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是日夜兼程赶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给莹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会不会对商於郡守也有特殊安排?以秦孝公的思虑周密,这是完全可能的。反复思忖,商鞅决意到商於封地弄个明白,安顿好这最后一个可能生乱的隐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阳局势正在微妙混浊的当口,他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快处置好这件事。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在商山峡谷安顿好军营大事后,商鞅对莹玉秘密叮嘱了一番,便带着荆南向商於封地飞马兼程去了。
商山地区的十余县,在商鞅变法之前统称为商於之地。商鞅变法开始设置郡县,商於之地便成为一郡,郡守治所设在丹水上游谷地的商县城内。自商於之地成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来过一次。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商君”只是个爵位封号,封地仅仅是个象征而已。新法规定的三成赋税、一座封邑城堡、名义上的领地巡视权,他都一概放弃。不收赋税,不建封邑,不要丝毫治权。所有这些,他上次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块“封地”上没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象在任何郡县处置公务一样,直截了当的进了郡守府。
天色刚刚过午,商於郡守惊喜得擦拭着汗水迎了出来,“商於郡守樗里疾,参见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头汗水,刚巡视回来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团,兴冲冲道:“正要禀报商君呢,我刚刚从封邑回来,造得很好呢,想必商君已经去过了吧。稍时为商君洗尘之后,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休憩。不远,就二三十里,放马就到……”
商鞅觉得不对味儿,眉头一拧,“停停停,你说的是何封邑啊?”
樗里疾惊讶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岂有别个封邑?”
商鞅面色陡变,“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亲自监造。商君,不满意?”樗里疾有些紧张,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儿。
商鞅啼笑皆非,“我问你,谁让你建造的封邑?是你自己的主意么?”
樗里疾顿时明白了过来,长吁一口气,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样东西商君看。”说罢便鸭子一般摇摆着跑向后·庭院,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铁匣子出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商鞅案头,又恭恭敬敬的用一支长长的钥匙打开铁匣,取出一支铜管,拧开管帽儿,抽出一卷布书,双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着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样子,又气又笑,接过布书展开一瞄,不禁愣怔
着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无论商君为官为民,此封邑与商於封地均属商君恒产,无论何人不得剥夺。此诏书由商於郡守执存,证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这诏书,何时颁发与你?”
“禀报商君,先君巡视函谷关时派特使飞马急送,其时下官正在外县,特使赶到外县,亲自交到樗里疾手中的。”
“县令们知晓么?”
“事涉封地各县,樗里疾当作密件宣谕县令,严令不得泄露。”
商鞅沉思有顷断然道:“立即飞马下令,各县令务必于今夜子时前,赶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皱着眉头,“山路崎岖,不能放马,往日再紧急的公事,县令们都得两日会齐……好吧,樗里疾遵命。”说罢急急摇摆着鸭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过了“午饭”,已经是太阳偏西。中夜之前县令们肯定到不齐了,左右半日空闲,商鞅便让樗里疾领着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马一阵,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险要的一片山地。这里的山地很奇特,山峰虽不是险峻奇绝,也没有陇西那种莽莽苍苍的大峡谷,但却是山山相连,一道道连接山峰的“山梁”便构成了比山峰还要惊险的奇观!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宽的一道山梁上。远远看去,一座四面高墙的府邸孤悬两山之间,山梁两头各有一座小寨防,还真是一个小小的金城汤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飞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间林木葱茏,谷风习习,白云悠悠。置身其中,当真令人物我两忘!不说山水景色,单从实用处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确实是一处极佳的居处。
商鞅却是大皱眉头,“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钱财?”
“商於府库的一半赋税。商於官民都说建造得太小了呢。”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啊,这座封邑扼守要冲,改成兵营要塞,倒是适得其所呢。”
“差矣差矣,”樗里疾连连摇头,黑面团脸做肃然正色,“禀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怀,岂可将先君护贤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着樗里疾的黑脸通红,不禁噗的笑了出来,“先君护贤?你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儿来呢,商君又何须自蔽?”樗里疾竟是不避忌讳。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这个黑胖子鸭步极有才具,生性正直诙谐,是郡守县令中难得的人才。听他话音,他一定觉察到了什么,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诸多议论。商鞅本想问明,也想斥责樗里疾一番,严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间,开口却变成了沉重的自责,“一个人功劳再大,能有国家安定、庶民康宁要紧?你说,新法废除了旧式封地,我岂能坐拥封邑,率先乱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这,封邑了?”樗里疾惊讶得结巴起来。
“非但不要这封邑,我还要将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万万不可呀。这,这不是自绝后路么……”
“不要说了!”商鞅骤然变色,“樗里疾,新君有大义,秦国不会出乱子!”
樗里疾愣怔着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闻马蹄如雨,郡将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紧张的在樗里疾耳边匆匆低语。樗里疾脸色陡变,将郡将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紧急公务么?”
樗里疾脸色胀红,骤然间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觉得樗里疾神色有异,微微一笑,“是否国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国君密令,要缉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啊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员,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见了国君我自会辩白清楚,莫要担心也。”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说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晓,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办法!”
商鞅厉声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这时,几名县令飞马赶到,见了商鞅一齐拜倒,神色分外紧张。樗里疾高声问:“你们是否也接到了密令?”县令们纷纷说是。正说话间,商城方向火把连天,老百姓们蜂拥而来!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商於民众愤怒了。山民特有的执着悍勇使他们忘记了一切顾忌,赶来看望保护他们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属于商君,商君也属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还有天理良心么?
山梁川道涌动着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谁敢动商君,剥了谁的皮!”连绵不断的怒吼声山鸣谷应。
樗里疾却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说这样子,我等能拿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