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公微笑着长吁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让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为当正式册封太子,君上患病这段,可命太子总摄国事。”
“臣赞同商君所请。”景监车英异口同声。
“那好。此事请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却骤然昏了过去。
景监、车英和黑伯大为惊慌,商鞅摆摆手,伏到孝公身上倾听片刻,站起来道:“没有大事,一会儿就醒。等等,会有神医来的。”
正在此时,侍女匆匆禀报:“公主车驾进得宫中。”
商鞅道:“你们守侯,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寝室。
寝宫门外的庭院中,莹玉已经下车,除去了面纱,打开车帘恭敬做礼,“前辈请。”话未落点,商鞅赶到,向车内老人深深一躬,“多劳前辈了。”伸手扶住下车的扁鹊老人。扁鹊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妇吧,老夫有礼了。”商鞅连忙扶住老人,“鞅后进幼齿,何敢当前辈行礼?”扁鹊肃然道:“天下大道,敬贤为先。商君医国圣手,岂在年齿之间?”执拗的鞠了一躬。商鞅内性洒脱,本不拘泥礼数,却也连忙还了一礼,扶着扁鹊进了寝宫。
进得寝室,孝公恰恰醒来。商鞅拱手道:“君上,这位前辈乃名闻天下的神医扁鹊,特请先生为君上诊治。”
秦孝公困倦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喜,“多谢前辈高义,请坐。”
扁鹊从容拱手道:“秦公但请歇息养神,无妨。”说罢凝视秦孝公面容与全身良久,又举目环顾寝宫一周,却是沉默不语。秦孝公笑道:“前辈高人,嬴渠梁闻名久矣。但请明言,无得忌讳。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复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请明言,让君上心中明朗。”说话间,莹玉已经将一个绣墩搬来,请扁鹊坐在秦孝公卧榻对面。
扁鹊手抚胸前雪白的长须,凝重缓慢的开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体变之疾,而是体能之疾也。体变之疾者,体质尚健,却因外伤内感,而致体中局部生变成疾。此种疾病甚好医治。体能之疾者,人体每一器官均完好无变,然每一器官之功能尽皆衰竭,人无病痛,身体却无力振作,日渐衰弱。此种疾病,乃元气耗尽之症状,医家无以诊断,似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秦孝公:“我自觉体质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气耗尽?”
扁鹊:“体能之疾,世所罕见,大体有二:一为先天元气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为心力损耗过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息。业绩未竞,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便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一致于此?”
“娘!”莹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有显然的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吧。”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莹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却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莹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莹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吁一声,“商君啊,不要让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吧。”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便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间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便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让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莹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莹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莹玉低声抽泣。
“莹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莹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莹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莹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莹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让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了。”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莹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让他含笑,九泉哪……”
“娘——!”莹玉哭叫一声,扑到榻前。
“去吧,娘没事……鞅,让莹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顷,俯身榻前,“母后,那就让莹玉去吧。”
莹玉不再说什么,安排好后宫侍女,便去匆匆准备了。
商鞅回到寝宫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头刻板上记下了要办的大事,便翻开嬴驷的发霉竹简看了起来。刚刚看得几卷,便听到庭院中沉重急骤的脚步声。商鞅霍然起身,只见咸阳令王轼匆匆而来,“禀报商君,抓获刺客两名。”
“刺客?是行刺扁鹊先生么?”
“正是。刺客剑术甚高,要不是荆南,我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
商鞅放下竹简,“将刺客押到前厅偏殿等候,我立即前来讯问。”
经过审讯,刺客果然是太医令李醯的门客。这俩人本是楚国铸剑名家风胡子的门徒,感念李醯当年游医楚国时救过他们一家人性命,无以为报,便做了李醯的门下武士。俩人说完,便突然猛舔衣领!荆南冲到面前时,俩人已经脸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医令啊,毒药倒是天下第一。咸阳令,立即捕拿太医令李醯!荆南,昼夜守侯扁鹊医馆,不得有误!”
一个时辰后,李醯被捕拿归案,押赴云阳国狱。
商鞅吩咐长史立即起草对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马送到廷尉府论罪定刑。处置完毕,咸阳城头的刁斗已经敲响了五更,商鞅却是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信,派人快马送往崤山静远山庄。