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泾水行营大会,嬴政要明确议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秋种成渠放水,距今大体还有五个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惊了。可是,自从北地巡视归来,眼见春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虑。反复思忖,他立即从泾水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水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水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水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入微,任谁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水河渠剩余之难点,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水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性,这工期,就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却没有透漏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紧,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水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压催逼进度,是足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性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水,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自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水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日的行营大会。
因为事关重大,嬴政昨日进入泾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日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而叫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教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就实话实说,将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是惊讶:“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却舒展起来,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教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左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摇头:“有所图?甚图?秋种放水,工期已经紧巴紧。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激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怕他何来?”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哝了一句:“善激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乱。”便不再执拗。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便了。”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水幕府,方进谷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水,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王未达帐口便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凹几乎被掀翻了。
一般干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迎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便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齐,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便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乱象,看得郑国直摇头,低声对旁边李斯嘟哝一句:“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句:“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青的秦王嬴政却是分外激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们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李斯原以为此等大会不可能太长,于是设定:与会工将军以县为方队站立,队首是县令,既容易区分又便于行动;除了秦王与郑国王绾三张座案,举帐没有设座,所有与会者都站着说话。之所以如此,一则河渠幕府没有那么多座案,二则农夫工将军们也不大习惯像朝臣一般说话间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层绊磕。所以,地上连草席也没有。可秦王大礼相敬,呼工将军们为父老兄弟且激赏一句劳苦功高,又请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奋不已。商鞅变法以来,秦人最是看重国家给予的荣誉。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满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插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两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便是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荡,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便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首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便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嘶哑地插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秋种之前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礅子般的汉子挺身站起:“云阳县令禀报: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绾插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白说话。”
云阳县令一转身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粗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与云阳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身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干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高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也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夏种!脱几层皮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究竟能否确保秋种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种完工?这是治水么,儿戏!便在郑国呼哧呼哧大喘着就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国以军制治水,这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夏种完工,心中究竟有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之同时,九个月开通干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毛渠,总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经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抢得夏种,在两个多月内成渠放水,旷古奇闻!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毛渠,且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水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之下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日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便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却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臣有话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无论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身面对黑压压一片下属,习惯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水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荡:“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来算个粗账。”郑国的探水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水口与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两万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条支渠,再加三百多条毛渠,谁算过多长?整整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壮劳力,以一百万整数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两百多人而已!筑渠不是挖壁垒,开一条壕沟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铁人昼夜不歇,两个多月都难!”探水铁尺重重一敲,郑国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河渠是泥土活,却更是精细活。老夫还没说那些斗门、渡槽与沟沟坎坎的工匠活。这些活路,处处急不得。风风火火一轰隆上,能修出个好渠来?不中!渠成之日,四处渗漏,八方决口,究竟是为民还是害民?老夫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
满帐人众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尴尬,谁也没了话说。
亭乡里的工将军们显然有所不服,可面对他们极为敬重的河渠令,也说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话来,只有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大喘气。县署大员们则是难堪憋闷,个个黑着脸皱眉不语。
事实上,这些统率民力上渠的县署大员,大多是县令、县长,至少也是县丞。秦法有定:万户以上的大县,主官称县令;万户以下的小县,主官称县长;县令年俸六百石,县长年俸五百石。六百石,历来是战国秦汉之世的一个大臣界标,六百石以上为大臣,六百石以下为常官。县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战国、秦帝国以及西汉初期如是。后世以降,县令地位一代一代日见衰落。就秦国而言,秦统一之前县的地位极其重要。秦孝公商鞅变法时,秦国全部四十一县,只有一个松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称作郡,事实上也不是辖县郡。后来收复河西,秦国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辖县的郡县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与县令是一般高下。随着秦国疆域的不断扩张,郡渐渐增多,郡辖县的法度彻底确立,郡守爵位才渐渐高于县令爵位。但是,县令县长依然被朝野视作直接治民的关键大臣。秦昭王之世,关中设内史郡,统辖关中二十余县,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担任,县令却是清一色的能臣干员,且历来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旷古大旱,县令县长们亲率本县民力大上河渠。嬴政虑及县令县长地位赫赫,为了李斯郑国方便管辖,以“军制治水”为由,将县令县长们一律改作了“县工将军”。虽然如此,县令县长们事实上依然是大臣,哪一个都比李斯郑国的爵位高。当此之时,李斯郑国两桶冷水当头浇来,实在教这些已经被秦王王书激发起来的县令县长们难堪憋闷,想反驳又无处着力,只有黑着脸直愣愣坐着。
“老令啊,个个都是泥土人,能否找个地方见见水?”嬴政笑了。
郑国还没回过神,李斯已经一拱手接话:“瓠口试水佳地,最是提神!”
“对对对,那里好水。”郑国一遇自己转不过弯,便只跟着李斯呼应。
嬴政一挥手:“好!老令说哪里便哪里。走!先洗泥再说话。”
一言落点,嬴政已经大步出帐。李斯对郑国一个眼神,郑国立即跟着王绾出帐领道。李斯对满帐工将军一拱手:“秦王着意为诸位洗尘,有说话时候,走!”帐中顿时一片恍然笑声,呼啦啦跟着李斯出了大帐。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
这是中山引水口修成后试放泾水,在瓠口峡谷中积成的一片大水。因为是试水,引水口尚需不断调整大小,峡谷两岸与沟底也需多方勘验,更兼下游干渠尚未修成,这片大水便被一千军士严密把守着两端山口。否则,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们川流不息地涌来洗衣净身,水量渗漏便无法测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便呼这片大水为“老令禁池”。不说秦王嬴政与咸阳大臣,便是鏖战河渠的一班县令工将军们也没有来过。
一过幕府山头,蓝天下一片碧波荡漾,松涛阵阵,谷风习习,与山外漫天黄尘竟是两个天地。工将军们不禁连声喊好。秦王却看着郑国一拱手:“老令据实说话,下水会否搅扰渗漏勘验?”郑国一拱手:“不会。军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开万千人众拥来,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这点子人,没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将军们一挥手:“诸位都听见了,老令发话没事!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说!”
“秦王万岁!”
县令工将军们一片雀跃欢呼,却没有一个人下水。
嬴政一挥手:“不会游水无妨,边上洗洗也好!”
李斯过来低声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说还有君上在场……”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说完便开始脱衣,斗篷丢开甲胄解去高冠撤下,三两下便显出贴身紧衣。王绾赵高见状,情知不能阻拦,连忙也开始解带脱衣。此时嬴政已经大步走向岸边,挥手高声喊着:“水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几句喊完,一纵身钻进了水里,碧蓝的水面便漂起了一片白衣。赵高身手灵动,几乎同时脱光衣服,一个猛子便扎到了嬴政身旁,还在水边的王绾这才喘了一口气。岸边的县令工将军们一边高声喝彩欢呼万岁,一边纷纷脱衣二话不说光身子噗嗵嗵入水。蓝幽幽的峡谷湖泊中浪花翻飞,顿时热闹起来,岸上便有一阵牛角号悠扬响起。
岸边李斯有些着急,走过来对郑国低声道:“老令,我去安置些会水军士,以防万一。”郑国摇摇手:“不用。方才号声已经安置妥当。守水一千军士都会水,池中还有巡查水情的二十多只小船。不会有事。”李斯大是惊讶:“一片废水,老哥哥竟派二十多只船巡查?”郑国苦笑着摇头:“这片池陂可不是废水,是勘验瓠口峡谷有无渗水暗洞的必须用水。若有一个暗洞,泾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积水以来,老夫一日三次来这里探水,你说为甚?”李斯更是惊讶:“开凿峡谷之时,我等会同工师备细踏勘过三遍,不是没有发现暗洞么?”郑国喟然一叹:“这便是治水之难也!眼见不能信,踏勘也须得证实,只能试水知成败。再高明的水工,无法预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阵默然,又一声感叹:“老哥哥如此扎实,李斯服膺!”郑国低声道:“给你老兄弟说,那李冰建造都江堰,开凿分水峡谷时,放活水看旋涡,动辄便亲自下水踏勘。后来自己游不动了,便教二郎亲自下水。为甚来?还不是怕万一误事?都江堰修成,李冰便多病缠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难知也!”李斯一阵唏嘘,突然低声问:“老令哥哥,你说秦王中止会商,有甚想头?”郑国似有无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说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说理。”
李斯摇摇头想说话,最终还是默然了。
约莫半个时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县令工将军们也陆陆续续地呼喝着爬了上来,人人精神抖擞,纷纷叫嚷泡饿了。李斯大步迎过来一拱手:“臣请君上先更衣,再用饭。”嬴政水淋淋地大手一挥:“好!诸位先换干爽衣服,再咥饭,再说话。”极少见到秦王的亭长乡长里长工将军们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说甚都是一声万岁喊起。目下又是一声万岁,呼啦啦散开换衣,欢畅得直跳脚。
原来,李斯方才已经安排妥当,派幕府器械司马带一队兵卒从工地仓库搬来了两百多件衬甲大布衫,一片摆开;再派军务司马置办饭食,也搬来岸边。君臣吏员们原本个个一身汗臭,湖中洗得清爽,脱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极是不适。虽然如此,毕竟泥土滚惯了,这些官吏们也没指望换干爽衣服。如今一见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乐乎,二话不说便人各一件裹住了身子,三三两两凑着圈子高声呼喝谈笑。堪堪此时,军务司马带着一队军士运来了军食老三吃:厚锅盔、酱牛肉、藿菜羹。岸边一声秦王万岁,顿时呼噜吸溜声大起,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五车锅盔一两车牛肉两三车藿菜羹。
吃喝完毕,李斯过来一拱手:“启禀君上,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个字。
郑国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秦王示下。”
“好。我便说说。”嬴政显得分外随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