽非五岳,却也大大有名。此山古名三天子都,见于《山海经》之记载。然则,三天子都究为何意,已经不可考了。后世学者对其实指又多有争议,对其原本字意更无明确说法,姑且存疑了。对于庐山之壮美,《水经注》云:“虽非五岳之数,穹隆嵯峨,实峻极之名山也!”在中国古人眼里,山水是否尊崇,根本原因在于山水所具有的神性及其累积的文明历史足迹,而不在其真实高度,五岳之尊崇正在于此。而此时的庐山,尚无昭昭神性与赫赫登临,故此只有自然山水之壮美。
嬴政皇帝登临庐山,是庐山迎来的第一次伟人登临。
那日清晨,帝国君臣在五百名精锐步卒护卫下,由十多名山民向导登山。对于这次登临,庐山留下了两处遗迹,《水经注》均有记载。郦道元先生文字峻峭瑰丽,描述山水形势无出其右,且看看先生的两则纪实性描述:其一,“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杳然无底……其山川明净,风泽清旷,气爽节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继响窟岩。龙潜风采之贤,往者忘归矣!秦始皇、汉武帝及太史公司马迁,咸登其岩,望九江而眺钟、彭焉!”其二,“庐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秦始皇三十六年②,叹斯岳远,遂记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数,今犹得刻石之号焉……耆旧云: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记功,或言秦始皇所勒。然岁月已久,莫能合辨之也。”后来又有《太平御览》引《浔阳记》云:“上霄峰在庐山东南。秦皇登之,与霄汉相接,因名之。高处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隐起焉,仅百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